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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只有今生叫你哥哥

 陈皮朵娃 2020-06-16

  

电话响了。

侄子的说话声有湿重的鼻音:"叔叔,我爸爸……"我打断他:"我知道,你爸爸病得很重。"

"不是,"侄子停顿了一下,轻轻地抽泣,似乎压抑着,却哇地哭了出来:"我爸爸他、他死了……"

我楞住了。意识空白了一段。侄子还在说着什么,似乎是哥哥他临终想见我之类,但是我迷迷糊糊没有回答,侄子仿佛失望地在那边叹了口气,关了机。

我是一个遗腹子,爸爸在我没有出生的时候得血吸虫病去世。妈妈是个绣花女,只能换口饭吃。幸好我有个在省城工作的哥哥,他每月都给家里寄钱,所以在村子里我们家的日子过的比别人滋润。哥哥大我十七岁,从我记得事情开始,我已经有个嫂子,每天跟妈妈一起在堂屋里绣花。

哥哥大约很有钱,过年的时候从省城回来很有派头,高大的个子,穿一件镶着毛领子的蓝大衣,拎很大的旅行包,里面很多吃穿,也给我彩页的小人书,这是我最高兴的,能让我在小伙伴们面前很荣耀。

村里人都很敬重哥哥,每当哥哥回家,村干部们都来看望,都把堂屋坐得满满当当,哥哥一圈一圈地分烟,干部们把烟放鞋帮上笃着,抽上,叙旧情,也叫穷,哥哥就在烟云缭绕间给村里钱,做一些修路买发电机之类的事情,最大的一次壮举是把小学校的毛竹课桌椅换成了木头的翻盖式课桌椅。

妈妈每次都在干部们走后叫哥哥手头紧一点,村里是个无底洞,补不满的。哥哥就笑声朗朗地说:"姑,不怕,我有钱呢。"嫂子也很开朗:"妈,毛牯他能挣,没事呢。"

哥哥给我的小人书是我的财宝,因为这些财宝,我是小伙伴们眼里的老大,采猪草的时候,我躺在树荫下,他们会争先恐后帮我的篮子装得满满的,我看表现借书给他们。书渐渐多起来,足足积攒了有四十多本,代销店的阿晨送我一只肥皂箱,我把箱子里面用木版格上,扯了件旧衣服的后片,当帘子,竖起来是个像模像样的小书架。

有一次哥哥参观了我的书架,摸着我的头问:"牛牛这么喜欢书,将来准备做什么?"我抬头仰望着哥哥虎气生生的浓眉大眼:"做哥哥一样伟大的人!"

我的声音脆亮,惹得哥哥哈哈大笑,一会用手扪住嘴巴,沉吟着说:"牛牛,你不要跟哥哥一样,你得超过我。"我不太懂,但我觉得哥哥就是伟大,伟大的人说话都跟村里人不一样。

大一点,我知道了,哥哥其实不是妈妈生的,是妈妈的侄子,父母早逝,爸爸妈妈就养了他,而嫂子呢,是一个安徽逃荒的人在我家柴房里借宿一夜,就扔下了,被爸爸妈妈收养的,爸爸妈妈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对两个不是亲生的孩子胜似亲生,快五十岁了,却又有了我,那时侯爸爸病入膏肓,没等我出世,就匆匆去了另一个世界。

我就靠哥哥在省城挣钱,一直读到了高中。侄子侄女也在屁股后头初中小学地读上来。

我高考的时候,升学的竞争已经非常激烈,天天在文山题海里白热化地战斗,感觉身体很累。而侄子也在为中考而奋斗,我是住校的,学校伙食不好,两个星期回家一次,总是胃口海一样大。那时侯妈妈老了,家里嫂子操持,有一次天没亮和侄子一起吃早饭,要赶在早自修前到学校。嫂子拿来一个咸鸭蛋,用刀子破开,随手递给我和侄子一人一半,我偷眼看见,侄子那半个蛋的黄大的流油,而我这半个却象大白眼似的,只有一点点黄,我觉得我也受人白眼一样,满心委屈地喝了半碗粥,招呼也不打就去了学校。

我暗暗发誓,一定要考上大学,不再过寄人篱下的生活,我认为嫂子当家,我确实是低人一头了。那半个咸鸭蛋的虐待,我跟妈妈面前告了状,妈妈为此把嫂子骂的狗血淋头,妈妈老了,不能干活,但是坐在床上骂人的力气还是很多。嫂子是妈妈养大的,妈妈骂她,从来不还嘴。有时候我感觉嫂子好象要跟我说什么,但我头一拧,不理睬她。直到有一天,哥哥回来,妈妈跟哥哥控诉了半天,终于哥哥火起,轮起手臂给了嫂子一个大巴掌,这件事情才算结束。

妈妈在我高考前一个月,得了老年尿毒症去世,嫂子哭得天昏地暗,在坟前打滚:"妈呀,我是当你亲妈的啊!"

我咬着嘴唇,默默地流泪,我不相信嫂子是发自内心的号哭。哥哥没有赶上给妈妈送终,妈妈在合眼之际拉着我的手,咽不下气:"我走了,牛牛你怎么办呢?"嫂子说:"妈,你放心,我和毛牯一定会把牛牛照顾好。"妈妈偏过头,不信任地摇了摇手。可见,嫂子不会有真心,连妈妈都信不过她。她哭给我看。

内心过于悲愤,高考的战役过于酷烈,我在高考结束的第二天就病倒了,说是胃炎,但治疗总也不见好转,半个月后又检查说是胆囊炎,要做手术,哥哥也从省城赶回来,匆匆在我病床前安慰几句,给了嫂子一沓钞票,叫给我吃的好点,又赶回省城。

住了一个多月的院,我痊愈了,但期待中的我没有等来大学的录取通知。

落榜后的我很消沉,也很自卑,觉得在家里更加抬不起头,嫂子有时候安慰我,但是她那个声音我怎么听都是猫哭耗子假慈悲。有一天到镇里瞎逛,遇到了我的物理老师,他很惊奇地问我怎么还没去上大学。从他那里我知道我已经考上大学了,哥哥还到学校去领了学生鉴定和证明等资料。可是我的录取通知书呢?

我回家大吵,嫂子只推说不知道,那天我怒火中烧,用板凳砸桌子,叫嫂子让哥哥立即回来,我要讨还公道!

哥哥第二天下午赶到家,他承认我考上大学了,去学校拿证明了。"那么通知呢?"我疯狂大叫。

"我送人了。"哥哥泄气皮球一样说。

哥哥把我的通知书送给了他的一个朋友。期期艾艾的言语里,似乎说那个朋友家里很有钱,但是孩子不会读书,又想上大学。"难道我就不想上大学吗?"我浑身发抖,骨骼咔咔作响:"对,我没有钱,但不等于我没有读书的权利,你可以不给我一分钱,但凭什么把属于我的前途送人?"不行,我要告状,我要让那个冒名顶替的混蛋和我哥哥一起吃官司。我气得口鼻冒烟,砸锅挖灶台,哥哥来拦阻,我抓起粗柴头就砸过去,海啸一样怒吼:"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哥哥那天全没了以往的气势,他的脚被我砸的鲜血直流,最终跪在我面前求我不要闹腾,说他一辈子就求我这一回,让我看在这么多年他养家的分上,饶恕了他。

跪在我的脚下的哥哥,是猥琐的,花白的头发像落霜的菊花一样趴垂着,整个人,那么无能又无奈。我瞬间心痛欲裂又酸苦难耐,这是我曾经崇拜得无以复加一个亲人,却也是让我无以复仇的一个仇人!我大哭!

我是知情知意的,我感觉哥哥似乎有苦衷,但是为什么呢?这是一个伤心的疤,我不想撕破也不想追问了。

我再也忍受不了这个家,跟着几个落榜的同学一起到省城打工。

八年了,我现在是"极限野外训练营"的创办者兼教官,我从一个打工仔做起,到保安,到保卫科长,到自己创业,我吃了很多苦,我知道这个城市的某一个地方,有我威风八面挣大钱的哥哥,但我不知道他究竟做着什么,我一次也没有想到要去找他。直到有一天,我去医院看望朋友,遇到一个被货物压断了腿的装卸工,呻吟着躺在那急救中心冰凉的走廊地上,担架上,都是血。

哥哥!

我的哥哥,村里人心中的大款,他其实只是火车站的一个装卸工。事实上动动脑筋就知道,哥哥他没有文化,他能做成什么大事呢?他只是在早年还没有打工者的时代里,来到省城闯荡的一个大胆孔武的汉子,因为力气大,在火车站装卸队做临时工,后来被转为正式职工,装卸工是那个年代惟一多劳多得,以不一般体力换取不一般收入的职业。他一生里担当的最高职务,是装卸队的一个班长。

大哥的腿彻底残废了,嫂子他们来省城把哥哥接回家乡,临走的时候,哥哥眼泪纵横,拉着我的手似乎要说什么,但是哽咽着说不出来,我心里很难过,但是我还是像妈妈临终那样偏过头,摇了摇手。

我没有原谅哥哥,我的心里搁着块石头,想软,但是软不下来。

侄子已经大学毕业了,在县城工作。口齿锋利的侄女读高中,有时候会打电话来,说村里有些人忘恩负义,嘲笑哥哥一个装卸工,竟然在乡亲面前充了多年老大,哥哥的下场几乎是村里最大的笑柄。哥哥在家里过的很郁闷,身体越来越差,而伤口总是要发炎,一不小心就要长蛆。

我有时候耐心听着,有时候不耐烦地回几句。

接到侄子电话的时候,我正在从野外归来。很累。

一个通信公司的员工在训练中不肯跟别人携手攀登,他看边上似乎有平坦的小道,自做聪明地蹩出队列,一个人另辟奚径,结果落下悬崖,虽然有保险网在三米之下的山腰拦着,但是他还是惊魂飞散,一声惨叫,令二十个人的队伍瞬间乱成一窝蚂蚁。

我是教官,自然是我下去救人,我们的安全措施很到家的,这个小伙子除了受到惊吓,受了点皮外之苦,生命危险是零。但来参与训练的都是当代的独生子女,从小的宝贝,对于单位要求参加的自我体能和生存能力的挑战性训练,本来就很不认同。这次事故,虽然实际上是说明一个生存道理,要合作,遵守即定的游戏规则,否则后果不堪。但是不知为何,几乎没有人认识到这个问题,反而大家一起诘问我们的训练,为什么要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手机也不通,恋爱电话粥也褒不成,收费和安全保障不相等同,我费尽口舌也没有让他们明白,如果没有任何风险叫什么野外生存?不如叫休假旅游算了。

很累的一次带队,不是体能的累,是心累。把一群骂骂咧咧的老爷少爷带回市区,回到住处,躺倒在浴缸里,想把自己泡到溶化。

这个时候,我没有心情听侄子念那耳皮子都起茧的经。

可是哥哥他死了?毕竟是叫了他二十多年的哥哥,我的心还是一阵紧揪起来,赶紧收拾收拾,乘上了回家的列车。

乡下风俗三日封葬,我赶到的时候,哥哥正要出殡。房间里站着一些村里人,嫂子、侄子侄女围在他的床边,一股腐烂的气味很恶心的散发着,我一边反胃一边分开众人站在他面前,他穿着镶毛领子的蓝大衣,就是那件以前很气派,实际就是工作冬装的大衣。一个管事婆婆递给我三柱香。

鼻子忽然就酸了,我叫:"哥哥!"

嫂子大声哭起来。嫂子说哥哥临终喊我名字,可是我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哥哥临终遗言,因为对不起我,要把房产交给我。嫂子边哭边去柜子里掏出一个盒子,我知道那是以前妈妈的梳妆盒,已经很旧,裂缝掉漆了。嫂子把梳妆盒放到床板上,告诉我:"这就是房契。"

我流泪,搂住嫂子:"哥哥,我不会要的,我知道你有苦衷,我已经从心里原谅你了。"嫂子颤抖地打开盒子,拿出一沓房地契,放在我手上:"这是你哥哥的遗愿,你拿着吧。"一张纸头从嫂子和我的手缝间落下来,打着旋飘到香火盆里,管事婆婆手快,赶紧捞起,烧掉了一个角。

是一份协议书!

是哥哥八年前和他队长签定的一份协议,哥哥办好所有手续,让队长的儿子冒名顶替我体检上大学,我所有的医疗费用由队长给付。下面摁着哥哥和队长的手印。

这张协议令所有人目瞪口呆,谁也不知道,我住院的医疗费是这样得来的,我从来不知道哥哥为我花了多少医疗费用,我们一直以为哥哥是财神。哪怕到哥哥残疾后,我也没有怀疑过哥哥的经济状况。

八年了,我恨了八年的哥哥!八年来,我诅咒了你无数遍,你的心一定在我的诅咒里感到寒冷。现在,我怎么才能重新温暖你的心啊?我握住哥哥的手,号啕大哭,但是,哥哥的手在我手心里冰凉……

哥哥,我除了叫你哥哥,今生无以偿还你的恩情,而这一声哥哥,以前叫得不情不愿,以后却不知何处才能呼唤!


作者:陈皮朵娃

陈皮朵娃的公众号:码字客

(图片取自网络,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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