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十七天诗刊 | 诗的这一刻与那一刻

 xiaomanmanjun 2020-06-15

《十七天》诗刊,创刊于1990年3月,是由西安三十多所高校的大学生诗人联合创办,绵延三十年,秉承清正严谨的文学态度,聚集了一批热爱诗歌的文学挚友,有不少脍炙人口的佳作传世。

5(2020年6月)

编委:逸子、夜林、陶醉、西村、丁小村
本期主编:丁小村


诗的这一刻与那一刻

本期作者:逸子、马知遥、陶醉、东岳、夜林、许廷平、廷玉、陈剑、邹赴晓、丁小村

【主编手记】

苏东坡20岁的时候写的一首诗和50岁的时候写的一首诗,有什么差异?有时候我会想到这样的问题:感觉十分神秘,仿佛诗歌的密码藏在时光之中——而这时光,又是让古往今来的诗哲都十分敬畏的。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那是万古沧桑定格的一刻——是一个诗人用别人未曾道来的语言写出来别人所看不到的宽阔和悠久。16岁的少女李清照和50岁的妇人李清照,她在这一刻和那一刻,站在不同的词句中,却是同一个人。学者研究的是作家的风格,而我们读者更热爱的是作家的性情。一个人的性情是天生的,苏东坡和李清照,他们的文学风格是不同的,但读者喜欢的并非他们的风格,而往往因为他们的性情。

这一刻和那一刻,诗歌用不同的方式呈现,性情却像出走半生归来仍少年的那个少年。我就提议大家找一首那时候的诗,找一首现在的诗,放在一起——就像揭开一个谜底,发现波动的岁月之中,闪烁着性情的美妙。

我记忆中很多朋友经由诗歌变成了素描。比如逸子第一次敲开我陕西师大宿舍的门,我们端着茶缸热闹聊天的时刻。比如兄长般温和的夜林、宽厚的陶醉,比如我好学如渴的师弟马知遥,霸气的山东青年东岳,冲动而热情的理工男方兴东,躁动而反叛的金融系西村;隔了三十我依然记得,侗族青年蔡劲松不但是我的摄影老师父,还第一次让我知道了神秘的黔东南,多才多艺的朱廷玉则为我点了一道扬州菜糖醋里脊……邹赴晓讲,当年他还是一座陕南山区矿场的小师傅,因为爱诗他渴望找到同道朋友,他用漂亮的字体和信笺给我写了一封信,寄给我他的诗集,从此以后二三十年,我们成了十分默契的朋友,而他虽然住在人潮熙攘的城市核心,却依然散淡得像山野的隐士……

过了几十年,他们有的成了企业家、学者,有的成了教授、法官,但始终没变的,是那份诗人的气质和性情,它是一种属于原生生命的鲜活与激越、是浮泛人生中的一缕清流。

我兴致勃勃地诵读这些诗——这一刻和那一刻,诗永远是让人沉吟的好诗,性情永远是给人亲近的可爱性情。

丁小村


♢♢♢
逸子篇

1988年的一首

别人的房间

在很深很深的水底

被红红绿绿的鸟声追逐

我渴望陡然死去或者石化

使我的朋友惊异于这种聊斋故事

语言游荡在升起在烟雾中

我喝过之后遂生疲惫

我可能天生就不是英雄

因此容易喝酒或者醉倒

你以为我肯定在静听着下雨吗

我走了之后的座椅上

放置着很多你的感受

我从灯光强烈的墙上慢慢下来

揣着口渴

回家

去写诗 


2018年的一首

无题

一个词在飞快地堕落

脱开有关的词下滑

它的意义迅速软下来

男性变成女性

又变成塑料气球

追击部队无法着陆

词和词的排列分崩离析

我看见满街散布着零乱的词汇

都已经没有中心意义

人类的嘴巴暗暗地张开

脚步声此起彼伏

原地打转

一支箭排着另一支箭

没有人找见中间的

逃兵

【逸子感言】

前一首诗是我写的第一首有现代诗意义的习作,强烈的存在主义者情绪是当时弥漫在春春期的孤独心态,而后一首诗是随手涂抹的,没有具体意义,但它标志着我的写作在后现代状态下的感想。之所以把这两首诗列在一起,是忽然想到这三十年的变化,我们在年轻时,可能还处于前现代社会,而现在,忽然就到了后现代。我曾经展望的、预想的,竟然都一下子成为现实,而我却没有丝毫欣喜。



马知遥篇

1989年8月的一首

冷月夜

下车就回家

门前的老妈妈

黑夜里

只有白发

2018年8月的一首 

落日
 

我看着你缓缓落下

亿万只向日葵纷纷落下

地平线上

多少头颅垂下去

和落下一样

 
【马知遥感言】
1988年入学开始发表诗歌,到现在诗歌创作陪伴我到了现在。这真是奇迹。我曾经梦想做一个伟大的一流的作家,一直渴望做个专业作家,但命运把我从高校送回高校,我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但诗歌没有背离我,和我如影相随。甚至她已经成为我生命的另一个通道,在我工作的艰难时刻,和我谈情说爱。 

 

陶醉篇


1990年的一首
想起麦子
——写给海子
 
诗人  你为何远离山青水秀的家乡
像从前那样
你的躯体在露水覆盖之下
与成熟的青草相依
你却选择麦地  把脚趾伸进泥土
用一种平和的方式仆倒在麦地中间
进入麦子本身  咀嚼生命的内核
我不与你说话
我把手伸给你却不能救你
夜里多风  飞沙蒙住了月亮
你贫穷的脚  褴褛的衣衫
和坚韧的生命
再也不能回到你初次出发的地方
你的梦境在五月的钟声里殒落
蓝色的影子  令人感动
我看见一群红色的鱼飞过
广大的田野
诗歌的屋顶落成麦地金黄
家园的痛苦  在你眼中
发出三叶草的光芒
那些麦子的表情使我联想到了
人类所经历的苦难  以及
诗歌的疼痛
当目光伸入麦地
你潮湿的内心闪耀太阳的光芒
我知道  你一生所有的力量
正来自麦子成长的苦难
与营造家园的梦想
那些金光闪闪的细节  正使你
失陷于麦地  不能自拔
婴儿啼哭的夜晚
你在千里之外遥望
弟兄们喝着酒  神情忧郁
穿过与麦子有关的日子
我们想起麦子  麦子巨大的光芒照耀
使我们在一种尖锐的气息里
日益失去言辞
 
2020年的一首
在五月我想念海子
 
五月石榴在道路的两旁开出火焰
五月家乡屋顶炊烟袅袅升起思念
五月尖尖小荷,青青荷叶
五月麦浪翻滚
五月的太阳下
镰刀褪去锈迹,闪耀光芒
准备收割黄金
五月水汽蒸腾,食物开始包围我们
五月人们的心事像鱼一样纷纷浮出水面
妻子在五月身体如麦子饱满多汁
五月的我心中也开出石榴和火焰
五月我俯下身子
亲吻妻子和大地
我们也像麦浪一样
在五月的风中翻滚
 
只是海子
你那时还没有妻子只有大地
你站在五月的麦地梦想众兄弟
你在五月写下很多很好的诗句
写卵石滚满家乡的河滩
写黄昏弧形的天空与孤独
写大地和村庄布满许多的哀伤
所以每到五月我都想不写诗
我只想你
我站在五月的麦地中
背对着天空,背诵你的诗歌
也没有了眼睛没有了嘴唇
 
海子兄弟
曾经的五月你收割饱满的诗句如麦子
今天你收割的镰刀
已与你的身体一起沉入家乡的泥土
五月家乡的炊烟是你缕缕青魂
你的青魂盘旋在家乡的天空
永久俯视着这充满哀伤的大地、哀伤的村庄
以及大地和村庄上哀伤的我们
 
【陶醉感言】
本期主编小村弟要求每人选新旧诗作各一首。我这两首,写作前后相隔整整30年,三十年间更一世,我细读发现自己这么多年在性情和心智上竟然没有明显的进阶,包括对海子的热爱。诗心不变,纯净如初,我想,没有被世界强硬的物化和随岁月颓然的坠落,也许这恰好是诗歌带给我们的一种坚守与坚持。

东岳篇

1993年的一首

勇猛的歌唱

在中世纪的今天

作为一个男人

一个遭到女人拒绝的男人

我来到青龙寺  你们

光头明亮  高悬厅堂

你们优秀的大头

在世纪的风雨中

亮了一生  硬了一生

我激动不已

在那虎狼丛生的年代

你们是怎样用光头

雪亮地保卫自个儿的家乡

在中世纪的今天

在女性化世界的包围中

作为一个写诗的男人

一个即将被剃光脑袋的

有种的诗人

东岳如此宣布

扬起自个儿的家伙

以和尚的方式突围

为自己勇猛地歌唱

2019年的一首

我笑着笑着不笑了

她领着七岁的小儿子

去探监

时间晚了

也跟着在监狱

吃了一顿饭

是土豆炖排骨

小孩子吃得香

说了一句

妈,咱在这里住下吧

这儿有爸爸,还比家里

吃得好

【东岳感言】

小村兄来信约稿《十七天》,我欣然答应。我对《十七天》的好感来自于我1993年毕业离校时,受阿东委托编过一期,好像是第四期。收录了伊沙、马非、阿东、逸子、西村、丁小村、水远、何力、阿桑、远风等人的诗作。阿东委托我编,当时没想到,那时感觉蛮兴奋的,首先是这刊物名字让我觉得牛逼,其次又满足了做一回先锋诗刊(那时阿东、逸子总是提到十七天如何如何厉害)主编的虚荣心。离校之后,好像《十七天》就停刊了。一晃近三十年,今天小村兄又来约稿,《十七天》复刊。按要求呈诗两首,一首当年,一首如今,以及这些文字,祝贺《十七天》复刊,并祝愿她恢复生机与活力!


夜林篇

1988年的一首
 
我苦苦地写着一首诗
像早已疲惫的孩子
你却浑然不觉
许多鱼从我隐隐作痛的心网上
游    走   了
从此我是一座空空的房子
固执地等待
为我看门的人
 
总有泪在土地上滚来滚去
这便是我的幸福
你每望我一次
天空就多了份陌生的蓝色
你每一个脚步
都能使我想起一个令人沉默的黄昏
你睫毛的每次闪动
都能使我坐在四季的中心
体味着我的整个一生
 
现在  你遥远的走来了
向我的房门
 
其实你并不漂亮
只是你作为一首诗时的美丽
就能让我感动的死去 
 
2019年的一首
 
一树枫叶
捧着
一树蝉鸣
直到
蝉鸣渐稀
直到
所有的绿叶
都捧得泛红
 
我坐在树下
一半蝉鸣一半枫
一半随蝉鸣遁入夏
一半随枫叶潜入风
一半上  一半下
一半绿  一半红
一半烟  一半土
一半来路  一半归途
 
这一夏
所有的蝉鸣
都被我掬起
饮入口中
枫说——
霜不来   我不红
霜若来   红似火
我说——
蝉越鸣   我越空
蝉声全熄灭 
我只剩一身蝉衣迎西风
 
【夜林感言】
30年前,我这座空空的房子,固执地等待为我看门的人。30年后,蝉越鸣,我越空,蝉声全熄灭,我只剩一身蝉衣迎西风。30年前,空渴望满,30年后,再满也空。30年来,写作可以远离生活,但诗歌从不曾远离生命。

许廷平篇

1990年的一首

关于枪的命题已经很多了

多得可以构成一座硝烟迷漫的战场

他们一会儿瞄准

一会儿射击

一会儿又和射击者对视

感悟枪口余生的寒冷

我不喜欢枪

却又羡慕射击者的姿势

也许将来的某一天

我也会闯向枪口

带一朵婴粟花的谎言

和爱情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然而有一天

我发现带枪的他们年龄都不大

以及,关于某只老枪有了新的命题

在倒下与站立的地方

徘徊着一枚生锈的子弹                 

2020年的一首

三十年前的诗人

三十年前的诗人

你如今在哪里

还在追寻

背时的爱情吗

回忆是多么遥远

而又是多么残酷的事情

让我忍不住

一次一次

拿起笔来

却一次一次

找不到心灵逃亡的方向

今夜,终于可以停下来思索

却无法

像当年一样写作

【许廷平感言】

前后两首诗跨越了30年的时空,已经无法用沧桑来表达心灵的落差,这种沉默的怀念,也许还将继续,这种沉默的怀念,也许会日夜兼程地,伴我们度过天各一方的人生。一页日历翻过了,十七天,我记住了这个永远日子。 

 


陈剑篇

1994年一首

凌晨醒来记录一段梦境 

一些不明不白的力量

被灯光射向地面

我尾随影子,进入一场阴谋

更多影子缠绕一起

话语脱离嘴唇就粘满口水

我用目光清洗世俗

那是黎明前的忙碌

汗水站满植物的肩膀

仿佛一个打向土层的木桩

我浑身坚挺,对质软的事物

发出锤子的命令

更多时候是一把犁

在丰满的泥土里掘出豆大的汗水

食物从脚下流走,淌成大河

原始的脚步有蛇行的冲动

面对血液似的泥土,我收紧胃

满脸皱褶的表情

像一张网,牵引着你的共鸣

并捕获了冬天苍白的消息

我伸出手接近水时

一个叫寒冷的女子

颤抖着投入怀中

2020年的一首 

浮尘
光从窗外斜进来
照亮浮尘——
飞舞   撞击  避让
直至降落在阴暗处 
 
或结伴进入我的呼吸
我们友好相处
在这一束光里
看清彼此
 
它们眼里我无非是一颗
巨大的尘埃
如同是苍宇里某一次
无法捕捉的碰撞
 
【陈剑感言】

在生活这个现场我们都是目击者,目击者的身份对我来说是发现、提取、赞美、回击......当然也有破坏--对无法认同的事物的拒绝;诗很残忍——当你无法痛快呈现或呈现了却不痛快。这样的焦灼状态在写作的过程中常常把我们逼到爱恨交加之地;诗又很有趣--灵感像突然跳至我面前的爱人给我快乐和满足;从1990年至今,诗是我的影子--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我们一直相依为命。


廷玉篇

1989年的一首

失眠 

黑夜中的我

遥遥地对天空指指点点

窗外的星星走了

这一次

我将用什么

报答失眠清晰的呼唤

一整天

我无法忘却入怀的夜

我闭上眼注目时间

瓣着手指默诵白日的辉煌

九月过后

黑夜矮下他寂寞的影子

而我,拥着棉絮直起身来

对着窗棂  睁大眼睛

2020年的一首 

照镜子的时候发现那人不是我 

假如镜中的那人是我

想像的空间便很大

想像的人会很多

有一头长发的你或他

甚至她

真实的故事也会在镜中展现

也许没有我

必定有你

依然神情落寞

仿佛深秋的天空下

倚靠在霜雾中的

忧郁的承诺

仿佛是初夏此时

温度在湿度中升华

我立于镜前 挥汗如雨

发落着额头的白发

而镜中的那人不是我

 
【廷玉感言】
隔了三十年后再看自己,激情依旧,才气渐尽,如今的我真实、沉稳,也算历经沧桑了。 


邹赴晓篇

1992年的一首

现实

万千台机器在各地轰鸣

河马,丑陋的怪物,我终于数清了

它嘴上的黑毛

地球一动不动。空气中

一根鱼刺卡住万里晴空的喉咙

东、南、西、北,任何一片小小的屋檐

都可以容纳我更小的一生

但为什么,我要四处流离

乌鸦嘴中落下的一粒种子

有着黑色的体温

是不是,我不该长出一对幻想的翅膀

作为人类,我不该测量天堂的机密

是不是我飞得太高

那盲眼的继父,对着太阳酗酒

在阴天,我拒绝给他唱歌

无数儿女多不受欢迎的一朵

我是不是该讨伐远方和青春

现实啊,现实啊,昨夜现实的东风将我吹醒 

2020年的一首

美人问题

一生中能遇到多少美人

应该就有多少个问题

但美人不是问题

美人只给相遇的人带来问题

何时,何地,何因,何由

最后她们都去了哪里

再无消息

所有美的问题都让人怅然若失

如同英雄贫乏的年月

大雪也变得稀少

故乡荒芜,一览无余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邹赴晓感言】

关于写作,从年少时的“为赋新词强说愁”到忽然中年的“懒得抒情”,诗歌的练习册上我很高兴还能节制而持续地写下那风吹日晒雨淋之后所触摸的母语已经另有不同,我很高兴我还是认真的:也许我还从未曾长大。


丁小村篇

1989年的一首

一杯茶水

叶子和水同行

一杯茶使我的日子

有滋有味

使枯萎的事物

新鲜而有光彩

这是个绿叶繁生的季节

我沿着茶的道路

溯回泥土

那些诞生我

而又养育我的泥土

还有水  还有水

我们远游的日子

只有茶陪伴我们

忠贞而又持久

滋润我们  温暖我们

尝遍沧桑苦涩之后

这杯茶水五味俱全

我面前的水

恢复了叶子在阳光下的色彩

我手中的茶叶

又丰富了水

只有我  端坐无言

任泥土的激情流遍全身

2019年的一首

在罗镇茶园

一位采茶的农妇,如同弹拨着她的

琴弦,在茶园,夕阳下,小山明媚

她手指起落处,嫩绿小芽

宛如落花飞散、流水轻洒

我坐下来,沏一杯这里的茶

作为一名过客,清水洗尘,我还给故乡

一首诗,宛如那个少年,去时青葱

归来清澈……无边岁月,被我折叠

收藏的是一味清香,打开来

是一片疏狂,写下来

是一句半行,不成文字,可佐闲思

丁小村感言

翻出来两首与茶有关的诗,写作时间隔了30年——觉得很好玩,就像两个句子,隔了好久,终于接了起来;又像电影中的一个伏笔,序幕时埋下,到了中间才对上号。可能也就是语言这种艺术,或者说文学,能够以这种轻盈的方式,抵达心灵的自由,也突破了人生重重迷雾,还原了一抹时光的清澈。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