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相亲就是给姑娘过称,一斤一千” 西安到陇县全程250公里,大巴出城后先上连霍高速,再转入宝汉高速,最快只需3个半小时。“前几年高速通不到陇县,还没这么快。2015年我从苏州回家,火车直达西安,坐大巴上高速到宝鸡,再转车陇县。一路折腾坏了,回家躺炕上,房顶在眼前转了足足一个礼拜。”赵阳和我坐在返回陇县的汽车上,看着窗外林立的千河高架桥,喃喃自语。 谈起两年前的返乡,他耿耿于怀。赵阳坚持认为,今天之所以不得不亲手“成就”自己的婚姻悲剧,归根结底,都和那次被“威逼利诱”的返乡脱不了干系。“根本没打算回来,在苏州一个人挺好,挣的钱除了寄回家,剩下的把自己能勉强混住。但那回不一样,老爷子以死相逼,不回来行么?”他的语气充满埋怨。 赵阳1992年出生,兄弟两人,弟弟小他两岁,这样的家庭结构,按陇县地区的传统观念衡量,无疑完美无缺。可是在2010年以后,这种“完美的家庭结构”普遍成为“最让人头疼的例子”。陇县这个23.8万人口的山区小城,在国务院历次公布的国家级贫困县名单中,多年榜上有名。过去,地理环境和交通条件上的劣势一直是阻碍县区经济发展的重要因素,可陇县人没有想到,最终让他们大多数家庭彻底陷入经济绝境的,居然是后辈子孙的婚姻,确切的说,是年年疯长的彩礼钱。 尽管官方一直提倡并引导科学理性的嫁娶习俗,但私下里,相亲市场上的彩礼钱照旧节节攀升。2008年,陇县的彩礼均价50000元,2009年涨到60000元,2011年升至75000,从2012年开始,每年固定涨两万,这仅仅是县城周边川地,若放眼偏远山区,数字则更为惊人。反观陇县2015年的人均GDP,仅仅只有7581元,距离过万尚有将近3000元的缺口,“这还不包括置办酒席、购买三金的花销,要再加上翻修房子,没有二十多万,一个媳妇根本娶不进门。” 2014年,赵阳22岁,照他的说法,那一年他连刮胡刀都没考虑过买,结婚这件人生大事便“砸”到了头上。“我记得是年底,老爸打电话问我能不能回家一趟,说要给我看媳妇,当时还挺震惊,觉得这种事情和自己根本不搭边,也没在意,当个耳旁风就听了。第二年开春,回了一趟家,呆了半个月,基本上天天有媒人往家跑,揣着各种姑娘的一寸照片让我看。后来才知道,都是我妈花钱安排的,他答应媒人,甭管能不能成,看一次20块钱。其实村里那种氛围我也感受得来,寒暄问候基本上离不开相亲、彩礼。那回才意识到,结婚这种事真的和我有关系了,有大关系!” 不过,家里的筹划没有让赵阳在21岁这年步入婚姻殿堂,他随即返回苏州,自以为逃离了一片战场,事实上,这场触及人生现实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2014年冬天,陇县地区的彩礼一度创下历年新高,即使平原川地也飙升至14万。同一年,在陇县政府主导的“农转非”政策鼓励下,大批山区农民携带崭新的居民户口本,拿着政府的购房补贴,开始大规模涌入县城。从此,彩礼之外,楼房(新房)又成了加在相亲上的另一个筹码。赵家原本有三间砖房,靠着赵阳持续寄回的工资,家里一年前已花大价钱将房子翻修一新,期许在儿子的相亲中获得更多优势。可是,2014年冬天,赵家的砖房在相亲的天平上瞬间轻如鸿毛,这意味着,赵阳若想继续相亲,家里就必须重新盖一座房,或者在县城购买一套。 “腊月里,我爸每隔三四天就打一次电话。起初还问问我的情况,到最后就直接质问啥时候回来。他心里着急呀,一个人一年能挣几个钱?彩礼一涨就是2万,搁谁谁不急?重点还有弟弟。一个家要有俩儿子,彩礼钱比一个儿子的家庭要多出不少。女孩子咋说?嫁到两个儿子的家庭受苦,将来还分不到财产。你看,这还没干啥呢,就惦记男方家的财产了。没办法,谁让女孩子稀缺呢?你不要总有人要。媒人咋说?相亲就是给姑娘过称,一斤一千!” 这种“贩卖式坐地起价”的婚姻形式,近五年在陇山地区怨声载道,其中原因,陇县人各执一词。“全是计划生育给害的!”赵阳坚信自己的判断。 根据陇县政府门户网站公布的数据,全国第三次(1982年)人口普查,陇县出生人口性别比为103.9,第四次(1990年)人口普查115.8,第五次(2000年)人口普查125.7,第六次(2010年)人口普查110.7,变化是显而易见的。“咱们这代人出生正赶上计划生育政策最紧的时候,罚款、结扎,生出来一看是女娃就直接送人,或者压粪坑,我还记得小时候在河滩游泳,常常碰见死娃娃,不用看,都是女孩。等咱这批人长大,该娶媳妇了,女娃娃少,彩礼不高才怪?别看是婚姻,和市场一个样!”赵阳分析。 “彩礼高,姑娘少,结婚年龄都暗地里提前。19岁结婚嫁娶大有人在,不领结婚证,几年后等有了孩子,结婚证和准生证一块领。都是被逼的,姑娘家也不想这么卖女儿,没办法。咱这代人,家里有女儿的一般都会有一个小儿子,嫁出女儿,用彩礼钱再给儿子娶进媳妇,谁也留不住这钱。从这一家背到那一家,一进一出、来来回回,钱比人还忙!” “媳妇娶进门,家被掏空了” 中午11点半,我和赵阳乘坐的大巴抵达陇县县城。农历二月的黄土高原,空气清新,日光明媚,海蓝色的天空看上去有些失真,远处连绵起伏的关山之巅,隐约覆盖一层积雪,暗示眼下晴好的天气才刚开始不久。出了汽车站,赵阳并没有回家,径直沿北关路朝县城腹地走去。 “约好一点在民政局门口碰头,请你吃碗羊肉泡馍,时间就差不多了!”赵阳带我走进医院对面的羊肉馆,一共要了两份。他打量了一遍羊肉馆的角角落落,收回目光,压低嗓音,“看见了没?这个点儿来羊肉馆吃饭的男娃和女娃,基本都是相亲的,旁边坐的就是媒人!” 按照陇县地区旧时的婚嫁习俗,男方和女方在结婚前有一系列复杂的礼仪程序,颇有古代“六礼”遗风。然而,自2008年以后,伴随彩礼钱的水涨船高,陇县地区的婚嫁习俗如一趟拖拉机忽然迈上了“高速”轨道,与之对应的,相亲也进入“速配”模式。赵阳就是在2015年冬天正式离开苏州返乡,开始了他持续近两年的相亲征途。 “不到腊月就回来了。腊月是相亲旺季,外出的女孩陆续返乡,加上一直呆在本地的,女孩相对多些。媒人往往在十一月就把腊月的相亲日程安排妥当,耗到腊月回来,就等着吃剩饭吧”。赵阳把负责“牵线搭桥”的媒人称作“土中介”,“说是媒人,其实就是中介,和当年把我们弄到苏州工厂的那些人一个样。过去说亲,说成一个,主家要给媒人谢礼,一个猪头肉、一瓶酒、一条被面、一双鞋。现在不行了,得付钱,还不能少给。甭管成不成,媒人给介绍一个姑娘,男方家给媒人200元,如果婚事说成,不仅过去该给的一样不能少,还得再给媒人3000元。媒人现在职业化了,我们村原来一个人是牛贩子,现在牛也不贩了,专门给人说媒,一个冬天最少收入2万!”赵阳伸出两根手指,在桌子上点点。 返乡后的第一个腊月,赵阳在媒人带领下总共相了13个女孩,均告失败。“一没学历,二没正式工作。家里两个儿子,却只有一套房,这才是关键。一听我这条件,都不愿意。我也不愿意,心里憋了一肚子火,开出来的条件简直就是羞辱人。正月初三一过,我就到西安打工了!”凭借过去的履历,赵阳顺利进入一家位于市郊的工厂车间,他谋得一个主管身份,即使如此,到手的工资也只是他在苏州的三分之二。赵阳对先前的“返乡”决定,第一次产生怀疑,渐生悔意,可不久便发现,“自己再也回不去苏州了”。 就在相亲失败后二个月,为了让儿子尽快结婚,赵家以赵阳的名义贷款,在县城买下一套私人楼盘,没有房产证,不带小区,价钱比国家商品房便宜近一半,赵阳突然意识到,自己变成了房奴。这年国庆节,赵家正式入住新居,11月,赵阳相亲成功。 “当时我们就在这个羊肉馆见的面。媒人把女孩带到这,一顿泡馍,能不能行,就定了,现在也这样。她个子不高,和我一样原来也在苏州打工,眉眼有点像前女友。可能有相似经历吧,我在心里接受了她,一看到她我就想起过去在苏州的日子,她对我的第一印象也不错!”赵阳对两年前的场景记忆清晰。于是,从那顿泡馍开始,赵家全力投入到儿子的婚事筹备当中,赵阳几乎是被一路裹挟走进婚姻殿堂,一切就像开弓的箭,他根本没有机会停下。 农历十一月二十三,婚礼如期举行,相亲到结婚,一共用时49天。那一日,赵阳所在的村子总共举办了四场婚礼,关于自己那场,他一直讳莫如深,只是对我讲:“加上房子,一共花去小30万。媳妇娶进门了,家底被掏空了!” “我成二婚了,我才25岁”
陇县羊肉泡馍远近驰名,堪称地方美食翘楚,可赵阳显得没有胃口,只顾闷头抽烟。他从上衣兜摸出一张纸,展开,递给我,“看!《离婚协议书》,我照家里人意思写的,她签的字!”我放下手里筷子,得到了他的眼神许可,随即开始浏览起这张纸上的内容。一分钟后,终于明白赵阳急于离婚的缘由。 妻子姓王,今年21岁,婚后一个月便和赵阳一起前往西安打工。在陇县地区,所有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婚礼甫一结束,便开始了另一条还债之路。这对年轻夫妻在西安一个月当时可以挣到7000元,而赵阳婚礼垒起的债务一共高达19万。为早日还清债务,新婚后的俩人开启疯狂的工作、赚钱、攒钱模式,压力随即接踵而来。生活的重担以及心理上所要承受的种种负担,不断挤压两人的感情空间,当新婚燕尔的激情褪去,潮涌而至的是无尽的牢骚与抱怨。终于,毁灭婚姻的冲突在新婚后第11个月爆发。 “她原来有肾结石,从没说过。那回突然肚子痛,到医院一检查,不仅肾结石,还有尿结实,身体上的小毛病多的很。当时我就有点不高兴,为啥瞒我呢?在西安住院花销不少,我想转回县上,好歹有医疗保险,她也同意了。可她爸说不行,必须得在西安,那就治吧。我去找丈人借钱,结果被直接骂了回来。长这么大,从没跟人借过钱,这是头一次,心里很憋屈!”赵阳谈到这里,眼圈看起来有些泛红,刻意躲闪我的眼神。不过,这还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半个月后,赵阳妻子身体痊愈,出院前两人做了一次全身体检。“是我妈建议的,她着急抱孙子,我俩一直没响动,体检体检,看营养啥的是不是没跟上。其实刚住院她就查过,我没查,这次查完,我就顺口问了问医生怀孕的事,想得些建议。谁知,医生看了体检单,怀疑她没有生育能力。当时就懵了,没敢跟家里讲,保险起见,就安排她再做一次妇科检查。大夫告诉我,她受孕几率非常小,那阵儿感觉天都塌了,没主意了,她哭了整整一夜。其实,这些情况她都知道,她家里人也知道!” 儿媳妇没有怀孕能力的消息传到赵家是在这年腊月十五。第二天,两家人坐在一起交换双方看法,女方父亲蛮横的说辞,给这段缔结不久的婚姻直接扯开了一个缺口。“我妈问他嫁闺女前晓不晓得女儿这些情况,他说知道,怪俺家当初没问,我妈当场气昏了!前前后后折腾一个礼拜,她累了,我也彻底累了,精力全耗光了”,腊月二十八,赵阳将姑娘送回了娘家。去时,姑娘嚎啕大哭一路;回来时,他自己哭了一路。 按照陇县地区近几年形成的“规矩”,像赵阳这种情况,离婚后,女方应向男方返还部分彩礼钱,至于数额,不存在固定标准。赵阳这次离婚,经媒人从中斡旋,女方家长只答应返还给赵家5万,“这个哑巴亏只能自己吃。到头来,人没了,钱也没了,再娶媳妇,就成二婚了,可我才25岁呀!” 尾记 赵阳最终没有吃完自己的那份泡馍。临近一点,我们来到民政局门口,许多人在排队等候,有着急离婚的,也有着急登记结婚的。姑娘和媒人准时到达,她穿一身妮子大衣,单肩包,戴着口罩,我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只有眼神在日光下躲躲闪闪。姑娘、媒人、赵阳三人一起走进民政局大门,媒人站在他们中间,把两人的身影联在一起。大约不到一个小时,赵阳一个人走出来了。 “她呢?”我问。 “走了!”赵阳掏出一根烟点燃,蹲在马路边上问我:“知道她干啥去了?”我在旁边蹲下,没说话。过了十几秒,他吐出一口新烟,把打火机扔在地上,平静地说:“大概相亲去了!” 本文2017年首发于《网易·人间》 作者简介:马鹏波,男,1993年出生,陕西宝鸡人。中文系毕业,致力于“非虚构”写作,作品散见于《中国青年》、《作品》、《时代报告》等,著有非虚构散文集《麦子黄了,麦客不会回来了》。 |
|
来自: 美味美食 > 《看中国|旅游|民族姓氏|风俗|麻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