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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际真英译本与中美红学的接受考论(二)

 梦影红楼 2020-06-15

张惠之题记:诚望抛砖引玉,敬请惠赐佳评

王际真译本问世之后,不仅为美国学者提供了一个研究中国文学的对象,而且一定程度上影响了60年代的美国红学的研究方向和某些立论。

首先是影响了美国学者对《红楼梦》主题和价值的理解。比较突出地表现在范·多伦和帕兰得里的评论。

马克·范·多伦热情洋溢地赞颂《红楼梦》是人类思想和心灵的体现,远远超越了当时的小说,是一部真实的悲剧。他认为宝黛在作为有情人不成眷属的悲剧男女主角的意义上,可以媲美莎士比亚悲剧中的罗密欧和朱丽叶(Romeo and Juliet);同时他们少男少女相互求爱的过程却又是高度的喜剧,好比莎翁(W. William Shakespeare)喜剧《无事生非》(Much Ado About Nothing)中培尼狄克和贝特丽丝(Benedick and Beatrice),以及威廉·康格里夫(William Congreve)《如此世道》(The Way of the World)中的米拉贝尔和米勒曼特(Mirabell and Millamant)。莎士比亚在英语世界中的地位是极其崇高的,多伦把《红楼梦》与莎翁名著相提并论,不仅较早从比较文学这个新的角度评论《红楼梦》,而且意味着西方人肯定了《红楼梦》的世界文学名著地位。

可是有的中国学者却认为范·多伦甚至低于阿瑟·韦利的水平,因为把《红楼梦》的伟大归结为爱情悲剧,没有把握这部“封建社会百科全书”的社会意义。其实这不能完全怪范·多伦。多伦的重点落在对宝黛爱情的评论上,一方面和他是著名莎士比亚研究者有关。从多伦所举莎剧和《红楼梦》之间的精神契合我们可以看出,他对莎士比亚剧作娴熟于心、顺手拈来。但是,莎剧和《红楼梦》在时间、地点、环境等等方面都不甚相似,可比性不太大,而两者在爱情方面,却具备超越国别、人种、时空的可比性,因此,多伦这么做,有其合理性与必然性。

另一方面,这也和王译本的取舍分不开。王译本以宝黛情史为主,删除大量有关他人的枝节,而完整保留了围绕着宝黛钗的爱情展开的主要情节。比如林黛玉初进荣国府,薛宝钗巧合认通灵,林黛玉回南葬父,林黛玉误剪香囊,宝玉探黛玉、湘云,宝玉暗示湘云不要说出戏子像黛玉反而同时惹怒黛、湘,宝玉以西厢自比再次惹怒黛玉,黛玉听到宝玉的剖心之言,宝玉送旧帕子给黛玉,宝玉挨打后对黛玉表示绝不悔改,慧紫鹃情辞试宝玉而致宝玉痰迷,颦卿误会订婚人选而致绝粒,黛玉听到真相万分绝望,宝钗出阁同时黛玉魂归离恨天,宝玉在大观园败落和贾府抄家后出家——这些情节都保留了。其中偶有穿插王熙凤弄权铁槛寺,弄小巧借剑杀人,刘姥姥进荣国府,薛蟠误娶河东狮,迎春误嫁中山狼等情节,但都不像宝黛爱情这样占据了大块和密集的叙述空间。因此,才会给多伦这样一个印象:《红楼梦》是一部偏重于爱情故事的小说,因此多伦的介绍偏重于爱情和译本的翻译也不无关系。

多伦那么注意少男少女相互求爱的描写,也与王译本删除了其他人物的大量对话,保留了宝黛之间的对话有关。其他人物的对话以间接引语惜墨如金,而宝黛的对话以直接引语出之,虽有删节,或者和原著用语不同,细微处却颇能传神地模拟出少男少女赌气口角与青涩情怀。如第二十回《王熙凤正言弹妒意林黛玉俏语谑娇音》原文:

宝玉道:“何苦来,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林黛玉道:“偏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如何?”

王译:“Must you talk like that?” Pao-yusaid. “It is the First Month of the year, after all, and you talk about death.”

“I can say what I please. Die, die, die!” Black Jade said defiantly.

(反转今译:“非得说这个?”宝玉说:“毕竟是大正月里,你偏说死。”“我高兴说什么就说什么。死,死,死!”黛玉挑衅地说。)

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原文:

宝玉叹道:“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顽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了。我心里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人好。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倒把外四路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独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个心,弄的有冤无处诉!”

王译:“Ai!” Pao-yu sighed. “When you first come, who played with you but me? What pleased me also pleased you, andyou did me the honor of sharing it with me. If I heard that you also like what I liked to eat, then I would save some for you. We ate at the same table and slept in the same bed. I took care that the maids did not give you cause forannoyance. I had hoped that it would always be like that between us. But it seems you have changed with the years. Now your heart is filled with such outsides as Pao Chieh-chieh and Feng Chieh-chieh and you will not speak to me.I have no brother or sister. Yes, there are two, but you know that we are not born of the same mother. So I am an only child like you. I thought you would be sympathetic toward me. But it seems that I have hoped in vain and that I have no one to go to with my thoughts.”(反转今译:“唉!”宝玉叹气道,“你刚来的时候,谁陪你玩?不正是我吗?我高兴,你也高兴;你高兴,也让我分享。我喜欢吃什么,听说你也喜欢,我就留着给你。我们一张桌上吃饭,一个床上睡觉。丫鬟们想不到的,我都替你想到。我巴望着咱们能永远这样,可是看来一年年的你变了。现在你的心里满是外来的什么宝姐姐,什么凤姐姐,你都不和我说话了。我没有兄弟姐妹,对,是有两个,可是你知道我们不是一个母亲生的,我和你一样,也是独出。我想你和我的心是一样,可是看来我是白费了心,也没人知道”)

正是宝黛这些用拌嘴掩饰着的小心翼翼的爱和试探,使多伦获得了《红楼梦》可以与莎翁爱情剧作通感的印象,即同样给读者以怜惜、感动和钦慕之感受:

Brilliant, proud lovers who quarrel oftener than they confess their feeling. But that has made them all the more attractive to the reader, and all the more convincing as lover, so that their despair becomes his too, whether he be Western or Eastern. The greatest love stories have no time or place.(这对儿骄傲而杰出的恋人之间的争吵常常比对爱情的表白多。但这使得他们对读者更具有吸引力,更让人相信他们的爱,因此他们的绝望也变成了读者的绝望,不管这读者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最伟大的爱情是不受时空限制的。)

同样,王译本也影响了帕兰得里的见解。帕兰得里主要探讨了心理学观照下的《红楼梦》妇女观,认为《红楼梦》的最大价值在于完美地塑造了各种妇女:“《红楼梦》可比为一串项链,宝玉为线,穿起了一个个女性角色,她们是决定《红楼梦》真正价值的珍珠”。帕兰得里着重分析了三个方面:一,和流行的社会态度相比,作者对于女性的异端观念。二,根据现代心理学的女性人物创造。三,女性角色在小说结构中的重要性。帕兰得里把《红楼梦》看成主要是一部描写妇女的小说,这与王译本取舍有关。王译本以宝黛爱情为主线,全书以宝玉为最核心,黛、钗双峰对峙且明显以黛为主,如删去大量诗词,却保留了黛玉的葬花吟。长辈以贾母、凤姐和刘姥姥形象保留最为完整;而奴婢辈则突出袭人、晴雯与紫鹃。这些格外出彩的形象几乎都为女性,相对于无能的贾府男性来说更为引人注目。帕兰得里的分析固然有心理学和女性主义作基础,但王译本的翻译也未尝不是一种催化剂。

其次,王译本也影响了美国汉学家对《红楼梦》哲理内涵和思想倾向的解读。一方面,王译本删去了大量诗词、诗意化描写,比如删除了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所见的十二钗图册、判词及十二支红楼梦曲;删去元妃省亲以及历次诗社宝玉与诸钗所作的诗词;删去黛玉与湘云机智的斗嘴,宝玉所作的偈子以及宝钗黛的谈禅;删去贾芸与小红、贾蔷和龄官的恋爱。因为诗词和诗意化描写,不仅难以翻译,如对仗、押韵、用典,而且诗词的微妙佳处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说出更是已落言荃,即使用力去翻译也未必讨好。

而另一方面,王译本保留了几乎所有有关僧道的描写,比如僧道谈红尘富贵令顽石动心;多次度化甄士隐;给贾瑞送风月宝鉴;马道婆魇住宝玉、王熙凤以及僧道前来搭救;铁槛寺老尼挑唆王熙凤拆散他人婚姻;以及最终僧道送玉并最后挟走宝玉。因为对于西方读者来说,中国的儒释道是一种神秘的异域文化,为西方所无而格外引人注目与深思,况且儒释道观念在西方也有一定的认识基础。同时原著中很多毁佛谤道,以及蔑视儒家仕途经济的描写,在王译本中都被削弱或删去,这使儒、释、道内容在王译本中显得更加加强和突出。这成为促进布兰道尔探讨《<红楼梦>中的某些哲学含义》的契机。布兰道尔总结了《红楼梦》中表现出的佛家的轮回转生、道家的超自然能力、儒家的“天意”,最后借助神话框架得出“曹雪芹≈贾宝玉≈石头”的推论,认为贾宝玉和石头是曹雪芹的一身两像,同时也代表了一个不断失落的过程,并以此作为小说“故事”(Story)的含义:

   Which actually is the false and which the true? Ts’ao Hsueh-ch’in uses the mythological framework of the novel to pose deep and subtle questions not only about the valued and standards of his own society but also about his own individual place in it.(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曹雪芹用小说的神话框架对他自己所处社会的价值和标准,以及他自己在其中的个人位置提出了一个深刻微妙的问题。)

再如,兰洛伊斯主要探讨了《红楼梦》中的儒家理念,认为贾家因为失落了对儒家理念的坚守,才注定它的式微;贾家作为个案又说明当时儒家制度的衰微。这个结论是因为在王译本中,贾赦成了道人,贾政被人参劾,贾珍无能而委任于凤姐,贾琏只知鬼混,尽管宝玉“相当难以置信”地中了举,但他最终放弃头衔和社会责任出了家,这些被兰洛伊斯作为证据,表明贾政一辈和他们的后代们都不准备履行有意义的社会责任,为社会服务的理想被这个家族慢慢淡忘了。兰洛伊斯注意到了先秦儒家理想对土地的重视,因此他认为作者安排的结局预示了中国的生命力将从土地中复苏过来。而这个结论则和王译本某些可疑的增益有关。王译本中有些增益是加入自己的说明以帮助读者理解,比如替黛玉揣摩出宝玉送帕的用意:

  It suddenly dawned upon her: Pao-yu knew she would weep for him and so sent two old handkerchiefs of his own. ”(她突然醒悟过来:宝玉知道她为他饮泣所以送了他自己的两块旧手帕过来。)

但有些增益并无所本且匪夷所思,比如对刘姥姥的描写:

After this, she visited the Chias frequently, bringing them simple gifts from the farm and taking with her valuable things in return.(自此之后,她经常拜访贾府,拿来些地里出产的简朴的礼物,带走些贵重东西作为回报。)

王译本这一笔的加入,使得尽管有时不乏机智、但总体还很淳朴的刘姥姥,突然变得确实“精力充沛”而别有用心。这些不当的增益,也影响了兰洛伊斯的见解,所以他得出结论:“在小说的结尾,精力充沛的老农妇刘姥姥对衰败贾府中垂死的贾母的拜访,象征了作者基本的乐观观点,中国的强大生命力将继续从土地中涌流出来”。

看来,王译本《红楼梦》既为60年代美国红学提供了基础,又有所误导,似乎“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功耶?过耶?其实这并非王际真本人的问题,可能反映出一国文学作品最初翻译为别国文字并引发初期研究时的共同现象。就王译本本身而言,还应该承认是功大于过,功不可没。

王际真译本的最终成稿是多种因素作用的结果,吸收中国红学研究成果仅其一端而已;同样,美国红学研究的最终成稿也是多种因素作用的结果,王际真译本对其影响亦不过因素之一种而已。除了它们既独立又倚依的关系外,译本与美国红学之间的关系更令人深思。当译本完成之后,它不单不仅仅属于原作者,也不仅仅属于译者,甚至也不仅仅只对读者的思想产生影响。研究者作为读者中特殊的一群,甚至可以以译文为镜烛照出原著幽微未明之处,或者更进一步以译文为桥凌越古典与现代的鸿沟,从而给予《红楼梦》更新的解读以丰富其内涵与意义——如果只有原文而无译文的话,这些解读也许要推迟很久才会产生,也许永远不会产生。这些研究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并传承下去,又将以“撞球效应”启发影响后来者的研究。王际真英译本绝不仅仅是提高了它在本国之外的声望,增进了外邦人对它的了解;译本不但本身应该属于红学而且又促进了红学从而反过来丰富了《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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