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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海回忆录(70)妻病逝 离情萦怀

 cxag 2020-06-13

风风火火走进母亲的房中,放下随身的小行李包,问母亲:“遇仙怎么样?”

“生了个小子。”母亲一向性格爽快,喜怒都会明显地在脸上流露出来,按照常理,母亲抱上了孙子,应该是非常高兴地告诉我一切情况,然而母亲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喜悦,这使我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已经到家,不必多问,我匆匆转身走出北屋,走进东屋穿到新院,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拉开北屋门。

岳母任老太太手里擦着白手绢,托着腮,坐在屋中央八仙桌前的弹簧椅上发呆。听到开门声,扭过脸,与我目光相对,她哭了,眼泡又红又肿。她小声说:“姑爷回来啦!"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不安之感忽地变成不祥之兆!我轻轻地走到床前,只了遇仙一眼,我的心就像是被蝎子蜇了似的阵阵疼痛、阵阵发颤。这是她,是她吗?她,脸庞憔悴,双眼深陷,两颊消瘦,嘴唇干裂,卷发蓬乱地散在枕边。这就是才半个月没见面的遇仙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满怀忧伤地望了望窗外。日轮将午,四月明媚的阳光映照得粉刷洁白、窗明几净的新房间更加明亮,我清楚地看到她的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奄奄。太惨了!

我轻轻将手放在她的额头上,滚烫滚烫。母亲拉着我的胳膊,小声说:“她夜里高烧睡不好,让她多睡一会儿,先到那院里,听我跟你说。”

遇仙已是生第四胎了,大家的精神都比较松弛驰,新院条件很好,在那个年代到医院生,哪有在家生条件舒适?我去天津演出前就定好在家生。临产时,请来新华街一位挂牌护士接生,生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母亲和岳母抱起呱呱落地的婴儿,见他个子很小,用秤一约只四斤多重,但也是个大小子,二位老人家心里高兴极了,祝福着孩子能健康长大。护士给孩子洗了澡,一切收拾完毕。母亲请护士到北屋喝茶,休息。工夫不大,岳母来北屋说:“遇仙肚子又痛了!”

“肚子疼是常事,她这是第四胎,产后都要肚子疼的。”护士说得很轻松。

只一杯茶的工夫,岳母上气不接下气地又来找护土:“不好啦!遇仙说肚子下坠,疼得厉害,嚷着要去茅房!不对劲,太不对劲!”

母亲一听,也有些着急,请护士再去看看。

遇仙在床上打滚、呼叫。

护士、岳母扶她进了卫生间,护士突然发现又有一个婴儿的脚出现了。慌了!全都慌了!母亲、岳母急得手足无措,护土惊呆了,她一把拽住了婴儿的脚……

遇仙生了一对双胞胎,第二个男婴降临在卫生间。

三天后,第二个男夭折。遇仙的体温一天一天增高。

一周来的高热,折磨得她本来就虚弱的身体,眼见着变了模样。她有气无力地问岳母:“我这是怎么了?生了孩子就该好了,为什么老发烧?”昨天,母亲忧心忡忡请来李景泉大夫。李大夫诊脉后,随母亲到老院北屋,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讲:“我们中医无能为力,您快请西医照X光像吧!可能是肺的毛病。”

早是,志秋兄和哥哥已经去医院了。

母亲讲完这些,长长地叹着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对我说:“谁也没想到她生双胞,不然,也不会这样。真有个三长两短,扔下这么小的两个孩子,可怎么好哇!”

我们结婚五年,没有口角,夫妻恩爱,家庭和睦,为什么会这样,扔下我而去?不,我要用我的力量,拉她回来,哪怕只有一线希望!

遇仙醒了,睁开惺忪睡眼,看见我站在身边,她像看见了希望,迟滞的目光焕发出神采,深情地看着我,起了泡的嘴角露出甜甜的短暫的一丝笑意。

“你回来了!”声音是那么微弱。

“上午刚回来,跟每次一样,还是那趟车,到家十一点多。”我把语调尽量说得轻松些,不使她察觉到我的焦虑、难过。

“演了几场……《别姬》?累不累?”她对我的关心,像针扎在我的心上,我努力控制着感情。

“就演了一场《别姬》,不累。你的病不要紧,我给你请大夫治,很快就能治好,你放心!”我紧紧握住了她瘦弱的手。

这是鼓励她,也是给我自己打气。遇仙神志还清醒,我心中的希望和信心陡地增强了。她还有数,大夫的话不能不听,不能全听,我要尽最大的努力救她!

岳母在一旁哭出了声。

“妈,您甭难受……我,我这几年,福也享过了,吃得好…”她干咳了几声,停下来喘了口气,“穿得也……好,还坐了飞机……”

又是一阵干咳。

志秋兄和哥哥连去几家医院,人家都不背带X光机出诊,最后,找到景山后街的清源医院,说了许多好话,总算同意出诊,不算出诊费,照一张片子八十元。

“不管多少钱,也得照!”我说。

下午,X光机拉来了。我指挥着从新院的大门拉进来,偏偏仪器太大,屋门太小,进不去。

“拆!”大家七手八脚,门卸了,还进不去。

“再拆!”门框也拆了。X光片拍了。

第二天,志秋和哥哥到医院取回X光片。全家人传看这一片白晃晃的片子,不知是吉是凶、是希望是绝望。

志秋兄说:“我知道,片子上有黑影就是病,这那儿有黑影呀?八成没大大毛病。”他的话,听来似有道理,这也是大家最愿听到的话。

大夫来了,他拿起X光片对着光亮左看右看,没有说话。我心里七上八下,急得忍不住,恨不能从医生的嘴里把那句“不要紧,有法子治”的话掏出来。我迫不及待地说:“您看应该怎么治就怎么治,甭顾虑药费,钱不是问题,多演几场戏就全有了。求您想办法治治她……”

大夫将片子放在桌子上,摇摇头。

“袁老板,有句俗话说,大夫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您夫人的病已入膏肓。从片子上看左肺已没有了,右肺只剩一部分,晚期肺结核,就是通常说的痨病晚期。得这种病本身就难治愈,哪能怀孕生小孩,又是双胞胎?太晚了,太晚了……”

临走,大夫又交代了一下:“这病传染,孩子、大人都要隔离。”

事情突变成这种残酷的局面,我实实在在难以接受,可又无力回天!

遇仙昏迷了!几天后,她给我留下了还差三天オ满月的儿子和一个一岁半的女儿。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去华乐园对面德寿棺材铺赊了一具二百多元的最好的棺木,送她上路。

有人说:“给她使这么好的寿材,将来你母亲用什么样的?”

母亲哭着说:“她来家里五年了,给袁家又留儿又留女,应该,应该的!

无声的呼唤,无泪的哭泣,伴送她去了。

她去了。

返回南屋,这曾经充盈着柔情蜜意的房间空满无依,凄凄凉凉。唉,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我久久难以入睡……

五年,我们只共同生活了五年,这在人生旅途中,犹如留在海滩上的脚印,转瞬即逝,十分短暂。在这短暂的时光里,她献给我青春之美、温柔之爱,留下一双儿女;她献给我温顺、贤良之德,孝敬母亲,礼让哥姐,任劳任怨。

她像一只载满温馨的小船,停泊在我的心之港湾,永远不会消逝。

天黑了,屋里什么也看不见,可我似乎看见了她,遇仙仿佛在对我笑,她又抖起空竹,空竹鸣鸣地响着,她开心地咯咯地笑着……

她又将转伞的绳圈套在腿上,跑着跑着双脚离地,身子随着伞一圈一圈不停地旋转,笑声在空中飘荡…

她怀孕“害口”,想吃怪味,我陪她在金老公馆门口吃鸡肠子,我们坐在一条长凳上,她吃,我看。

上海,夜静更深,卖热馄饨的敲着梆子,遇仙喜欢吃南方的馄钝,每每散戏归来,我都陪她静候那响亮的梆音……

忽然,巫师又来了,他举着一根长长的银针,猛地推开我,抓起遇仙那瘦弱的臂将针刺进她的血管,血往蓝花大碗内流滴,遇仙的脸色,瞬间变得蜡黄。

血,从蓝花大碗里溢出来,触目惊心地流……

我,猛然惊醒了!

我们只知她是“喜病”,竟让病魔暗暗吞噬掉她的左肺,又吞噬她的右肺,我们却全然不知!

由于我们的愚昧无知,使她在承受着极大病痛的同时,怀孕并生下双子,上演了惨不忍睹的一幕!

     病魔夺走了遇仙年轻的生命,无情地将我们分到了两个世界,从此阴阳两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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