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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贾平凹、史铁生…10位当代小说家的诗

 寻梦向天歌 2020-06-17


诗人和小说家用不同的文体写作,但无论是诗人写小说还是小说家写诗,都会给我们带来一种期待,即能否在本行外的另一个领域脱颖而出,大放异彩,我们一般将注意力放在这种比较上,而甚少关心二者之间的联系,当代诗歌对叙事的强调以及小说语言的诗化,在拓宽自身的同时也模糊了彼此的界限,无形中向我们提出:诗是什么?小说是什么?今天一起来欣赏下汪曾祺、贾平凹、邱华栋、史铁生、阿来、池莉、北村、林白、虹影、安妮宝贝这10位小说家的诗,看看他们的诗有什么特点。

汪曾祺


汪曾祺,1920年生,1997年逝。江苏人。作家、散文家、戏剧家,京派作家代表人物之一,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在海内外出版过小说集、散文集100余部;有《汪曾祺文集》四卷、《汪曾祺全集》八卷行世。

自画像(节选)

我一手拿支笔,

一手捏一把刀,

把镇定与大胆集成了焦点,

命令万种颜色皈依我的意向,

一口气吹散满室尘土,

教画布为我的眼睛心寒:

用绿色画成头发,再带点鹅儿黄,

好到故乡小溪的雾里摇摇,

听许多欲言又止的梦话,

也许有几丝被季候染白了的,

摇摇欲坠,

坠落波心,

更随流水流到天涯!

用浅红描两瓣修眉,

待开出恬静的馨香,

谁需要,我送给她,

随她爱簪在鬓边,

爱别在襟头,

到残谢的时候,

随意抛了也好。

还有嘴唇呢,

那当然是淡淡的天青,

(谁知道那有甚么用,)

春日里,风飘着,

带有蝶粉的头巾,

如果白云下有寂寞吹拂,我愿意厮伴着黄昏。

休要让霜雪铺满了空地,

还得涂上点背景,

我抹遍所有的颜色,

织成了孩子的窗帘。

然后放下画笔,

抽口烟,看烟圈儿散入带雨的蓝天。

黄昏

青灰色的黄昏,

下班的时候。

暗绿的道旁的柏树,银红的骑车女郎的帽子,橘黄色的电车灯。

忽然路灯亮了,

(像是轻轻地拍了拍手……)

空气里扩散着早春的湿润。

彩旗

当风的彩旗,

像一片被缚住的波浪。

坝上

风梳着莜麦沙沙地响,

山药花翻滚着雪浪。

走半天看不到一个人,

这就是俺们的坝上。

歌声

他很少回他的家乡,

他的'家乡是四川绵阳。

他每年收到家乡寄来的包裹,

包裹里寄的是干辣椒,豆瓣酱。

他用四川话和我们交谈,

藏话说得很流畅。

他写的歌子很好听,

藏族的歌手都爱唱。

听说他已经死了,

我不禁想起他老实的模样。

收音机里有时还播他写的歌子,

歌声还是那样悠扬,那样明朗。

(纪念一位入藏三十年的作曲家)

贾平凹


贾平凹,1952年生,陕西人。毕业于西北大学。中国作协副主席、陕西省作协主席、西安市文联主席、《延河》主编。出版作品有《贾平凹文集》24卷,代表作有《废都》等长篇小说16部。作品获中外各级奖项等约近70次。作品被译介为多语种。长篇小说《秦腔》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

七月十二日过榆林沙漠

太阳的火在西边灭了

天上是一片灰白

地上也是一片灰白

仇恨留给了这里

一切生物都长出了尖刺

枯黑的篱笆插一个圆圈

“浮却”是一副默默的棺具

死去的人永远死去了

活着的是一株精瘦的沙柳树

树枝长出一尺

树根就长出三尺

沙丘上立着一个牧羊人

长长地吹起了羌笛

鱼化石

四十五条鱼在一个石头里游动

它们是自由死的

死了

才保持了上千年的自由

石头陈列在博物馆

这就是一块历史

参观者经过了这里

想到了水

一只猫跑进来

想到了腥味

老人

黑黑的房子里

一盆炭火

整个冬夜在守着

睡着好像醒了

醒了眼睛却在闭合

光照亮着前半身

像刷金粉的泥模

后本身照在墙上

样子像是妖魔

炭撬起来

炭又拨乱去

就这么工作

无言并不是寂寞

回忆是一种思索

冬夜里火是个伴

伴他一冬的是火

城市里人最多

多一百个人也不见多

家家门上都有锁

锁了君子

深山里人最少

少一个人就分外少

门都是树枝编的

栓门的是一个竹棍

深山里没有铁锁

城市里没有秤锤

爱情

说半明半暗的话

到鬼才去的树下

天明了

枯树新生了叶子

对称的两个心形

由浅到深

由小到大

邱华栋


邱华栋,1969年生,新疆人。毕业于武汉大学。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文学博士,研究员,中国作协全委、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著有长篇小说《夜晚的诺言》等12部。中篇小说《手上的星光》等32部,系列短篇小说180多篇。共出版有小说、电影和建筑评论集、散文随笔集、游记和诗集《从火到水》等各类单行本100多种。出版《邱华栋文集》38卷。被译介为多语种。曾获中国作协庄重文文学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编辑奖、《十月》年度短篇小说奖、《上海文学》小说奖、人民文学·林斤澜小说奖、丰子恺散文奖等。

光 芒

同春天一起生长的

是那些明亮的少女

她们都有美丽的名字

喜欢说一些美好的语句

给世界的阴暗部分造成内伤

你在她们中间脱颖而出

你周围的风景明净而且晴朗

使这个冬季完全敞开

面对着这个温暖的季节

我突然感到疼痛

这才发现,多年以来我都因为落笔太急

早已使言语偏离

此时我不敢再在深夜停留

浮出水面,扒开落叶

我知道我已无可救药

被一种光明所加深

垂下头颅,这个秋天河流和我一样深沉

秋天来了

果实锤击大地

犹如英雄的头颅

沉重地垂下

秋天树木站在比时间还深刻的风景里

乌却比所有的心灵都轻

秋天来了

秋天里我的心下降,比所有的河流都深沉

都更宁静,忧伤

这个秋夫我低头默想

水,石,风,秋天的泥土里运行着爱情

我身体内的梅子都黄了

聆听黑夜的心跳

在树叶背后,我悄悄地成熟,坠落

犹如 流尽鲜血的河流

在大地上深重地垂下,而后上升

非 诗

我要吃掉那些向日葵

吃掉叶瓣里的虫子和空气

吃掉思想着的塑料鞋

吃掉都吃掉

我不能放弃吃掉噩梦

吃掉你脸上的胭脂

吃掉河面上的丢弃物

吃掉正在飞翔鸽子的弧线

让它找不到窝

吃掉航行的船!吃掉舌头本身

吃掉真理和迷雾吃掉思索的大脑

吃掉足球连同守门员

吃掉高山上的岩石和冰雪

吃掉该死的拖拉机

还要吃掉路灯和高速公路

吃掉牙膏和飞机场

吃掉加油站和伞兵营地

吃掉沙发 灭蝇器和古城墙

吃掉所有的镜子!

吃掉整个沙滩

吃掉沙滩上裸泳的人

吃掉沙堡和可笑的孩子

吃掉气球吃掉女人的哭泣

都吃光

也不放弃吃掉自己

当我已没有了舌头 我便吞吃我说的话

星 光

我再一次触摸了星光,触摸了星星

黑夜比空气纯净

我的语言烈焰熊熊

星光抚摸我的头顶

我可以听见你流动的声音

这夜空下宁静的是唯一的大地

你的声音让我迷醉

而诞生在星光中的,将是不死的朝霞

我一身火焰,一身香气

在星光中上升

我要你回忆我们晴朗的城市

并养护我们稚嫩的秘密

史铁生


史铁生,1951年生,北京人。作家、散文家。毕业于清华大学附属中学。1972年双腿瘫痪及后发肾病与尿毒症,靠每周3次透析维持生命。曾为中国作协全委,北京作协副主席,中国残疾人联合会副主席。自称职业是生病,业余在写作。2010逝世。出版含各类小说、散文随笔、剧本诗歌、书信、访谈等12卷本《史铁生全集》共350万字。曾获鲁迅文学奖、老舍散文奖、北京市文艺奖、上海文学奖、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庄重文文学奖等。

预言者

迷迷荡荡的时间呵

已布设好多少境遇!

偷看了上帝剧本的

预言者,心中有数。

因之一切皆有可能

而我只能在此,像

一名年轻的号手,或

一位垂暮的琴师。

应和那时间借以铺陈的

音乐,剧中情节,或

舞中之姿,以及预言者

未及偷看的,无限神思。

节日

呵,节日已经来临

请费心把我抬稳

躲开哀悼

挽联、黑纱和花篮

最后的路程,要随心所愿

呵,节日已经来临

请费心把这囚笼烧净

让我从火中飞入

烟缕、尘埃和无形

最后的归宿是无果之行

呵,节日已经来临

听远处那热烈的寂静

我已跳出喧嚣

谣言、谜语和幻影

最后的祈祷,是爱地重逢

遗物

如果清点我的遗物

请别忘记这个窗口

那是我常用的东西

我的目光

我的呼吸、我的好梦

我的神思从那儿流向世界

我的世界在那儿幻出奇景

我的快乐

从那儿出发又从那儿回来

黎明、夜色都是我的魂灵

如果清点我的遗物

请别忘记这棵老树

那是我常去的地方

我的家园

我的呼喊、我的沉默

我的森林从那儿轰然扩展

我的扩展从那儿通向空冥

我的希望

在那儿生长又在那儿凋零

萌芽、落叶都是我的痴情

如果清点我的遗物

请别忘记这片天空

那是我恒久的眺望

我的祈祷

我的痴迷、我的忧伤

我的精神在那儿羽翼丰满

我的鸽子在那儿折断翅膀

我的生命

从那儿来又回那儿去

天上、地下都是我的飞翔

如果清点我的遗物

请别忘记你的心情

那是我牵挂的事呵

我的留恋

我的灵感、我的语言

我的河流从你的影子里奔涌

我的波涛在你的目光中平静

我的爱人

没有离别却总是重逢

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路程

永在

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够

坦然赴死,你能够

坦然送我离开,此前

死与你我毫不相干。

此前,死不过是一个谣言

北风呼号,老树被

拦腰折断,是童话中的

情节,或永生的一个瞬间。

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够

入死而观,你能够

听我在死之言,此后

死与你我毫不相干。

此后,死不过是一次迁徙

永恒复返,现在被

未来替换,是度过中的

音符,或永在的一个回旋。

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够

历数前生,你能够

与我一同笑看,所以

死与你我从不相干。

最后的练习

最后的练习是沿悬崖行走

梦里我听见,灵魂

像一只飞蛇

在窗户那儿嗡嗡作响

在颤动的阳光里,边舞边唱

眺望即是回想

谁说我没有死过?

出生以前,太阳

已无数次起落

悠久的时光被悠久的虚无

吞并,又以我生日的名义

卷土重来

午后,如果阳光静寂

你是否能听出,往日

已归去哪里,

在光的前端或思之极处

时间被忽略的存在中

生死同一

阿来


阿来, 1959年生,四川人。四川省作协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代表作品有《尘埃落定》《空山》《格萨尔王》《瞻对》《蘑菇圈》等。曾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百花文学奖等。出版多种文集、诗集。《尘埃落定》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

群山,或者关于我自己的颂辞(选节)

1

我坐在山顶

感到迢遥的风起于生命的水流

大地在一派蔚蓝中狰狞地滑翔

回声起于四周

感到口中的硝石味道来自过去的日子

过去的日子弯着腰,在浓重的山影里

写下这样的字眼:梦,青稞麦子,盐,歌谣

铜铁,以及四季的桥与风中

树叶……

坐在山顶,我把头埋在双膝之间

风驱动时光之水漫过我的背脊

啊,河流轰鸣,道路回转

而我找不到幸与不幸的明确界限

2

现在,我要独自一人

任群山的波涛把我充满

我的足踝

我的象牙色的足踝是盘虬的老树根了

一双什么样亘古但粗砺而灵巧的手斫我

成为两头牦牛牵挽的木犁

揳入土地像木桨揳入水流一样

感到融雪水沁凉的滋润

感到众多饱含汁液的根须

感到扶犁的手从苍老变得年轻

感到划开岁月的漩流而升入天庭

而犁尖仍在幽深的山谷

感到山谷的风走过,把炊烟

把沉默带到路上,像驮队

把足迹带到路上,像有种女人

把幻想带到我们心头一样

啊,一群没有声音的妇人环绕我

用热泪将我打湿,我看不清楚她们的脸

因为她们的面孔是无数母亲面容的叠合

她们颤动的声音与手指仿佛蜜蜂的翅膀

还有许多先贤环绕我

萨迦撰写一部关于我的格言

格萨尔以为他的神力来源于我

仓央嘉措唱着献给我的情歌

一群鸽子为我牵来阳光的金线

仙女们为我织成颂歌的衣裳

啊啊,一种节奏!一种节奏

一种海浪排空的节奏

古老传说中某一峰有一面神谕的山岩

我背上我最喜爱的两本诗集前去瞻仰

去获得宁静与启悟

传说得到点化的人将听见天空深处海螺的鸣响

(那是整个世界的先声,是关于

过去、现在与未来的辉煌箴言)

听见红色的血终归要流贯万年

一周以前,我还在马尔康镇的家中

和一个教师讨论人类与民族

和怀孕的妻子讨论生命与爱恋

而现在是独自一人

一个孕雨的山涧黄昏和我说话

铅云低垂,紫燕低飞

蛇蜿蜒以蛇的姿态像水流淌

是一种明了而又暧昧的语言

矿脉

你听!是什么

启喻一样在头顶

猎猎有声,凌虚飞翔? 我们的族谱宽大

血缘驳杂,混合着烟尘

胸腔中充满未曾入眠的空气

脑袋中充满声音的幻影

毛发风一样生长

手脚矿脉一样生长 铀的矿脉,危险,明亮

在降扎,迭部

被小心而孤僻地采集

在腊摩。铁的矿脉氧化

山崖仿佛烈日灼伤的脸庞 更多的时候,矿脉是盐

在岩石中坚硬

在水中柔软

是欢乐者的光芒,忧伤者的梦幻 现在,诗人帝王一般

巫师一般穿过草原

草原,雷霍开放中央

阳光的流苏飘拂

头戴太阳的紫金冠

风是众多的嫔妃,有

流水的腰肢,小丘的胸脯

池莉


池莉,女,1957年生,毕业于武汉大学。湖北省文联副主席,武汉市文联主席,中国作协全委。1976年在《武钢文艺》上发表诗歌处女作,2016出版诗集。著有小说《烦恼人生》及作品合集《汉口情景》等,多部作品被改编成电影和电视剧如《生活秀》《来来往往》《不谈爱情》《小姐你早》《幸福来了你就喊》并获电影“金鸡奖”、“百花奖”。曾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鲁迅文学奖、小说选刊奖等70余项,作品译为多语种。

裹上绫罗绸缎

第一根白发长出来了

天边因此也生出一缕新月

是时候该整理一下夜空和情怀

先把月芽移放在柳树梢头再说

爱人或许不在身边

情歌总在

婚姻或许不在身边

孩子总在

战争或许不在身边

危险总在

循着江水把心思流得又凉又滑又长

今宵无别,真的

抚摸或许不在身边

丝绸总在

抖开樟木箱深藏的绫罗绸缎

投入一个完全彻底裸体

循着江水把心思流得又凉又滑又长

今宵无别,真的

静静倚窗

真的望月真的吟诗真的凝固

病中吟

总是有被伏击的时候

总是有被伏击的原因

生病总是必然的

原罪总会被提醒

闭上眼睛吧

躺下

认罪

说:我顺从

地球

我顺从地球

我与宇宙以及所有天体一起

只做圆周运动

顶天立地

的确

太尖锐了

你这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

你这紧紧盯住猎物的掠食者圆形瞳孔

再给你一个机会眯缝眼睛

请站在马或者羚羊狭长瞳孔的立场上

忏悔

进入苦痛

进入忍耐

进入宽容

进入自愈

荒原与沃土

在这片杂草丛生的大地上

我的狙击手

无论你披挂多少伪装

你都更像庄稼

但,我决定没有发现这一点

我还决定

一如既往 采摘

无中生有的蘑菇

开枪吧 当然

狙击手当然会不失时机开枪

而我所躺之处 血流成河

荒原应声变成沃土

针线活

当线穿过针

当针尖插入

想插入的

2016年3月号

噢此时此刻

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其他的适得其所

超过

这份适得其所

——窗前光线正好

远方正在远方

黑洞无论孔径

大小

都是同样质地

为心情带来的

都是

史前不曾有过的宁静

哑口无言

永垂不朽

我佛慈悲

当我伸出指头

接住我儿

人生之初那颗不喜不悲的泪珠

送到唇边

一辈子的滋味 够了

以恒河沙数的沙等恒河

计量慈悲

慈悲也还是远远超过

恒河沙数的沙等恒河

可是善的种子

只有一粒

也只有

在自己一个人心田首先发芽

才能够得见慈悲

由太阳唤醒

由月亮催眠

不由其他

被光充满

被暗收藏

不被其他

渡过河流

舍弃木筏

法且不住 何况非法

当初已够,拥有了那颗不喜不悲的泪珠

亲情从此不再失散

再也无须焦虑地到处张贴

寻人启事

原本已够,随四季耕种与收割

田野上的一无所有

此生此世的一无所有的一无所有

竟陆续归来

爱与诗句

大约总是这样

爱只能负责“爱”这个字

不能负责爱的能力

也不能负责另外一个词:相爱

是不是所有的世界大战

最深层次的心理原因

都微小得

难以启齿

都像我一样

我与我的诗句之间

试图表达的

只能够——

让老师罚我面壁千次回家再抄写万次

爱诗一辈子,但

一辈子写出来的诗句

为数戋戋

其中还有一部分青春期烂诗

恐怕永远减不掉可怕的婴儿肥

还有一部分性情乖张

还有一部分语无伦次

剩下的

那些

又像热恋中的公螳螂

欢爱正浓,已遭腰斩

洁 癖

小孩子总是不停被教导

要讲干净

饭前便后洗手是既定方针

可饭后便前洗手

也许更加合理

不许质疑

洗手问题

或者洗脚问题

事实是怎样的

不要去管它

道德是怎样的

就给我牢牢记住

含一根筷子学会让微笑达标

动作整齐得如同复制

染黑每一根头发

表示年轻

无情抓乱头发

表示时尚

头顶卡一太阳镜

表示随时都在旅行

反正头部意义颇多

低头认罪或三千烦恼丝

诸如此类

等等等等

另外 还要

浑身上下尽量堆砌奢侈品牌

表示有米或国威

.com 以后就不要再思考了

无数流行尘屑同时吸入令人成癖

癖好不断繁殖四面八方渗透

植入饮食

食品也瞬间变成化学

洁癖人人都有染上

或多或少

只不过有人不停地擦洗自家地板

有人不停地清洗他人

我一旦发作

清洗所有不脏的衣物

清洗空气

清洗流水

清洗大脑

清洗皮肤

清洗每一条肌肉

从胆囊、肾脏、山峦和墓碑中

清洗石头子儿

通过血

换洗血

经由牺牲

获取拯救

痉挛

扭曲

剧痛

雨过天青

指望一个干干净净的真实

降临

北村


北村,1965年生,福建人。毕业于厦门大学。被誉为中国先锋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代表作品《愤怒》《施洗的河》《玛卓的爱情》等,出版有多部小说集,小说《周渔的喊叫》拍摄为电影《周渔的火车》成为当年的中国影坛大片。另创作诗歌和影视作品《冬日之光》《对影》《武则天》(与张艺谋合作)《台湾海峡》《风雨满映》《城市猎人》等。作品被译介为多个语种。

一首诗 

诗应该是能吟诵的

能上口上心

能在饥饿时被大地吸入

并且感到甘甜

诗应该念着念着

就唱起来了

唱着唱着就飞起来了

诗应该有羽毛

用我的心和它的翅膀

使我随时能起身离去

诗使白天明亮

夜晚变黑

有时诗会摘下眼睛

让我佩带

看见另一个自然的天空

我熟悉的人都在飞来飞去

他们的脸上没有痛苦

只有信仰和

雪白的表情

诗应该一碰就发出好听的声音

使漫长的一生变得可以描述

成为可以邮寄的肖像

呈现在宝座前

诗使人感到口渴

诗人额上出色的光环

让人头晕

当他神圣的形象破碎之后

神的脸从后面浮现出来

这就是诗人的一生

他和我 

他比在上面时更清瘦

更接近我心的模样

他像是让我明白

憔悴,苦楚,汗如雨下

甚至内心的波动

所有苦难都和这次有关

需要一次真正的泅渡

我走过他的脊背时

听到他的声音

他不沉重也不凄凉

只是痛苦

寂静中我突然心碎

看见他满脸下滴的黄金

我伸手抚摸他的容颜

像大千世界

只剩下我们两个

彼此忘记了自己的日子

 

要我羡慕一朵花是困难的

我的爱尚未长成它的形状

抑或已因成熟而凋落

有谁看见其中的一幕

爱人都在此刻走过

那天空的表情无可挑剔,但也无法辨别

谁都想在我身边轻歌一曲

皆未成功

我沉重的爱就这样留给了子孙

那伤心一页因此扩大了同情的领域

他们彼此相爱并互相靠近

宛如我的双眼

只有歌声 

我被紧绷在那个波纹的中心

从幸福到另一种幸福

究竟有多深

而我高而瘦的眼神

何时是我们紧紧拥抱的

良辰

我的少女和荒芜已久的爱情

缓缓躺下如一把琴身

万物如何在创世之日呈现

琴声和呼吸也照样惊醒

只是我一生热爱的事物

如波纹离我越远,消失

如此广大的幅员

只有歌声始终凝视,渐远

良伴 

我高兴时

他比我更喜乐

我悲伤时

他比我更卑微

我蒙羞时

他示我予鞭伤

我痛苦时

他便汗如雨下

这是一位什么人物

用这种方式靠近我

于是连我的饮泣

都有他的模样

我可以先叫他弟兄

然后称他为父

我意识到我们是如此相同

好在他乡重逢

林白


林白,女,广西人。毕业于武汉大学。著有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战争》《说吧,房间》《万物花开》《妇女闲聊录》《北去来辞》等多部,另有散文、中短篇小说《回廊之椅》《西北偏北之二三》及诗歌集《过程》等。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奖、老舍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当代》年度长篇小说五佳、新浪中国好书榜年度十大好书等荣誉。译介为多语种。

过程

一月你还没有出现

二月你睡在隔壁

三月下起了大雨

四月里遍地蔷薇

五月我们对面坐着 犹如梦中 就这样六月到了 

六月里青草盛开 处处芬芳

七月,悲喜交加 麦浪翻滚连同草地直到天涯

八月就是八月

八月我守口如瓶 八月里我是瓶中的水你是青天的云

九月和十月 是两只眼睛,装满了大海

你在海上 我在海下

十一月尚未到来

透过它的窗口 我望见了十二月十二月大雪弥漫

阳台

阳台上阳光充盈

空白得令人生疑

有什么在变化

街上成双成对

看见黑发流淌

看见笑目流盼

看见高梁红了

看见四壁生辉

阳台上晾着一条鲜黄的围裙

二月,所有的墨水不够用来痛哭

二月,墨水用来痛哭

借他人的墨水

用来痛哭

黑色的墨水

用来痛哭

梦中的高烧

用来痛哭

立春已过

巨大的消毒车轰鸣

武汉,燃起黑色的药雾

二月,痛哭

大雪连日不停,痛哭

雪停住了,痛哭

空无一人的街道

白色的肺、白色的亡灵

连同被压断的胸肋骨

二月,所有的墨水不够用来痛哭

十四天,拐点未到

红色的数字

悬挂在方舱之上

二月,用来痛哭

乌鸦飞过来,痛哭

乌鸦飞过去,痛哭

成群的乌鸦停在窗口

二月,大放悲声

(2020.01.09)

我时常想象你

我时常想象你

在这个春天

你的出现要追溯到50年前

广西北流

母亲下班回家

说接生了一个无脑儿

无嘴亦无眼

沿着漫长的国境线

你的内部

是无边的黑呀

全然的黑

被肉体捂住的黑……

我插队时在大雨中夜行

有时会有天上的星光

不知你的内部

有否星光

你是否有脚

有手

我一直不清楚

而我时常想象你

(2020.03.07晨草,下午改)

虹影


虹影,女,1962年生于重庆。著有小说集、诗集、长篇小说等数十部。曾旅居海外。曾获英国华人诗歌奖、纽约《特尔菲卡》杂志中国最优秀短篇小说奖、台湾联合报读书人最佳书奖、罗马文学奖等。

黑蜘蛛

她坚守在家里,因为这是家

秋天从墙边伸出根须,一段发黑

另一段指向阴沉的太空。她提醒自己,接下来

是一架飞机,总在她不愿看见时

出现。不速之客扔下鲜艳的花种

摊了一地,空气的纯重量

压著她正在进行的午餐————一场单独的宴会

风闪现在身边,除了太空把阴影

移进屋来,还有穿土猛长的花籽

绚丽的色彩撑破瓦片,直插入一颗锈坏的心脏

你叫什么呀,你叫什么呀

割开胃的歌声,数落着牙齿的

不洁度。投进几首无处哀伤的爱情诗篇

我亲爱的,去,再降下一曾火红色

帷幕。安睡,你就会看到这个剧的下半部

琴 声

我藏起来的木板 搁置过一颗冰凉的

头颅 一个我深爱过的罪人

没有更多的时间去谈论

我从来都爱不该爱的人

或许说 从来都原谅他们

我坐在石尖上直到天明

厌恶椅子和另一个人的膝

我坐在石尖上难忍地等你

是你教会我成为一个最坏的女人

你说女人就得这样

我插在你身上的玫瑰

可以是我的未来 可以是这个夜晚

可以是一个日新月异的嘴唇或其它器官

它甚至可以是整个世界

我要的就是整个世界 一片黑色

可以折叠起来

像我的瞳孔集中这些世纪所有的泪水

居住地

我愿意你对我喋喋不休,把我看成从荒原里

回来的有着宽阔翅膀的鸟,欲望高涨

颜色新鲜,沉静,引起你的注意

或许,这就是爱情一直未征服

我的原因

二月风中装作乖顺的鸟,比树皮黝黑

眼睛纯净,让你站在爱情的对面

太阳下山了

你听见过的歌声隐隐约约

电话,把一位陌生人带到

一些相互磨损毁坏的容貌前,对一片葱绿的水草

指指点点,仿佛我从未爱过玫瑰

也从未被人爱过

我不敢回头,用不了多少年

灾难的黑纱巾必然悄声坠地,变得难以

辨认,被你和我的欢乐替代

镜 子

一个影子向著我移动,我不认识他

我倾听钟声

幻想这个人是你

他在十步远的楼房窥探,天异常寒冷

我忘了羞耻

加倍暴露,我让他靠得更近

宁静的日子里读过的诗句

渗透出来,像舞遮住这个不愿离去的人

温 柔

我一直对温柔妥协

对腰上下的吻,感到累

我更需要你的怜悯

我是灯

我是吸引精子的火

孩子们随我轻轻入睡

一次次重演旧梦

我在血的水平方向

看见父亲、母亲移动在窗台

我遭到他们遗弃,再次成为

黑暗中一所鬼祟的房子

只有床温暖

死者静候床边

安妮宝贝


安妮宝贝,女,本名励婕,2014年改名庆山,1974年生,浙江人。1998年开始发表小说,曾有小说刊于《收获》等。代表表作品有《素年锦时》《告别薇安》《八月未央》《七月与安生》等。出版有长篇小说、摄影散文集、摄影图文集、随笔集、短篇小说集、翻译作品等数十部。所有作品均持续登上书店系统销售排行榜,并进入全国文艺类书籍畅销排行榜前十名,总销量超过一百万册。她的写作曾影响一代文学写作者的审美经验,塑造了“穿棉麻长裙,手戴骨镯,脚踩帆布鞋,一头海藻般的长发”的新世代女文青形象。作品在众多读者中深具影响,并译介为多个语种。

凌晨三点

凌晨三点。

黑暗寂静得没有任何声音。

逐渐静止下来的雨。潮湿的空气,

和这个不符合梦想的世界。

对一个失眠的人来说,没有任何东西是安慰。

穿着睡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喝冰冷的水。

吃了三颗药片。

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苍白而枯萎。

沉沦和放纵没有带来任何期待。

你想着自己还拥有的一些东西。例如往事和诺言。

你想你是病了。你的胃和灵魂一样焦灼空虚。

绝望是阴影无所不在。

可是在夜色里你是丧失了语言的花朵。

发不出任何声音。

也无法入睡。

穿 行

我们在沉寂的夜色中,走过空旷的田野

风中有稻子碎裂的声音。那甜美的气息。

泥土纵容了一切堕落的生长。

包括你的爱情。

我只是想,这样地跟着你走在黑暗里。

云在夜色中漂移。象一段没有方向的旋律。

我一再地仰起脸看它。倾听你注视我的视线。

夏夜的凉风中,有无尽的回想。

即使我停下来。也无处可去。

你冰凉的手指触摸在我的发丝上。

那一刻。我们一样的孤独。

我闭上眼睛。不愿意看见黑暗。

你轻声告诉我。我的放纵和天真。

你说你想爱我

你说你不知道可以爱我多久

我只是喜欢这些黑暗中的植物

它们肆意地生长。开出迷离的花朵。

结出空虚的果实。

闻到它们的气息,我想掉泪。

就象面对着你的诺言。我想逃离。

你一再地把手轻放到我的肌肤上面。

它们散发着孤独颓败的气息

它们是否甜美。我对你微笑。

你的手指渐渐地远离

我的身体是一片落满雨滴的玻璃

在你失眠的时候

发出寂寞的声音。

你辗转反侧。

带我走吧。

我终于轻轻地哭了。

往 事

你的白色衬衣在我的抽屉里

放了很久

在某些个温暖的夏天午后

我用手指揉搓着它

以为自己可以这样安静地老去

回想我们爱的时候

那些堕落的细节

我的手心里盛满你的眼泪

它已经残废

很多时候

我平静地做着一些事情

喝水。失眠。无所事事

然后突然疼痛地想念你

我终于相信你的消失

其实这并不恐惧

可是我还是这样美

写 信

我想在水中写一封信给你

一边写一边消失

可以让我这样就度过一生

什么时候可以写完

什么时候可以告别

你以绝望的姿势阅读

这样我才会快乐

不断地写

不断地阅读

始终孤独

暧 昧

我贪恋所有温暖的东西

你的皮肤

包裹着我的时间

粘稠的往事

手腕上的伤口

关于你的记忆

我怕我来不及

和时间一起变老

我怕我会忘记你

爱情是一颗糖

被我舔得只剩下

一张透明的糖衣

贴在眼睛上

眺望未来

伸手依然不见五指

黑暗的日子

甜腻的气味

想念你到自己盲目

一次次伸出手

手指在孤独中僵硬

你看着我的苍白指尖

我不知道该如何躲藏

拥抱我

我才能盛开

来源:诗歌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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