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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下汉口

 心然的原香 2020-06-18

奶奶下过三次汉口。

第一次来那年,我十五岁。一天下班后,正在寝室休息,听得秀琴大伯急切的声音传来:小陈,快出来,你奶奶来了。我一惊,从床上弹起来。怎么会呢?老人家大字不识,从没出过远门,还晕车。

随秀琴大伯跑到门外,真是奶奶来了。满脸倦色,背着家乡特产,手里攥着用来问路的信封,旁边还站着姨爹。

姨爹和奶奶一样,也是六十多岁的乡下老人,问他们怎么来的?奶奶说,你爷爷不放心,天天催我来看看。正好姨爹想来汉正街批发些雨鞋雨衣回去卖,就结着伴儿来了。不会路,鼻子底下就是路。

把姨爹安排在附近招待所住下后,我带着奶奶去找父亲。刚走到公共汽车站,车正好来了。人小不懂事,没想到护着老人先上,而是自己捷足先登。还没等站稳回身,车已发动,而奶奶还未上车。

我吓傻了,本能地对着司机连喊了几声:奶奶还没上来,奶奶还没上来。车下,奶奶焦急地跺脚拍门,满脸绝望的愁容,说着周围人听不懂的家乡话。

司机没有开门,故自而去。着急的我在车上边抹眼泪边踮起脚尖从后窗张望。暮色渲染悲歌,奶奶夹着包袱,一路小跑着追赶汽车,手不停招着。

一站路,两三分钟。那天,好似过了几年。我不停地胡思乱想:奶奶丢了,再也找不到。奶奶急出病,晕倒在路上。越想越急,越急越怕,好像灾难真的来临般痛苦万分。

所幸洪山站前面是付家坡,两站之间是一段直路。车一停下,跳下去往回跑,远远看见奶奶,大声喊她。等我们互相拉着手时,哭了。委屈。心酸。绝处。逢生。

过后,庆幸地想,幸亏不是奶奶先上。倘若我被留在车下,而奶奶不知道怎么下车和我汇合,后果将更可怕。

几年后,奶奶再下汉口时,我已经成家,住单位的平房宿舍。房子临近菜场,奶奶认识了炸麻花的同乡大妈。闲了,她去找大妈玩,听乡音,聊乡情。我下班回家,不见人,也就以为在大妈那里。

一个星期天,奶奶早早出了门。中午,没见回来吃饭。找到大妈那里,大妈说早晨来过,随后走了。这下慌了神。围着菜场找了几圈,没见到奶奶。向路人比划着问,有人说,看见一位老人手里攥着手帕,往西边走了。

奶奶眼睛见不得风,常年手帕不离身。往西边走了?那可是和家相反的方向,心一下揪得更紧。去派出所报案,不到二十四小时,暂不受理。只能留下电话,等消息。

奶奶没来几天,我的地址老人家断是说不清楚。一口乡音,就算说的清老家所在地,别人也未必能明白。何况她还胆小,不一定会主动着人问路。

天黑了,方圆几里的大街小巷寻遍,也没有一星半点儿消息。大家拖着被极度恐惧极度劳累浸染着的身躯回家,想着挨过漫漫长夜,等明日再说。

那晚,我一夜没合眼,想着奶奶走失后的种种可能,心害怕得无处安放。抖抖缩缩,如得了风寒一般。就好像,自己已失去了奶奶。

挨到天亮,正当大家愁眉苦脸准备出门寻找之时,电话铃响了,是派出所打来的。奶奶找到了。她被人送进了离家很远的派出所,一切安好。

一见到孙儿们,奶奶拿出手帕不停擦眼泪。我们紧紧拉着她,仿佛隔过三秋。一二十个小时,虽说有警察安置。但心里的煎熬,可想而知,又是一场绝处逢生的痛并喜悦着。

奶奶最后一次下汉口时已76岁高龄。有了上次的教训,我写了一张纸条,留着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放在奶奶的贴身衣服口袋里。

这次来,奶奶不走远,只跟院子里的老人们聊聊天。她们各自说着各自的方言,彼此之间听不懂,但并不妨碍交流。细听,全是所答非所问。大家都在说,其实是自说自话。

她们情同姐妹,偶尔走出去,手拉着手。身体好的,照顾弱的。年纪轻的,照顾老的。

那天,正忙着家务,听得一位老人喊:小陈,快些来,奶奶的头破了。我忙不迭地出门看,奶奶的头上缠着白纱布,身子哆嗦,眼里噙着泪,委屈地看着我。

老人们说,她们几个人贴着墙根走得好好的,突然,一辆自行车从路中冲到边上,奶奶站立不稳,后脑着地,鲜血直流。  

骑车女子是旁边医院里的工作人员,有路人认识她,谴责她赶紧送奶奶去医院缝合了伤口。

缝了几针的奶奶,苍老了一大截。在床上躺了两天,没见那撞人女子上门来过问,只得带着奶奶找到医院。医院里有我的一位医生朋友,他悄悄说,女子有精神病,谁都不敢惹,找也没用。

过了些天,奶奶养好伤,含着委屈走了。这次回去,奶奶再没下过汉口。

我在奶奶身边长大,感情极深。明明知道她三下汉口,发生的不仅仅只是这令人伤心的三件事。但就是要如此,常常念叨,心里弥漫起伤感和谴责。

生命里,我们太爱的人,想起他们来,头脑涌现的大多是遗憾、错失和忽略。似乎只有痛着,才是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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