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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伯伯

 心然的原香 2020-06-18

心然简介:陈艳萍,湖北天门人,现居武汉。从生命的原香出发,与美同行,抒写生活,乡愁,诗情以及远方。

“远亲不如近邻”。

母亲姊妹五个,离得远,也或是变故造成的疏离,四十多岁的我直到现在还没有见过舅舅姨妈们。常日里,想起他们来,只是脑子里一过,不会心生去看望的念头。所以那天在家里接到小时候的邻居赵伯伯的电话时,想起了“远亲不如近邻”这句话。并不是说以前不理解这句话,而是这一刻,觉得这句话所涵盖的意思比其他任何时候想起这句话时的理解都来得贴切些。

因为女儿在这座城市开了家超市,赵伯伯夫妻二人放下家里的事情过来帮忙。他们忙碌之余总会想起在这个城市生活的我,苦于没有电话,一直联络不上。一晃他们来了快五年,或许是年岁渐老,体力渐衰,他们发觉寻找我的心情变得迫切起来。

他们手握若干年前的一个地址,找到我十几年前住的老街,他们知道,问我的名字不如问儿子的名字,好在儿子的名字好记,汪洋大海的汪洋,他们一直记着。一位昔日关系很好的老邻居坐在门前打瞌睡,听说找汪洋,八十多岁的老人家嗫嚅含糊地说,是好像有个叫汪洋的男孩,但不记得是哪家了。正好这时一位中年妇女走过,说她知道汪洋,还知道汪洋的爸爸。

在我们的生命里,有的人看似陌生,可在不经意间却在成全你。这位大姐我不认识,却协助我和赵伯伯一家在这个城市里重逢。见到我时,赵伯伯说,这次去老街寻我是他们做的最后努力,如若未果,恐怕再难相见。

很多时候,我们总说世间的爱越来越少。其实不然,这样的寻人场景,每一个碰巧遇到而且知情的人,一定会毫无保留地告诉。这就是爱。爱是无处不在的,每一个人都在播撒,只是我们通常以为爱是轰轰烈烈真金白银而忽略了这些爱的点滴。

走进赵伯伯租居的房间,霎时,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当年,赵伯伯家里飘荡的就是这股气息。那时的乡村,几乎家家是灶火煮饭,而赵伯伯家却烧煤。她家用高压锅煮饭,蒸汽阀一转,一屋饭香。

赵伯伯的父亲在家里做麻花生意,星期天我写完作业赶紧去她家帮忙搓麻花,现在想起来,不是有多勤快而是馋,馋赵伯伯家的饭菜香。记得那些日子,每到煮饭的点,奶奶站在家门口,对着搓麻花的我做一个往嘴里扒饭的手势,意思是问我今日有没有饭吃?我一个孩子家,哪知道人家会不会留吃饭,窘得脸红脖子粗,还想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赵伯伯眼尖心明,她伸头一看,是奶奶,连忙笑着替我回答了。

赵伯伯夫妻二人都读过高中,家里订有书报杂志,她们家有个女儿赵伯伯为她订了《少年文艺》和《儿童文学》,这在乡村不知课外书籍为何物的年代是很奢侈的事情。我想我去搓麻花,不仅仅只是馋饭菜,应该还有讨巧儿,这样我可以去她们家读书。我常常想,现今喜欢读书并能握笔写几篇不成样的文章,得要归功于赵伯伯家的文学启蒙。

气味是一种什么东西,完全说不清,只在闻到的霎那触动起身体里的感觉,有意思的是创造这气味的主人置身其中却并不能知道。就像此刻,我沉醉在这股熟悉的气息中时,赵伯伯却忙不迭地解释,租住的房子太小,堆的东西太杂乱。就像此刻,我想着赵伯伯家的气息,去搜肠刮肚寻找自己家里的气息时,却无迹可寻。

气息的归类,是以家庭为单位。气息的构成,是衣食住行的凝聚,是从品德,智慧和习惯中散发出来的芳香,是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结合体。它既散淡又有序,既漫不经心又意蕴深厚,且随着人迁徙而迁徙。主人之所以感觉不到,是因为日久朝夕地耽溺和自身融为一体。气息属于客体,属于匆匆过客。我和赵伯伯家有缘,正好遇到,把它储存,在回忆之中酝酿成诗意。

普鲁斯特回忆起姨妈给他吃过的”玛德莱娜”小点心的滋味时,想起了在贡布雷生活的日日夜夜。他说:“气味和滋味会在形销之后长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毁,久远的往事了无陈迹,唯独气味和滋味虽说更脆弱却更有生命力;虽说更虚幻却更经久不散,更忠贞不贰,它们仍然对依稀往事寄托着回忆、期待和希翼,它们以几乎无从辨认的蛛丝马迹,坚强不屈地支撑起整座回忆的大厦。”

突然闻到这熟悉的气息时,赵伯伯家整个房屋的摆设都呈现在眼前。写字台正中摆着一台时钟,滴滴答答走出好听的脚步声。两边放两个精美的饼干盒,桌面的玻璃板上压着一张全家福,赵伯伯的女儿依偎在中间。写字桌对面是穿衣柜,一扇门镶着比我高很多的大镜子。在这块镜子前,我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尽管现在仍说不清自己到底长什么样。这是很奇怪的事情,自己的相貌,即使通过镜子可看见,只已离开镜子,就又模糊起来。

穿衣柜的另一扇门上面一半是玻璃,里面压着一张女孩子的画像。这女孩胖乎乎的,扎着两个蝴蝶结,箍漂亮的发卡,穿一件绣着花朵图案的毛衣,小手托着下巴盈盈笑着。房间的小窗户边是缝纫机,上面套一块赵伯伯用零散布头缝制的罩子。

赵伯伯爱干净,家里一年四季飘荡着一股好闻的气息。在气息的环绕中,我和赵伯伯的女儿坐在缝纫机旁读儿童书。人是缺什么找什么,字里行间也不例外。我那时就是如饥似渴地在文字里找寻父母是如何爱孩子的,孩子是怎样幸福的任性和撒娇的。读着读着,就凝视那张画像发呆,羡慕她那么开心的笑容,羡慕她生活在大城市。猜测她的爸爸妈妈肯定很爱她,她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有很多漂亮衣服。

我常常这样想着想着,再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自惭形秽起来,然后灰溜溜地轻着脚步回家。一边难过,一边回味着文字里那些自然的生活气息和畅所欲言的表达,越发卑微得想化成风消失。很多年,看不见自己的优势,怕和陌生人交流,把别人的甜蜜化成盐粒洒在疼痛的伤疤上郁郁寡欢。

当气味扯起的风帆载我游向记忆深处时,我想起了更久远的事情。那时母亲还没走,她和赵伯伯是好朋友,经常端着饭碗去赵伯伯家串门,后面跟着歪歪摇摇端着饭碗的孩子。这场景我自己记得,赵伯伯也跟我提起过。

母亲是外省人,那年月不像现在,地域意识这么宽泛。人们看事情通常只停留在表层,重果不看因。男人出身不好,大家歧视压制。娶不上老婆,又贬低笑话。他找个外省穷乡的姑娘回来,本土人也只在形式上接纳。对她本人,明里推暗里踩,风言风语漫天飞。

母亲在这地方断续生活了六七年,没有其他朋友,独和赵伯伯要好。母亲聪明,发觉赵伯伯和别的女人不一样。不光有文化,还宅心仁厚,在这小街上又不与人沾亲带故,行事说话间自有一股威严。母亲每次去赵伯伯的供销社买东西,赵伯伯都和她轻言细语拉家常。母亲背井离乡,忍辱负重,她总劝母亲想开些,堵不住别人的嘴,就放宽自己的心。

后来,母亲走了,家破碎了,这似乎是如了人的愿。可人们依旧不放过,又说她狠心。生活里,众人间津津乐道的所谓真相,其实只是谈资,寻找平衡自己生活让自己好过些的参照。

有一年,母亲回来探望我们,在别人面前,母亲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可当她看见赵伯伯时,拉着赵伯伯大声痛哭。她觉得,只有赵伯伯理解她的去留,只有赵伯伯懂得她的无奈。而且很多年,赵伯伯还在帮助她的孩子们。

母亲离开后,赵伯伯家搬到了我家隔壁,我去搓麻花,去蹭饭,去看书,去寻医问药,去照镜子,难受时甚至去痛哭一场。

赵伯伯会理发。树下,赵伯伯提着旧床单一抖一围,给我和她的女儿剪一模一样的学生头。多年后,我老想,赵伯伯自己是短发,却只能找别人修剪。人在自己身体上的局限极有意思,哪怕信手掂来,也不能自己为自己做。

理发师不能为自己理发,医生不能在自己身上做手术。不透过现代技术,我们看不到自己的眼睛,看不到自己的耳朵,也看不到自己的长相。造物主制造这种局限,是要人看见自己之外更广阔的人群,要人们相扶相助,相亲相爱。

离开家乡的前一天,赵伯伯为我剪了最后一次头发。那是黄昏时分,奶奶也站在旁边,忧心地问,这么小的孩子出去行不行?赵伯伯说,有他爸爸照顾着,您老就放心。那天,她还说了很多告诫的话。时间久远,记不得,只有嘴巴的一张一合在记忆里印着。

我走后没多久,赵伯伯一家也搬走了。想必赵伯伯知道,我虽和她山长路远,但并没有忘记她。在自己的一方空间里,谈起情谊说起怀想,赵伯伯是我必然的提起。她知道,也一直在牵挂我,找我。

这是长辈对小辈的放不下,这是真切的邻里深情,这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细枝末节的悲悯。她了解我们一家的命运,看着我们长大,她不评说是是非非,她只想知道,你们都过得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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