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期(2020年6月) 诗的这一刻与那一刻 本期作者:逸子、马知遥、陶醉、东岳、夜林、许廷平、廷玉、陈剑、邹赴晓、丁小村 苏东坡20岁的时候写的一首诗和50岁的时候写的一首诗,有什么差异?有时候我会想到这样的问题:感觉十分神秘,仿佛诗歌的密码藏在时光之中——而这时光,又是让古往今来的诗哲都十分敬畏的。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那是万古沧桑定格的一刻——是一个诗人用别人未曾道来的语言写出来别人所看不到的宽阔和悠久。16岁的少女李清照和50岁的妇人李清照,她在这一刻和那一刻,站在不同的词句中,却是同一个人。学者研究的是作家的风格,而我们读者更热爱的是作家的性情。一个人的性情是天生的,苏东坡和李清照,他们的文学风格是不同的,但读者喜欢的并非他们的风格,而往往因为他们的性情。 这一刻和那一刻,诗歌用不同的方式呈现,性情却像出走半生归来仍少年的那个少年。我就提议大家找一首那时候的诗,找一首现在的诗,放在一起——就像揭开一个谜底,发现波动的岁月之中,闪烁着性情的美妙。 我记忆中很多朋友经由诗歌变成了素描。比如逸子第一次敲开我陕西师大宿舍的门,我们端着茶缸热闹聊天的时刻。比如兄长般温和的夜林、宽厚的陶醉,比如我好学如渴的师弟马知遥,霸气的山东青年东岳,冲动而热情的理工男方兴东,躁动而反叛的金融系西村;隔了三十我依然记得,侗族青年蔡劲松不但是我的摄影老师父,还第一次让我知道了神秘的黔东南,多才多艺的朱廷玉则为我点了一道扬州菜糖醋里脊……邹赴晓讲,当年他还是一座陕南山区矿场的小师傅,因为爱诗他渴望找到同道朋友,他用漂亮的字体和信笺给我写了一封信,寄给我他的诗集,从此以后二三十年,我们成了十分默契的朋友,而他虽然住在人潮熙攘的城市核心,却依然散淡得像山野的隐士…… 过了几十年,他们有的成了企业家、学者,有的成了教授、法官,但始终没变的,是那份诗人的气质和性情,它是一种属于原生生命的鲜活与激越、是浮泛人生中的一缕清流。 我兴致勃勃地诵读这些诗——这一刻和那一刻,诗永远是让人沉吟的好诗,性情永远是给人亲近的可爱性情。 (丁小村) 1988年的一首别人的房间在很深很深的水底 被红红绿绿的鸟声追逐 我渴望陡然死去或者石化 使我的朋友惊异于这种聊斋故事 语言游荡在升起在烟雾中 我喝过之后遂生疲惫 我可能天生就不是英雄 因此容易喝酒或者醉倒 你以为我肯定在静听着下雨吗 我走了之后的座椅上 放置着很多你的感受 我从灯光强烈的墙上慢慢下来 揣着口渴 回家 去写诗 2018年的一首无题一个词在飞快地堕落 脱开有关的词下滑 它的意义迅速软下来 男性变成女性 又变成塑料气球 追击部队无法着陆 词和词的排列分崩离析 我看见满街散布着零乱的词汇 都已经没有中心意义 人类的嘴巴暗暗地张开 脚步声此起彼伏 原地打转 一支箭排着另一支箭 没有人找见中间的 逃兵 【逸子感言】 前一首诗是我写的第一首有现代诗意义的习作,强烈的存在主义者情绪是当时弥漫在春春期的孤独心态,而后一首诗是随手涂抹的,没有具体意义,但它标志着我的写作在后现代状态下的感想。之所以把这两首诗列在一起,是忽然想到这三十年的变化,我们在年轻时,可能还处于前现代社会,而现在,忽然就到了后现代。我曾经展望的、预想的,竟然都一下子成为现实,而我却没有丝毫欣喜。 马知遥篇 1989年8月的一首 冷月夜 下车就回家 门前的老妈妈 黑夜里 只有白发 2018年8月的一首 我看着你缓缓落下 亿万只向日葵纷纷落下 地平线上 多少头颅垂下去 和落下一样 陶醉篇 东岳篇 1993年的一首 勇猛的歌唱 在中世纪的今天 作为一个男人 一个遭到女人拒绝的男人 我来到青龙寺 你们 光头明亮 高悬厅堂 你们优秀的大头 在世纪的风雨中 亮了一生 硬了一生 我激动不已 在那虎狼丛生的年代 你们是怎样用光头 雪亮地保卫自个儿的家乡 在中世纪的今天 在女性化世界的包围中 作为一个写诗的男人 一个即将被剃光脑袋的 有种的诗人 东岳如此宣布 扬起自个儿的家伙 以和尚的方式突围 为自己勇猛地歌唱 2019年的一首 我笑着笑着不笑了 她领着七岁的小儿子 去探监 时间晚了 也跟着在监狱 吃了一顿饭 是土豆炖排骨 小孩子吃得香 说了一句 妈,咱在这里住下吧 这儿有爸爸,还比家里 吃得好 【东岳感言】 小村兄来信约稿《十七天》,我欣然答应。我对《十七天》的好感来自于我1993年毕业离校时,受阿东委托编过一期,好像是第四期。收录了伊沙、马非、阿东、逸子、西村、丁小村、水远、何力、阿桑、远风等人的诗作。阿东委托我编,当时没想到,那时感觉蛮兴奋的,首先是这刊物名字让我觉得牛逼,其次又满足了做一回先锋诗刊(那时阿东、逸子总是提到十七天如何如何厉害)主编的虚荣心。离校之后,好像《十七天》就停刊了。一晃近三十年,今天小村兄又来约稿,《十七天》复刊。按要求呈诗两首,一首当年,一首如今,以及这些文字,祝贺《十七天》复刊,并祝愿她恢复生机与活力! 夜林篇 许廷平篇 1990年的一首 枪 关于枪的命题已经很多了 多得可以构成一座硝烟迷漫的战场 他们一会儿瞄准 一会儿射击 一会儿又和射击者对视 感悟枪口余生的寒冷 我不喜欢枪 却又羡慕射击者的姿势 也许将来的某一天 我也会闯向枪口 带一朵婴粟花的谎言 和爱情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然而有一天 我发现带枪的他们年龄都不大 以及,关于某只老枪有了新的命题 在倒下与站立的地方 徘徊着一枚生锈的子弹 2020年的一首 三十年前的诗人 三十年前的诗人 你如今在哪里 还在追寻 背时的爱情吗 回忆是多么遥远 而又是多么残酷的事情 让我忍不住 一次一次 拿起笔来 却一次一次 找不到心灵逃亡的方向 今夜,终于可以停下来思索 却无法 像当年一样写作 【许廷平感言】 前后两首诗跨越了30年的时空,已经无法用沧桑来表达心灵的落差,这种沉默的怀念,也许还将继续,这种沉默的怀念,也许会日夜兼程地,伴我们度过天各一方的人生。一页日历翻过了,十七天,我记住了这个永远日子。
陈剑篇 1994年一首 凌晨醒来记录一段梦境 一些不明不白的力量 被灯光射向地面 我尾随影子,进入一场阴谋 更多影子缠绕一起 话语脱离嘴唇就粘满口水 我用目光清洗世俗 那是黎明前的忙碌 汗水站满植物的肩膀 仿佛一个打向土层的木桩 我浑身坚挺,对质软的事物 发出锤子的命令 更多时候是一把犁 在丰满的泥土里掘出豆大的汗水 食物从脚下流走,淌成大河 原始的脚步有蛇行的冲动 面对血液似的泥土,我收紧胃 满脸皱褶的表情 像一张网,牵引着你的共鸣 并捕获了冬天苍白的消息 我伸出手接近水时 一个叫寒冷的女子 颤抖着投入怀中 2020年的一首 在生活这个现场我们都是目击者,目击者的身份对我来说是发现、提取、赞美、回击......当然也有破坏--对无法认同的事物的拒绝;诗很残忍——当你无法痛快呈现或呈现了却不痛快。这样的焦灼状态在写作的过程中常常把我们逼到爱恨交加之地;诗又很有趣--灵感像突然跳至我面前的爱人给我快乐和满足;从1990年至今,诗是我的影子--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我们一直相依为命。 廷玉篇 1989年的一首 失眠 黑夜中的我 遥遥地对天空指指点点 窗外的星星走了 这一次 我将用什么 报答失眠清晰的呼唤 一整天 我无法忘却入怀的夜 我闭上眼注目时间 瓣着手指默诵白日的辉煌 九月过后 黑夜矮下他寂寞的影子 而我,拥着棉絮直起身来 对着窗棂 睁大眼睛 2020年的一首 假如镜中的那人是我 想像的空间便很大 想像的人会很多 有一头长发的你或他 甚至她 真实的故事也会在镜中展现 也许没有我 必定有你 依然神情落寞 仿佛深秋的天空下 倚靠在霜雾中的 忧郁的承诺 仿佛是初夏此时 温度在湿度中升华 我立于镜前 挥汗如雨 发落着额头的白发 而镜中的那人不是我 邹赴晓篇 1992年的一首 现实 万千台机器在各地轰鸣 河马,丑陋的怪物,我终于数清了 它嘴上的黑毛 地球一动不动。空气中 一根鱼刺卡住万里晴空的喉咙 东、南、西、北,任何一片小小的屋檐 都可以容纳我更小的一生 但为什么,我要四处流离 乌鸦嘴中落下的一粒种子 有着黑色的体温 是不是,我不该长出一对幻想的翅膀 作为人类,我不该测量天堂的机密 是不是我飞得太高 那盲眼的继父,对着太阳酗酒 在阴天,我拒绝给他唱歌 无数儿女多不受欢迎的一朵 我是不是该讨伐远方和青春 现实啊,现实啊,昨夜现实的东风将我吹醒 2020年的一首 美人问题 一生中能遇到多少美人 应该就有多少个问题 但美人不是问题 美人只给相遇的人带来问题 何时,何地,何因,何由 最后她们都去了哪里 再无消息 所有美的问题都让人怅然若失 如同英雄贫乏的年月 大雪也变得稀少 故乡荒芜,一览无余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邹赴晓感言】 关于写作,从年少时的“为赋新词强说愁”到忽然中年的“懒得抒情”,诗歌的练习册上我很高兴还能节制而持续地写下那风吹日晒雨淋之后所触摸的母语已经另有不同,我很高兴我还是认真的:也许我还从未曾长大。 丁小村篇 1989年的一首 茶 一杯茶水 叶子和水同行 一杯茶使我的日子 有滋有味 使枯萎的事物 新鲜而有光彩 这是个绿叶繁生的季节 我沿着茶的道路 溯回泥土 那些诞生我 而又养育我的泥土 还有水 还有水 我们远游的日子 只有茶陪伴我们 忠贞而又持久 滋润我们 温暖我们 尝遍沧桑苦涩之后 这杯茶水五味俱全 我面前的水 恢复了叶子在阳光下的色彩 我手中的茶叶 又丰富了水 只有我 端坐无言 任泥土的激情流遍全身 2019年的一首 在罗镇茶园 一位采茶的农妇,如同弹拨着她的 琴弦,在茶园,夕阳下,小山明媚 她手指起落处,嫩绿小芽 宛如落花飞散、流水轻洒 我坐下来,沏一杯这里的茶 作为一名过客,清水洗尘,我还给故乡 一首诗,宛如那个少年,去时青葱 归来清澈……无边岁月,被我折叠 收藏的是一味清香,打开来 是一片疏狂,写下来 是一句半行,不成文字,可佐闲思 【丁小村感言】 翻出来两首与茶有关的诗,写作时间隔了30年——觉得很好玩,就像两个句子,隔了好久,终于接了起来;又像电影中的一个伏笔,序幕时埋下,到了中间才对上号。可能也就是语言这种艺术,或者说文学,能够以这种轻盈的方式,抵达心灵的自由,也突破了人生重重迷雾,还原了一抹时光的清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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