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杜甫七言歌行《饮中八仙歌》读记

杜甫七言歌行《饮中八仙歌》读记

（小河西）

饮中八仙歌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世贤。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

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辨惊四筵。

        据《唐书-李适之传》，李适之罢相是天宝五载（746）四月。李罢相后曾写诗《罢相作》：“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据晚唐孟启《本事诗》，李林甫看到此诗“愈怒”。之后，李林甫施展一系列政治手段。天宝六载（747），李惊惧自杀。据此，推测杜甫这首诗最早作于天宝五载冬，时杜甫居长安。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知章：贺知章（659-744）。天宝三年载，请为道士还乡里，玄宗曾写诗《送贺知章归四明》相送。《旧唐书-贺知章传》：“知章性放旷，善谈笑，当时贤达皆倾慕之。知章晚年尤加纵诞，无复归检。自号四明狂客，又称秘书外监。遨游里巷，醉后属词，动成卷轴，文不加点，咸有可观。”

天宝元年，初到长安的李白遇贺知章成忘年交。李白有诗《对酒忆贺监》其序云：“太子宾客贺公，于长安紫极宫一见余，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换酒为乐。殁后对酒，怅然有怀，而作是诗。”诗文之一为：“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昔好杯中物，翻为松下尘。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

大意：贺知章醉酒后骑马，摇摇晃晃如乘船。他醉眼昏花坠入井中，可以在井底睡眠。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汝阳：汝阳王李琎，玄宗侄。《旧唐书-睿宗诸子传》：“琎，封汝阳郡王，历太仆卿，与贺知章、褚庭诲为诗酒之交。天宝初，终父丧，加特进。九载卒，赠太子太师。”

曲车：酒车。移封：改封地。

流涎（xián）：流口水。《艺文类聚》卷87：“（蒲萄）酿以为酒，甘于麴米，善醉而易醒。道之固以流涎咽唾，况亲食之耶？“

酒泉：酒泉郡。《神异经-西北荒经》“西北荒中，有玉馈之酒，酒泉注焉。广一丈，深三丈，酒美如肉，清澄如镜”。《艺文类聚》卷9：“应劭《汉官仪》曰：酒泉城下有金泉，泉味如酒，故曰酒泉。”《后汉书-班超传》：“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

典“移封酒泉”。《拾遗记》卷9（东晋-王嘉）：“（姚）馥好读书，嗜酒。…帝奇其倜傥，擢为朝歌邑宰。馥辞曰：'老羌异域之人，远隔山川，得游中华已为殊幸，请辞朝歌之县，长充养马之役，时赐美酒，以乐余年。’帝曰：'朝歌纣之故都，地有美酒，故使老羌不复呼渴。’馥于阶下高声而对曰：'马圉（yǔ）老羌，渐染皇化，溥（pǔ）天夷貊（mò），皆为王臣，今若欢酒池之乐，更为殷纣之民乎？’帝抚玉几大悦，即迁酒泉太守。”

大意：汝阳王李琎饮酒三斗才去朝见天子。路上碰到载酒之车口流涎。恨不得让皇上改封自己到酒泉。

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世贤。

左相：李适之（694-747）。《旧唐书-李适之传》：“李适之，…天宝元年，代牛仙客为左相。…与李林甫争权不叶。适之性疏，为其阴中。…适之惧不自安，求为散职。五载，罢知政事，守太子少保。遽命亲故欢会，赋诗曰：'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竟坐与韦坚等相善，贬宜春太守。后御史罗希奭奉使杀…李邕等于贬所，州县且闻希奭（shì）到，无不惶骇。希奭过宜春郡，适之闻其来，仰药而死。”

鲸吸：古人以为鲸鱼能吸百川之水，故用来形容狂饮。《岁晚》（宋-陆游）：“花前鲸吸犹堪酒，窗底蝉嘶未废诗。”

衔杯乐圣：化用李适之“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暗用典“浊贤清圣”。《三国志-徐邈传》：“时科禁酒，而（徐）邈私饮至于沉醉。校事赵达问以曹事，邈曰：'中圣人。’达白之太祖，太祖甚怒。度辽将军鲜于辅进曰：'平日醉客谓酒清者为圣人，浊者为贤人，邈性修慎，偶醉言耳。’竟坐得免刑。”

大意：左相李适之每日尽酒兴不惜花费万钱，饮酒如长鲸吸川。避贤罢相，乐圣衔杯，世人称贤。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宗之：崔日用之子崔宗之。天宝中任侍御史，谪官金陵，与李白诗酒唱和。十载卒。存诗一首《赠李十二白》。《旧唐书-李白传》：“时侍御史崔宗之谪官金陵，与白诗酒唱和。尝月夜乘舟，自采石达金陵，白衣宫锦袍，于舟中顾瞻笑傲，傍若无人。”

觞（shāng）：大酒杯。

白眼：典“青白眼”。“白眼”指不正眼看。表示鄙薄或厌恶。《晋书-阮籍传》：“（阮）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与卢员外象…》（唐-王维）：“科头箕踞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

玉树：仙树；称美佳子弟。《怀仙歌》（李白）：“仙人浩歌望我来，应攀玉树长相待。”《题柏大兄弟山居屋壁》（杜甫）：“叔父朱门贵，郎君玉树高。”

临风：迎着风。《东宫春》（隋-杨广）：“含露桃花开未飞，临风杨柳自依依。”《秋登宣城谢朓北楼》（李白）：“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

大意：崔宗之曾是潇洒美少年，举杯饮酒时傲视青天。俊美之姿如玉树迎于风前。

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

苏晋（676-734）：《旧唐书-苏珦传》：“（苏珦）子晋，亦知名。晋，数岁能属文。…弱冠举进士。…遂出为汝州刺史。三迁魏州刺史，加银青光禄大夫，入为太子左庶子。二十二年卒，年五十九。”

长斋：佛教徒长期过午不食；长期素食。《东阳双林寺傅大士碑》（陈-徐陵）：“自修禅远壑，绝粒长斋。”《南史-刘虯传》：“虯精信释氏，衣粗布，礼佛长斋。”

绣佛：丝绣佛像。《旧唐书-萧瑀传》：“太宗以瑀好佛道，尝赉（lài）佛像一躯，并绣瑀形状于佛像侧，以为供养之容。”

逃禅：避世参禅；逃避禅戒。这里指逃避禅戒，即不守佛戒。佛教戒饮酒，苏晋长斋信佛却嗜酒。《题寺壁》（唐-牟融）：“闻道此中堪遁迹，肯容一榻学逃禅。”

大意：苏晋虽然斋戒吃素在佛前，饮酒时常把佛门戒律忘净干。

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唐-范传正）：“天宝初，召见于金銮殿。玄宗明皇帝降辇步迎。…遂直翰林，专掌密命。将处司言之任，多陪侍从之游。他日，泛白莲池，公不在宴。皇欢既洽，召公作序。时公已被酒于翰苑中，仍命高大将军，扶以登舟，优宠如是。布衣之遇，前所未闻。”

《新唐书-李白传》：“天宝初，…白亦至长安。往见贺知章，知章见其文，叹曰：'子，谪仙人也！’言于玄宗，召见金銮殿，论当世事，奏颂一篇。帝赐食，亲为调羹，有诏供奉翰林。白犹与饮徙醉于市。帝坐觉香子亭，意有所感，欲得白来乐章，召入，而白已醉，左右以水颖面，稍解，授笔成文，婉丽情一切，无留思。帝爱其才，数宴见。白宗侍帝，醉。使高力士脱靴，力士素贵，耻之。”

大意：李白饮酒一斗诗百篇，长安街市常醉眠。天子在湖池游宴召他来，他因酒醉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张旭（685-759）：唐书法家，善草书，时人称“草圣”。张旭书法、李白诗、裴旻（mín）剑舞并称“三绝”。《旧唐书-贺知章传》：“时有吴郡张旭，亦与知章相善。旭善草书而好酒，每醉后号呼狂走，索笔挥洒，变化无穷，若有神助，时人号为张颠。”《唐国史补》卷上（唐-李肇）：“张旭草书得笔法，后传崔邈、颜真卿。旭言：'始吾见公主担夫争路，而得笔法之意。后见公孙氏舞剑器，而得其神。’旭饮酒辄草书，挥笔而大叫，以头揾水墨中而书之，天下呼为'张颠’。醒后自视，以为神异，不可复得。后辈言笔札者，欧、虞、褚、薛，或有异论，至张长史，无间言矣。”

脱帽露顶：写张旭狂放不羁的醉态。张旭好友李颀有诗《赠张旭》：“张公性嗜酒，豁达无所营。皓首穷草隶，时称太湖精。露顶据胡床，长叫三五声。兴来洒素壁，挥笔如流星。”高适也有诗《醉后赠张九旭》：“世上谩相识，此翁殊不然。兴来书自圣，醉后语尤颠。白发老闲事，青云在目前。床头一壶酒，能更几回眠。”

大意：张旭“三杯草圣”名声广流传。常脱帽露顶在王公前，他挥笔疾书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辨惊四筵。

焦遂：布衣，嗜酒。《甘泽谣-陶岘》（唐-袁郊）：“陶岘者，彭泽之孙也。开元中，家于昆山，富有田业。…自制三舟，备极坚巧。一舟自载，一舟置宾，一舟贮饮馔。客有前进士孟彦深、进士孟云卿、布衣焦遂，各置仆妾共载。”

卓然：神采焕发的样子。《说苑》（汉-刘向）：“尘埃之外，卓然独立，超然絶世，此上圣之所游神也。”《饮酒》（晋-陶潜）：“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

五斗：《新唐书-王绩传》：“其饮至五斗不乱，人有以酒邀者，无贵贱辄往，著《五斗先生传》。”

大意：焦遂五斗酒下肚才精神振奋。在酒席上高谈阔论，常常语惊四座。

诗意串述：这是一首肖像诗。杜甫刚到长安，少不了参加酒会。酒会上永远不过时的话题是谁能喝。杜甫以洗练的语言、简约的笔墨为每位酒仙画了一幅肖像。第一位贺知章。贺不仅诗好，官场上长袖善舞，酒场上也声名远播。李白与贺是忘年交。李白被玄宗看上是贺知章推荐。杜甫对贺知章的了解或许来自李白。杜甫描摹酒仙贺知章是醉眼朦胧骑马如船落水可眠，这当然是艺术夸张。第二是汝阳王李琎。玄宗亲侄。说他敢于饮酒三斗才上朝。当然，这人喝酒心态是复杂的。杜甫暗用了“移封酒泉”典，委婉曲折地表达了李琎喝酒的心态。（写这诗时，杜甫或还不是他的门客。）第三是李适之。时李适之罢相不久。李罢相后日夜饮宴，有借酒浇愁意味，也有为全身而退庆幸的意味。他醉酒后写了一首牢骚诗。这首诗传到了杜甫这儿，成为杜甫写诗素材。传到李林甫那儿，最终要了自己的命。（这一点或出杜甫意料。）接着写崔宗之，这人是高干子弟，时在长安为官。豪饮时，白眼望天，睥睨一切，旁若无人。喝醉后，宛如玉树临风。再写苏晋。写这首诗时，苏晋已离世多年。苏晋的特点是长期斋戒，又经常醉酒。再下是李白。李白自己也说过“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襄阳歌》）。天子招来不上船是传说是夸张。与李白比肩的是“草圣”张旭。就像李白写诗以酒助兴，张旭草书更是酒后才能自由挥洒，舒卷自如。最后出场的布衣焦遂。焦遂喝酒五斗后精神焕发滔滔不绝。此诗的情调幽默谐谑，旋律轻快。结构上，每个人物自成一章。全诗犹如一座群雕。虽皆酒仙，但每个人的酒是不一样的。有尽兴之酒，有护身之酒，有浇愁之酒。平民醉后可以高谈阔论。公子醉后更可以白眼世界。吃斋醉酒可以两不误。没有酒，岂有张旭的龙飞凤舞。没有酒，岂有李白的豪气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