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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安迪 I 红楼梦的原型和寓意

 梦影红楼 2020-06-15

作者 I 张惠

浦安迪(Andrew Henry Plaks)1976年出版的《红楼梦的原型和寓意》(Archetype and Allegory in 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是70年代美国红学研究中的重要代表。

温文谦退的浦安迪先生

浦安迪对于结构认识颇有心得,在长期研究中总结出中国奇书文体的结构诸型:奇书文体以“十回”为次结构整体拼合为“百回”主结构,以“三、五、七、九”为叙事单元,富有对称感的 “二十——六十——二十”的叙述程式。

他的《红楼梦的原型和寓意》也颇有对结构的精心安排,全书除前言、导言外分为九章。前四章谈原型,其中前三章(第一至第三章)是全景总揽和自铸术语,谈中国文学中的原型与神话,女娲伏羲的婚姻,以及用他命名的“二元补衬”与“多项周旋”来作为中国“阴阳五行”宇宙观的注解。第四章则专谈《红楼梦》的原型结构。后四章谈寓意,其中后三章(第五至第七章)也是全景总揽和自铸术语,谈中国和西方文学中的寓意,西方寓意性的花园,中国文学中的花园,以及他对寓意的界定。第八章谈大观园的寓意。最后一章第九章作为结论。

从中可以看到,他的论文主体是“三、一、三、一”这样富有对称感的结构,每一个“三章”都力图资料详尽地展开一个总体影像,每一个“一章”都是在此背景下具象到《红楼梦》作单点聚焦。这种安排的独具匠心在于:不是孤立地把《红楼梦》作为一个点,而是放在中国文学和世界文学的坐标和图谱内确立其价值和意义。

浦安迪认为《红楼梦》是中国文化的一部百科全书,因此不能只就这本书谈论它的“原型”,而必须从整个中国文化的“原型”来反观。《红楼梦》开端关于女娲的神话,恰恰是中国文化根本思想的出处。浦安迪博采《山海经》、《淮南子》、《封神演义》等文字记载以及一些古代文物的图画材料,证明女娲和伏羲在中国神话中的关系既是兄妹,又是夫妇。这种关系是建立在“阴阳”“五行”宇宙学说之上的。

传统中国文人认为,天地间本无所谓末日,无所谓终极目的,一切感觉与理智上的对立物无不蕴藏在浑然一体的宇宙里,彼此维持着互补共存的关系,这种观念就是远古即有的“阴阳五行”宇宙观,浦安迪认为这是中国文化中根本的宇宙学说和“原型格式”Archetypal Pattern,并用自铸的两个术语来概括:一个与“阴阳”说相应,叫做“二元补

衬”(Complementary Bipolarity),代表两个对立因素互相济补、互相交叠、彼此替代、反复无穷的关系;另一个与“五行”说相应,叫做“多项周旋”(Multiple Periodicity),代表多种相关因素相生相胜、循环不已的关系。后者是前者的补充,两者互为表里;后者还与四时、方位大体有一一对应的关系:一是每一项的两级或圆周排列;二是从一项到另一项不断变换;三是对立面互相包容;四是轴和圆周无限重复交叠。这种“中国逻辑方法”为中国寓言文学提供了一个复杂独特的叙事结构模式。

那么,《红楼梦》是如何体现“中国逻辑方法”呢?浦安迪认为《红楼梦》的作者非常熟悉“二五原型”,并举第二回贾雨村谈正邪二气,第三十一回史湘云谈阴阳,第十回张太医论病为例。作者在《红楼梦》的结构、人物、情节安排上也遵循“二五原型”。第三回刚刚叙述过黛玉进贾府,紧接着就是第四回的英莲被拐、薛蟠行凶、葫芦判案;第五回宝玉神游太虚,警幻曲演红楼,第六回陡然转到积老积贫的刘姥姥;第七、八两回,则一面安排宝玉与秦钟、宝钗会面,一面讲述钗黛二人初开衅端……就这样,自始至终,整个故事既大开大阖,兔起鹘落,写尽两极变化;各种场景也乍悲乍喜,萍聚星散,否泰往复交错。

单独的章节也是如此,第四十一回,刘姥姥醉卧怡红院,为“动”;旋即又品茶栊翠庵,为“静”。第八十五回贾政升官,又为薛蟠打死人的案子行贿,为“俗”;忽然又出现黛玉弹琴,为“雅”。最好的例子是第四十五回钗黛结为金兰,浦安迪指出,

Calm quietude often coincides with bitter quarrels, sublime elegance may be accompanied by deep sadness, or illness and decline may give rise to harmony and friendship. 安闲静谧常常与激烈争执并生,雍容娴雅也许同深巨哀戚共存,而于羸弱和病患之中也许还会滋生出融洽与友谊来”。

这些包含着 “动静、雅俗、悲欢、离合、盛衰”等“二元补衬”的情节,无休止地交错转化。而小说里“动中静”、“静中动”或者“喜中悲”、“悲中喜”之类的描写,更是清晰地显示出对立因素济补替代的情况。浦安迪还在附录二中作了一张表格,列出120回中每回表现“动静”、“雅俗”等六方面“两级”变换的状况。

浦安迪又用书中人物来说明“五行”。黛玉姓林,在“五行”中属木,居所为凤尾萧萧的“潇湘馆”,她还说自己不过是个“草木人儿”,原为“绛珠仙草”——在木中,她还是一株弱花。与此相伴随,她的父讳(林如海)、神瑛侍者的甘露、以及她生往死还所经由的水程等等,都含有水生木的意思在内。她在四季中属春,按照循环之理,春去夏来,木被火燃成灰烬,她终于过早地萎谢而亡。宝玉要“灰黛玉之灵窍”,而黛玉也自制灯谜,暗射“焦首”、“煎心”的更香,斯为明证。黛玉一生,恰恰代表“春”之诞生、成长直至死亡的一个完整的循环运动。

此外,宝钗于五行属金,于四时属秋;宝玉则属土。土可与木结合,但土是不坚固的,所以虽然读者同情黛玉,但土仍然和金结合为好。而且钗黛之间的关系,主要也不是对立,而是相互包含和补充。黛的本质是热,以春天多情的性格,导致自己的毁灭;钗的本性是冷,以秋天的冷漠无情,导致自己的冻结。但黛在热中有冷(尖刻),钗却在冷中有暖(温和)。可见钗黛这“两级”决不是辩证法的对立。

和神话原型对应,《红楼梦》之所以在最前面从女娲的故事开始,是因为宝玉和黛玉、宝钗(浦安迪建议将后两者视为一人)的关系恰恰可以和女娲、伏羲的关系对照,既是兄妹,也是夫妇。在书的前半,宝玉、黛玉体现了兄妹关系;到后半部,宝玉、宝钗体现了夫妇关系。他们是“三位一体”,刚好符合中国文学传统中的“原型”。

后四章专谈寓意。浦安迪着重分析了中西方两种园林,在研究了《玫瑰传奇》、乔叟的诗、《神曲》、《失乐园》、《仙后》等五部西方文学名著中“寓意性的花园”后,浦安迪总结出西方花园寓意为“安乐之所”(Locus Amoenus)。而从中国《诗经》中的“乐彼之园”、《楚辞》中的“悬圃”、陶潜的“庐”、李白宴从弟的“桃李园”,一直到《金瓶梅》中西门庆的花园和《儒林外史》中的菜园,以及袁枚的随园等等,都有毗临城市、取法自然的特点。西方注重真假乐园的区别,或者上帝安排的井然有序的世界与造物主的天国之间的区别;中国注重宇宙和个人在自成一体的生活背景上融合。

浦安迪进而着重分析了大观园的寓意。他不像一般论著或译本中那样音译“大观园”,而是多方采掇中国古代典籍中对“大观”的描述,意译为“Total Vision”。大观园既寓含万物富足之意,同时也暗示人生的无常。须臾人生的表面冲突,正是在这种包罗万物变化的系统内,才能说是达到了一种中庸之美的状态。结果,骤观之下,钗黛之间,社会责任和个人修身之间,以及爱情与死亡之间那种几近辨证对立的东西,宛如两个互补共济的投梭,在单一的人生观基础上往复不停地摆动着。这才是大观园的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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