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午休。
电脑上微信滴滴响个不停。
谁啊?好郁闷,好不容易休息下。
人就是贱,明明很困。看着图标不停的闪,还有APP那些小红点,总是不遗余力地一个个点开。
点开一看,稍微有点意外:是在东莞的表弟——他一般不会这么几条信息连着发。
难道有事,心一沉,瞌睡全跑了。
急忙拿出手机挂上耳机,打开一看,一长串语音。
'哥,这次我真不想干了,我想回来。'
'今天那经理又骂我屌毛,我tm是实在忍不住了,好想抽他一个大嘴巴啊。'
'其实上个月收房租那天我立马就想回来。房东的崽,比我小几岁。以前没见过。我问他怎么不叫栋管家收。他说实在闲的无聊,想看看一次走3栋96户人家是啥感觉,看看这些租户们在干啥。一次收96户房租好累啊,腿都打软。
我当时好想打他啊,老子加班回来刚躺下,累的跟狗一样。'
'小宇说了好几次买房子的事,可我哪敢接她这个话。深圳想都不敢想,动不动七八万一平。她说长沙便宜,可首付最便宜也要二三十万啊。卖了我,都弄不来这么多钱。她家里一直在催她,估计我们也要散了。唉,散就散吧。不耽误她。。。'
'可我回来能干嘛呢,进公司吧,学历不够。开滴滴吧,还不如我在厂里,好歹厂里包吃包住。我除了会做皮鞋,其他啥也不会。'
听完,我不知道怎么回复他。
我想,他其实心里是很确定答案的。只是把我当成树洞,吐槽心里的积郁。
他们厂上个月一个四川的男员工跳楼了,才25岁。说是借了高利贷给女朋友消费,利滚利越搞越多还不上了,女朋友也跑回老家再也不理他了。我也理解在广东一带这个词在不同的语境里不同的含义。一般处在同等社会阶层的人之间,互相喊屌毛,大多有一种相互戏虐的味道——我们都是一样阶层的人。你不用瞧不起我,我也不用高看你一眼。如果社会阶层比你高的人称呼你【屌毛】,那是一种非常直接的人格侮辱和轻蔑。一个工厂的经理,虽然他也是打工仔,但是对着工人,他大半是咧着嘴、皱起眉、带着眼尾的余光轻蔑地说出来的。还有种情况,比较危险。当别人开始要闹事寻衅时,在广东那边,首先一定是高喝一声【屌毛】,就像长沙搞事时大喝一声【你要哦噶】一样的。曾经和同学、老乡一起在深圳下沙一个城中村呆过很长一段时间。城中村还有个很形象的别称——握手楼。真可以握手啊,我从厨房的窗户伸出手可以毫不费力地握住对面另一栋楼里那个人的手。到了夜晚,从七点到凌晨两三点。城中村里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夹杂着亚热带黏糊糊的气息一起轰入耳膜。有次深夜我在卫生间冲凉,被对面楼里突然凄厉的女人哭声吓到了——“你干脆打死我好了!”。那一声凄怆悲凉的哭喊,是女人从体腔里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出来的。这个表弟是我三舅唯一的儿子。三舅三舅妈都是在土里刨食的农民。土里刨食越来越难,在表弟十岁时,就双双去东莞进厂了。十二岁生日那一年。表弟对他奶奶说:唸唸(我们老家那边喊奶奶都这么叫,平声),我能不能叫你妈妈啊。当时,他奶奶眼泪刷一下就落下来了。啥也没说,紧紧地抱住他。从十岁到十八岁,表弟就这样一个人孤独地像株田野里的小草一样默默地长大。每天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从不迟到,也从不晚回家。他怕奶奶在村口等他。但我知道他有快乐的时候,他喜欢物理、化学,经常一个人躲在小房间里鼓捣他的那些小实验。在学校里物理、化学竞赛也得过很多奖状。我见过那些奖状,表弟从来不愿意像我那时读书一样——都将奖状一张张贴在墙上。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不挂墙上。他闷闷的说,没啥用。从十岁到十八岁,刚开始他很盼着爸爸妈妈给他打电话。后来日子久了,他不盼了。三舅妈有时想儿子想的得厉害,在电话哭着求他说句话。奶奶将电话递给他,他一扭头就跑。他妈急了,连忙回来了。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不开门,任他妈在门外哭着求他。等他妈没力气哭了,他打开房门跟他妈说:我跟你们一起去东莞鞋厂。三舅妈搂着他,只能搂到他腰了,没力气哭了,只是使劲摇晃。一头白发披散在儿子的肩膀上。一晃十二年过去了。三舅三舅妈早两年就回来了。老了,实在干不动了。
这么些年也攒了些钱,把老房子掀了,概起了一栋挺精致的小洋楼。表弟在那家三舅三舅妈干过很多年的鞋厂一干就是十二年。有一次他电话里说:哥,能不能帮我个忙。这些年攒了七、八万块钱,能不能放你那。厂子外面很多老虎机,还有地下赌场,赌场里还有放贷的。那个跳楼的四川小伙就是在厂子外边的赌场里借了高利贷。我对他说:哥相信你,不会拿着这点自己的血汗钱去乱造的。你自己好好保管,存个定期,好歹有点利息。他一路哭着从东莞回来。一进家门扑倒在奶奶灵位前梆梆镑地磕头,脑门上鲜血直流。一遍一遍喊着'唸唸,你怎么就狠心丢下我走了呢?'他偶尔临晨一两点会发个微信给我:哥,你说我的明天在哪里呢?我知道,这个晚上他肯定又想奶奶了,没睡着。一个人坐在宿舍楼的天顶上,抽着烟,望着天上一眨一眨的星星。我也说不出他的明天在哪里。不知多少次给员工培训职业生涯规划,但真碰到自己身上,我真不清楚表弟明天应该怎样去设计自己的人生。我只能告诉他:我们只能咬着牙、不犯错,一步一步朝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