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说：滞后的哭泣

作者：朱彦涛

傍晚，一个疲惫的身影步履缓慢，正向一张公园式的长椅走去。他低着头，弓着背，身体左右飘摇，像刚喝个烂醉。乍一看面容，可以肯定他是一个受到家庭和学校长久教育的人，他戴着眼镜，一张欠标准的“国”字脸因为痤疮而坑坑洼洼，头发又直又短，他中等身材，穿着半旧的衣服，都很合身，上身是一件贴身的衬衫，再套一件灰色线衣，最外面是编织格纹的灰色夹克，没有拉上拉链。下身是一条淡蓝色牛仔裤，脚穿休闲鞋。

长椅位于医院的两栋楼之间，背靠一面白墙，墙外是一条萧条的街道。平常很少有人在这里休息，因为长椅几乎隐藏在高大的绿化植物里。这张椅子上落满灰尘，甚至散布几滩鸟屎。那个一步三晃的身影最终一屁股坐上去，右胳膊搭到扶拦上，把头砸到右臂上，看样子，他太累了。

就在今天下午，墙内的男子亲眼目睹自己的母亲躺在病床上，臀部及双腿浸在血泊上，逐渐失去呼吸。

近两个月，他几乎在医院度过，一直照顾“肝癌晚期”的母亲。母亲被各种管道束缚，翻身也需要两个人帮忙，臀部压出两大片褥疮。因为疫情，病房规定每个病人只能留一个陪护，鉴于特殊情况，他和父亲才能一起待在病房。他的姐姐在武汉。

他的母亲时而清醒，跟他和他的父亲开玩笑，时而神志不清，四肢乱晃，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他的母亲全身暗黄，眼白都是黄色的，眼窝深陷，看上去皮包骨头，呼吸都费劲，然而肚子却滚圆，仿佛稍不留心就会破掉。

他在医院附近租一间小房子，白天跟父亲一起在医院，晚上轮流回出租屋睡觉。不管母亲病情如何，境遇多么困难，自己心情怎样，他都会把自己整理得干干净净。事实上，来医院第三天，他就不再感受到生活中美妙的一面，他整理自己的着装、发型、生活用品，不过是出于习惯。

他的脾气逐渐变差，常常因为小事跟父亲争吵。今天上午，父亲准备给母亲翻一翻身，看看褥疮怎么样了，然而这却激怒了他，激动之下差点把监护器碰倒在地，此时母亲眼神呆滞，不住地用手敲着床栏，他最后摔门而去。中午时分，他带着午饭回来了，而母亲看上去好转很多，还问他掂什么吃的。他打开紫菜汤，准备喂母亲几口。母亲又开口说话了，面带笑容。

“上一次喂我，还是在你小时候啊，那时你用勺子舀一个汤圆，从院子里跑到厨房，要喂我呢，你还太小，汤圆半路上掉了也不知道，最后把空勺子一个劲往我嘴里送，你姐都笑死了。”他母亲说。

他没回应，只是机械地一口一口喂汤，眼睛充满泪水。母亲就一直盯着他，一口一口地喝，不料一阵难受，把喝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浸湿半边枕头。

下午两点刚过，他的母亲闭上眼睛，张着嘴艰难呼吸，这在他看来已稀松平常，可是，他随后发现白色被褥上出现一点血迹，并且面积不断扩大，他一把掀开，几乎僵在原地，母亲整个臀部都浸在半凝固的血液里。随后，医生、护士、护工全都围上来，主管医生把他拉到走廊里，按照他们早先的沟通，出现这种情况是不做过多抢救的。医生跟他讲了很多，最后安慰道:母亲也算解脱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当这苦难真正到来那一刻，他所有情绪，所有感情都凝固了。而后是一大堆告知书，需要他签字，接着太平间工作人员找到他，把母亲送去之后，又需要尽快联系殡仪馆。整个下午，他在医院来回穿梭，甚至没时间哭泣。

傍晚，他累得精疲力尽，走出住院大楼，他漫无目的地来到那条长椅。他想到了死亡，死亡是什么呢？死了就再也看不到了，看不到任何东西，吃不到了，吃不到任何东西，再也感受不到寒冷、炎热了，没有喜怒哀乐，没有感觉，没有光，甚至没有黑暗，比没有梦的睡眠还要干净，那是没有时空的彻底的虚无啊！当然，他自己的母亲再也不能看到自己，自己也不能再喂母亲了。自己的心灵失去了依靠。

大约晚上6点钟，太阳刚刚消失。白墙外路过的行人都听到了无所顾忌的哭声，那是一个青年男士的声音，哭声时高时低，有时停顿数秒，而后是更响亮的哭声。这声音充满绝望，感召了所有路过的人，几个有好奇心的人停下脚步左右张望，最后确定哭声来自墙内，驻足片刻才若有所思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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