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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里，去看望母亲。母亲的家在湘中一个小山村，近水远山的环抱，美丽而又安静。和大多数村庄一样，崭新的楼房里，晃动着老人和孩子的身影，外加几只鸡鸭和猫狗在地上寻觅。 山村的夏夜，婆婆妈妈们还沿袭着乘凉的古老习俗。忙完一天的活计，吃过晚饭，洗好澡，摇把蒲扇，仿佛是约好的，聚在家门前聊天。鸡犬相闻，人相往来，谁家有个新鲜事，大家都知道。聊着聊着，消解一天的疲乏。 这不，听说我们来了，大妈婶子们都赶过来聊天儿，母亲赶紧端出切好的西瓜，拿出我们带去的糕点，泡好一碗碗熏茶。湖南湖北，语音有别，我连猜带蒙。她们一边谈论着当时当地的家长里短，一边好奇地向母亲打听我们这几个远方儿女的生活琐事。 乡下的蚊子又大又多，一团团密密麻麻嗡嗡叫。仿佛是养熟的，欺生。一大伙人坐在一起，蚊子专往我头上身上撞，冷不丁使劲咬一口，痒得人手忙心乱。母亲递给我一把扇子，我一边拍打一边注意起婆婆妈妈群里的一位老人。 她脸黑黑的，面部表情极力表达着劳作和苍老。虽是坐在一群人当中，可她极少开口，淡淡忧忧的始终沉默在自己的世界里。有一刻，所有大妈都一齐说笑，她也只是咧咧嘴，那样子既不是附和的笑，也不算是听懂了的回应。没过一会，她竟然手里攥着母亲递给她的糕点打起了瞌睡。 旁边一位大婶看我一直盯着老人，连忙解释，说她老这样，坐下来就睡着了。我觉得里边有故事，小声向婶子打听老人的家事。 老人今年66岁，养育三个儿子，结婚后三对夫妻都去了外地打工。大儿子一个孩子，二儿子三个孩子，小儿子两个孩子，留在乡下交给大妈看管。每家孩子的多少不一样，老大觉得老三占了便宜，老三觉得老二最占便宜，索性都不拿生活费。老人没办法，只得去烟厂打工，一年挣一万工钱贴补孩子们读书。 烟厂五点开工，老人三点半起床，洗好衣服，做好一家人的早餐和中餐后赶去上班。下午下班回来又忙家务又忙菜园又忙孩子，等坐下来休歇一会时，已是夜色几许。 老人的老伴，村委会退休后每月有五六百元工资，可不知怎的，却不拿出来贴补家用，每天打牌喝茶聊天。家里的油瓶倒了，他也觉得不是他的事。有一天，鸡无缘无故死了一只，老伴竟然不顾满屁股的鸡屎把死鸡塞进冰箱，等老人下班回来拔毛。 听有人说起自己家的事情，老人睁开眼睛，咧了咧嘴，表情格外凄凉和苍老。隔着几个人，我仔细打量起老人的手脚。这是一双操劳过度的手，一双磨损过度的脚。 我不能去责怪是谁让老人活得这么苦，只在心里埋怨她没有生养一个女儿。只有女儿才会摸着母亲结满老茧的双手哭泣母亲的人生，只有女儿因为自己也是母亲才会心痛母亲辛苦的付出。 大妈们怕说多了惹老人伤心，连忙转移话题打趣说，赶明儿我们也去切烟叶，买对耳环带着。这次，老人是真的笑了笑。这时，我才注意到，老人的耳朵上贴着一丁点儿小的两片耳环，灯光下，熠熠泛着微光。 对于首饰，我一直排斥，觉得它是多余。此刻，有了一点儿新认识。对于老人来说，节衣缩食为自己买下这点儿算得上贵重的东西，是人生的享受，生活的幸福，是对自己的犒劳。 听了老人的故事，其它大妈的谈笑再也听不下去,不由自主地在心里盘整起老人的生活。年轻时，老人不是个漂亮女孩，她没有梦想轰轰烈烈的爱情，只想凭着吃苦耐劳少言寡语的秉性找一个老实可靠的男人过日子。 可她没想到的是，怕什么来什么，他的丈夫不仅冷漠而且懒惰。随着三个孩子相继出生，丈夫也没有改变性情。因为读过几年书，抽到村委会工作后，更是不顾家。山里穷，日子不好过，老人肩挑背扛，里里外外支撑。 我很清楚，老一辈的乡村妇女日子都是这样劳累负重过来的。我的母亲，两次婚姻，四个孩子。刚才和我聊家常的婶子，儿子因为犯错误进了监狱，留下两个孩子给婶子照顾。我之所以格外疼惜这位老人，是疼惜她没有一个好老伴。女人的一生，最最渴望的不是儿孙孝顺，而是与身边的伴侣相濡以沫。我疼惜这位老人，是疼惜她年龄这么大了，还要做体力活，这份日久的辛苦难以想象。 一阵笑声，把我从沉思中惊醒。天上，一轮满月步出月亮屋，清朗地俯视着人间大地。微风徐徐，门前的林子里竹子轻摇身姿，相互间诉说只有它们才懂得的语言。我看着老人，她还保持着刚来的坐姿，双腿并拢，双脚脚尖呈半圆环着。老人拘谨惯了，自卑惯了。 山村里，人们生活不要钟表，只观天色。只听一位大妈说，不早了，平日这时候都睡了。大家这才起身，彼此道别，回家歇着去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诗人当时一定是坐在月色下的竹林中，以自身的宁静来辉映自然的宁静，将人品的高洁融入清雅的竹香，将心中的忧绪袒露给无言的月色。 这位生活在大山里的老人，她不懂诗文，但肯定也一样，在夜深人静时将心中的痛苦挥洒在无言的月色中，天亮后无怨无悔地劳作、生活。 第二天，一家人正围着吃午饭，老人来了，提着一小袋茄子皮。她腼腆地递过来，赶紧往外走，母亲拉她吃饭她不肯。我追出去，一直看着她，看着她蹒跚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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