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史记》之《十二本纪·项羽本纪》原文+翻译（分段）（全）

【原文】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初起时，年二十四。其季父项梁，梁父即楚将项燕，为秦将王翦所戮者也。项氏世世为楚将，封於项，故姓项氏。

【译文】项籍是下相人，字羽。开始起兵时二十四岁。他的叔叔是项梁，项梁的父亲是楚国大将项燕，就是被秦将王翦所杀的那个人。项氏世代为楚将，封在项地，所以姓项。

【原文】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於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项梁尝有栎阳逮，乃请蕲狱掾曹咎书抵栎阳狱掾司马欣，以故事得已。项梁杀人，与籍避仇於吴中。吴中贤士大夫皆出项梁下。每吴中有大繇役及丧，项梁常为主办，阴以兵法部勒宾客及子弟，以是知其能。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梁以此奇籍。籍长八尺馀，力能扛鼎，才气过人，虽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

【译文】项籍小时候，学习认字，没有学成。改学剑书，又没有学成。(本来)项梁很生他的气。项籍说：“读书识字只是能够记姓名罢了。剑术(也)只能对敌一人，不值得学，要学能对敌万人的。”于是项梁就教项籍兵法，项籍非常高兴，粗略地知道了兵法大意，但又不肯认真学完。项梁曾被栎阳(官吏)追捕，就请蕲县狱掾曹咎写信给栎阳狱掾司马欣，因此事情得到了结。项梁杀了人，和项籍在吴中躲避仇家。吴中有才能的士族都比不上项梁。每当吴中有大规模的徭役和丧葬，项梁常常主持办理，暗中用兵法部署调度宾客和子弟，以此了解了每个人的能力。秦始皇帝巡游会稽，渡过浙江，项梁和项籍一同(去)观看。项籍说：“那个皇帝可以取而代之。”项梁捂住他的嘴，说：“不许乱说，要灭族啊！”项梁因此觉得项籍不同于一般人。项籍身高八尺有余，力能举鼎，才气过人，吴中子弟都已经敬畏他。

【原文】秦二世元年七月，陈胜等起大泽中。其九月，会稽守通谓梁曰：“江西皆反，此亦天亡秦之时也。吾闻先即制人，後则为人所制。吾欲发兵，使公及桓楚将。”是时桓楚亡在泽中。梁曰：“桓楚亡，人莫知其处，独籍知之耳。”梁乃出，诫籍持剑居外待。梁复入，与守坐，曰：“请召籍，使受命召桓楚。”守曰：“诺。”梁召籍入。须臾，梁眴籍曰：“可行矣！”於是籍遂拔剑斩守头。项梁持守头，佩其印绶。门下大惊，扰乱，籍所击杀数十百人。一府中皆慑伏，莫敢起。梁乃召故所知豪吏，谕以所为起大事，遂举吴中兵。使人收下县，得精兵八千人。梁部署吴中豪杰为校尉、候、司马。有一人不得用，自言於梁。梁曰：“前时某丧使公主某事，不能办，以此不任用公。”众乃皆伏。於是梁为会稽守，籍为裨将，徇下县。

【译文】秦二世元年七月，陈涉等人在大泽乡起义。九月，会稽郡守殷通对项梁说：“江西都造反了，这是上天灭亡秦朝的时候。我听说先下手能压制别人，后下手则被别人所压制。我想发兵，让你和桓楚带领。”当时桓楚逃亡在湖泽之中。项梁说：“桓楚逃亡（在外），人们不知道他的所在，只有项籍知道。”项梁走出来，吩咐项籍持剑在外面等候。项梁又走进去，与郡守一块儿坐着。项梁说：“请叫项籍进来，让他接受命令召回桓楚。”郡守说：“好吧。”项梁招呼项籍进来。不一会儿，项梁使眼色给项籍说：“可以行动了！”于是项籍拔出剑来砍掉了郡守的脑袋。项梁拿着郡守的脑袋，身上系着郡守的官印。郡守的手下大惊，一片混乱，项籍杀死了百十来人。全府中的人都吓得趴在地上，没有人敢起来。项梁于是召集昔日所了解的有胆识的府吏，把要起兵反秦这件事情向大家讲清楚，就征集吴中士兵起义。派人去收集下属各县（壮丁），得到精兵八千人。项梁安排吴中豪杰做校尉、候、司马。有一人没有得到任用，自己去向项梁申述。项梁说：“前些时候有一件丧事，让您主办一件事，您不能办，因此不任用您。”大家于是都很敬服（项梁）。于是项梁为会稽郡守，项籍为裨将。巡视下属各县。

【原文】广陵人召平於是为陈王徇广陵，未能下。闻陈王败走，秦兵又且至，乃渡江矫陈王命，拜梁为楚王上柱国。曰：“江东已定，急引兵西击秦。”项梁乃以八千人渡江而西。闻陈婴已下东阳，使使欲与连和俱西。陈婴者，故东阳令史，居县中，素信谨，称为长者。东阳少年杀其令，相聚数千人，欲置长，无適用，乃请陈婴。婴谢不能，遂彊立婴为长，县中从者得二万人。少年欲立婴便为王，异军苍头特起。陈婴母谓婴曰：“自我为汝家妇，未尝闻汝先古之有贵者。今暴得大名，不祥。不如有所属，事成犹得封侯，事败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婴乃不敢为王。谓其军吏曰：“项氏世世将家，有名於楚。今欲举大事，将非其人，不可。我倚名族，亡秦必矣。”於是众从其言，以兵属项梁。项梁渡淮，黥布、蒲将军亦以兵属焉。凡六七万人，军下邳。

【译文】广陵人召平这时为陈王略地广陵，没有降服。听说陈王战败逃走，秦兵又将要到达，就渡江假托陈王的命令，封项梁为楚王的上柱国。（召平）说：“江东已经平定，赶快领兵西进攻打秦军。”项梁就领八千人渡江向西进发。他听说陈婴已经攻下东阳，便派遣使者，想要与陈婴联合一起西进。陈婴这个人，原来是东阳令史，在县里一向诚实谨慎，（人们）称他忠厚的长辈。东阳的青年杀死了他们的县令，聚集了几千人，想要选置一个首领，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就请陈婴来担任。陈婴推辞说不能（胜任），大家就强行推立他做首领，县中追谁他的有二万人。青年们打算立陈婴为王，为了同其他军队区别，头上裹着青巾，（表示）是新起的（军队）。陈婴的母亲对陈婴说：“自从我做了你家的媳妇，未曾听说你的前辈有过显贵的人物。现在突然得到很大的名声，不吉利。不如去归属谁，事情成功了，也能得到封侯，事情失败了，也容易逃脱，因为（那样你就）不是社会上指名道姓的人。”因此陈婴不敢为王。对他的军吏说：“项家世代为将门，楚国闻名。现在想要干成大事，将帅非得项家人不行。我们依附名门大族，灭亡秦朝是必然的。”于是大家听从他的话，把军队归属项梁。项梁渡过淮水，黥布、蒲将军也率军归附。（项梁）共有六七万人，驻扎在下邳。

【原文】当是时，秦嘉已立景驹为楚王，军彭城东，欲距项梁。项梁谓军吏曰：“陈王先首事，战不利，未闻所在。今秦嘉倍陈王而立景驹，逆无道。”乃进兵击秦嘉。秦嘉军败走，追之至胡陵。嘉还战一日，嘉死，军降。景驹走死梁地。项梁已并秦嘉军，军胡陵，将引军而西。章邯军至栗，项梁使别将硃鸡石、馀樊君与战。馀樊君死。硃鸡石军败，亡走胡陵。项梁乃引兵入薛，诛鸡石。项梁前使项羽别攻襄城，襄城坚守不下。已拔，皆坑之。还报项梁。项梁闻陈王定死，召诸别将会薛计事。此时沛公亦起沛，往焉。

【译文】正当这时，秦嘉已立景驹为楚王，驻扎彭城东面，想要抵挡项梁。项梁对军吏说：“陈王首先起事，作战不利，不知道下落。现在秦嘉背叛陈王而立景驹，大逆不道。”于是进兵攻打秦嘉。秦嘉的军队败逃，项梁追他到胡陵。秦嘉回军打了一天，秦嘉战死，军队投降。景驹逃跑，死在梁地。项梁已经合并了秦嘉的军队，驻扎在胡陵，将要率军西进。章邯的军队到达栗县，项梁派别将朱鸡石、余樊君和他交战。余樊君战死，朱鸡石军队战败，逃回胡陵。项梁便带兵进入薛县，杀了朱鸡石。项梁在这之前派项羽另率一军攻打襄城，襄城坚守不降。攻克以后，全部坑杀了军民，回来报告项梁。项梁听说陈王确实死了，召集各路将领会合到薛县商讨大事。这时沛公也在沛县起兵，前往薛县。

【原文】居鄛人范增，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计，往说项梁曰：“陈胜败固当。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今陈胜首事，不立楚後而自立，其势不长。今君起江东，楚蜂午之将皆争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将，为能复立楚之後也。”於是项梁然其言，乃求楚怀王孙心民间，为人牧羊，立以为楚怀王，从民所望也。陈婴为楚上柱国，封五县，与怀王都盱台。项梁自号为武信君。

【译文】居鄛人范增，七十岁了，一向呆在家里，喜欢奇谋妙计。前去游说项梁说：“陈胜失败本来就是应当的。秦朝灭亡六国，楚国最没有过错。自从楚怀王（被骗）入秦没有返回，楚国人想念他到现在。所以楚南公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如今陈胜首先起事，没有立楚国的后代而自立为王，他的势力不会长久。现在您起兵江东，楚地将领有如群蜂飞舞，争着归附您的原因，是因为（您）项家世代为楚将，能够再立楚国的后裔。”项梁认为他说的对，就在民间寻到了楚怀王的孙子心，（他）在给人放羊，（项梁）立他为楚怀王，（这是为了）顺从人民的愿望。陈婴做楚国的上柱国，封地有五个县，和楚怀王建都盱台。项梁自称为武信君。

【原文】居数月，引兵攻亢父，与齐田荣、司马龙且军救东阿，大破秦军於东阿。田荣即引兵归，逐其王假。假亡走楚。假相田角亡走赵。角弟田间故齐将，居赵不敢归。田荣立田儋子市为齐王。项梁已破东阿下军，遂追秦军。数使使趣齐兵，欲与俱西。田荣曰：“楚杀田假，赵杀田角、田间，乃发兵。”项梁曰：“田假为与国之王，穷来从我，不忍杀之。”赵亦不杀田角、田间以市於齐。齐遂不肯发兵助楚。项梁使沛公及项羽别攻城阳，屠之。西破秦军濮阳东，秦兵收入濮阳。沛公、项羽乃攻定陶。定陶未下，去，西略地至雝丘，大破秦军，斩李由。还攻外黄，外黄未下。

【译文】过了几个月，项梁带兵攻打亢父，与齐国田荣、司马龙且的军队一起援救东阿，在东阿大败秦军。田荣率军回到（齐国），赶跑了齐王田假。田假逃到楚国。田假的相国田角逃到赵国。田角的弟弟田间原来是齐国的将领，留在赵国不敢回去。田荣立了田儋的儿子田市为齐王。项梁已经打垮了东阿城下的秦军，就（乘胜）追击秦军。屡次派遣使者催促齐国军队，打算与它一起西进。田荣说：“楚国杀了田假，赵国杀了田角、田间，我就出兵。”项梁说：“田假是盟国的国王，走投无路来投奔我，不忍心杀他。”赵国也不杀田角、田间去跟齐国做交易。于是齐国不肯发兵帮助楚军。项梁派沛公和项羽另率一支军队攻打城阳，屠城。向西在濮阳东面击溃了秦军，秦军收兵退入濮阳。沛公、项羽就攻打定陶。没有攻下定陶，（率军）离开，向西攻城略地到达雍丘，大败秦军，杀了李由。回军攻打外黄，没有攻下来。

【原文】项梁起东阿，西，至定陶，再破秦军，项羽等又斩李由，益轻秦，有骄色。宋义乃谏项梁曰：“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今卒少惰矣，秦兵日益，臣为君畏之。”项梁弗听。乃使宋义使於齐。道遇齐使者高陵君显，曰：“公将见武信君乎？”曰：“然。”曰：“臣论武信君军必败。公徐行即免死，疾行则及祸。”秦果悉起兵益章邯，击楚军，大破之定陶，项梁死。沛公、项羽去外黄攻陈留，陈留坚守不能下。沛公、项羽相与谋曰：“今项梁军破，士卒恐。”乃与吕臣军俱引兵而东。吕臣军彭城东，项羽军彭城西，沛公军砀。

【译文】项梁自东阿出发，向西进军到达定陶，又一次打败秦军，项羽等又杀了李由，（因此，项梁）更加轻视秦军，显出骄傲的神态。宋义就劝告项梁说：“打了胜仗而将领骄傲、士卒懈怠的就要失败。现在士卒稍有懈怠，秦兵日益增多，我替您担心。”项梁不听。就派宋义出使齐国。路上遇到齐国使者高陵君显，说：“您将要去见武信君吗？”回答说：“是的。”宋义说：“我断定武信君的军队一定失败。您慢走就可以免死，快走就要遭殃。”秦军果然发动全部兵力增援章邯，攻打楚军，在定陶大败楚军，项梁战死。沛公、项羽离开外黄攻打陈留，陈留坚守，不能攻下。沛公、项羽互相商量说：“现在项梁的军队被打败了，士卒恐惧。”于是就同吕臣领兵一起向东（进发）。吕臣驻扎在彭城东面，项羽驻扎在彭城西面，沛公驻扎在砀县。

【原文】章邯已破项梁军，则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击赵，大破之。当此时，赵歇为王，陈馀为将，张耳为相，皆走入钜鹿城。章邯令王离、涉间围钜鹿，章邯军其南，筑甬道而输之粟。陈馀为将，将卒数万人而军钜鹿之北，此所谓河北之军也。

【译文】章邯已经打败了项梁的军队，就以为楚地的军队不值得担心了，就渡过黄河攻打赵国，大败赵军。这个时候，赵歇为赵王，陈余为大将，张耳为国相，都逃进了巨鹿城。章邯命令王离、涉间围攻巨鹿，章邯驻扎在他们的南面，修筑甬道给他们输送粮食。陈余作为大将，统率士兵数万人驻扎在巨鹿的北面，这就是所说的河北军。

【原文】楚兵已破於定陶，怀王恐，从盱台之彭城，并项羽、吕臣军自将之。以吕臣为司徒，以其父吕青为令尹。以沛公为砀郡长，封为武安侯，将砀郡兵。

【译文】楚军在定陶打了败仗，楚怀王很恐惧，从盱台前往彭城，合并了项羽、吕臣的军队亲自统率。任命吕臣为司徒，他的父亲叶青为令尹。任命沛公为砀郡长，封为武安侯，统率砀郡的军队。

【原文】初，宋义所遇齐使者高陵君显在楚军，见楚王曰：“宋义论武信君之军必败，居数日，军果败。兵未战而先见败徵，此可谓知兵矣。”王召宋义与计事而大说之，因置以为上将军，项羽为鲁公，为次将，范增为末将，救赵。诸别将皆属宋义，号为卿子冠军。

【译文】以前宋义所遇到的齐国使者高陵君显还在楚国的军队里，他见到楚怀王说：“宋义断定武信君的军队一定失败，过了几天，他的军队果然失败了。军队没有开战而先看到了失败的征兆，这可说是懂得用兵了。”楚怀王召见宋义，和他商量事情，很喜欢他，因此任命他为上将军，项羽为鲁公，担任次将，范增担任末将，去援救赵国。各路其他将领都隶属于宋义，号为卿子冠军。

【原文】行至安阳，留四十六日不进。项羽曰：“吾闻秦军围赵王钜鹿，疾引兵渡河，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军必矣。”宋义曰：“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罢，我承其敝；不胜，则我引兵鼓行而西，必举秦矣。故不如先斗秦赵。夫被坚执锐，义不如公；坐而运策，公不如义。”因下令军中曰：“猛如虎，很如羊，贪如狼，彊不可使者，皆斩之。”乃遣其子宋襄相齐，身送之至无盐，饮酒高会。天寒大雨，士卒冻饥。项羽曰：“将戮力而攻秦，久留不行。今岁饥民贫，士卒食芋菽，军无见粮，乃饮酒高会，不引兵渡河因赵食，与赵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彊，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彊，何敝之承！且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埽境内而专属於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项羽晨朝上将军宋义，即其帐中斩宋义头，出令军中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当是时，诸将皆慴服，莫敢枝梧。皆曰：“首立楚者，将军家也。今将军诛乱。”乃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使人追宋义子，及之齐，杀之。使桓楚报命於怀王。怀王因使项羽为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皆属项羽。

【译文】走到安阳，停留四十六天不前进。项羽说：“我听说秦军把赵王围在巨鹿，赶快带兵渡河，楚军从外面攻打，赵军在内响应，一定能打败秦军。”宋义说：“不对。打牛虻的方法不能用来消灭虱子，现在秦军攻打赵军，打胜了则军队疲惫，我们趁机利用秦军疲惫（发动进攻）；打不胜，我们就率领军队鸣鼓西进，一定（能）推翻秦国。所以不如先让秦、赵相斗。身披铠甲，手执利器，宋义不如您；坐下来运筹决策，您不如宋义。”因此向军中下令说：“凶猛如虎，违逆如羊，贪婪如狼，倔强不听指挥的人，一律斩首。”（宋义）又派遣他的儿子宋襄去辅助齐国，亲自送他到无盐，设筵摆酒，大会宾客。（当时，）天寒大雨，士卒又冷又饿。项羽说：“本来打算合力攻打秦军，却长时间停留不前。现在赶上荒年，人民贫困，士卒只吃芋头和豆子，军中没有存粮，宋义却还设酒宴，会宾客，不率领军队渡过河就地取用赵国的粮食和赵军合力攻打秦军，而说什么‘趁着他们疲惫’。以秦军那样强大（的兵力），进攻新建立的赵国，形势必定是秦军攻占赵国。赵国被占领，而秦军更加强大，哪里有什么疲惫的机会可乘！而且楚军刚刚被打败，国王都坐不住了，把国内的所有兵力都集中起来隶属于上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如今他不体恤士卒，而谋私利，不是身负国家重任的大臣。”项羽早晨参见上将军宋义，就在他的帐幕中割下了宋义的脑袋，出来向军中发令说：“宋义和齐国阴谋反楚，楚王秘密命令我杀死他。”这个时候，将领们都恐惧屈服，没有敢抗拒的。都说：“首先扶立楚国的，是将军一家。现在（又是）将军杀死了叛乱的人。”（将领们）就互相共同推立项羽为代理上将军。派人去追宋义的儿子，在齐国追上了，杀死了他。（项羽）派桓楚向楚怀王报告。楚怀王就让项羽做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都归属项羽。

【原文】项羽已杀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乃遣当阳君、蒲将军将卒二万渡河，救钜鹿。战少利，陈馀复请兵。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於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钜鹿下者十馀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於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

【译文】项羽已经杀了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声传遍诸侯。（他）于是派当阳君、蒲将军率领两万士卒渡河，援救巨鹿。战事稍有胜利，陈余又（向项羽）请求出兵。项羽就率领全军渡河，凿沉全部船只，砸破炊具，烧毁营舍，携带三天口粮，以表示士卒拼死决战，没有一个有（活着）回来的心思。（军队）一到就围住了王离，与秦军遭遇，打了九仗，截断了秦军的甬道，大败秦军，杀了苏角，俘虏了王离。涉间不向楚军投降，自焚而死。当时，楚军勇猛居诸侯之首，救巨鹿的诸侯军队筑有十余座营垒，没一个敢发兵。到楚军攻击秦军时，诸侯将领都在营垒上观战。楚军战士无不以一当十，楚兵喊声震天，诸侯军队人人胆战心惊。于是已经打败了秦军，项羽召见各诸侯将领，（他们）进入辕门，个个跪着向前走，没有谁敢抬头仰视。项羽从此开始成为诸侯的上将军，各路诸侯都隶属于他。

【原文】章邯军棘原，项羽军漳南，相持未战。秦军数卻，二世使人让章邯。章邯恐，使长史欣请事。至咸阳，留司马门三日，赵高不见，有不信之心。长史欣恐，还走其军，不敢出故道，赵高果使人追之，不及。欣至军，报曰：“赵高用事於中，下无可为者。今战能胜，高必疾妒吾功；战不能胜，不免於死。原将军孰计之。”陈馀亦遗章邯书曰：“白起为秦将，南征鄢郢，北阬马服，攻城略地，不可胜计，而竟赐死。蒙恬为秦将，北逐戎人，开榆中地数千里，竟斩阳周。何者？功多，秦不能尽封，因以法诛之。今将军为秦将三岁矣，所亡失以十万数，而诸侯并起滋益多。彼赵高素谀日久，今事急，亦恐二世诛之，故欲以法诛将军以塞责，使人更代将军以脱其祸。夫将军居外久，多内卻，有功亦诛，无功亦诛。且天之亡秦，无愚智皆知之。今将军内不能直谏，外为亡国将，孤特独立而欲常存，岂不哀哉！将军何不还兵与诸侯为从，约共攻秦，分王其地，南面称孤；此孰与身伏鈇质，妻子为僇乎？”章邯狐疑，阴使候始成使项羽，欲约。约未成，项羽使蒲将军日夜引兵度三户，军漳南，与秦战，再破之。项羽悉引兵击秦军汙水上，大破之。

【译文】章邯驻扎在棘原，项羽驻扎在漳水南岸，两军相持，没有交战。秦军多次退却，二世派人责备章邯。章邯恐惧，派长史司马欣（回朝廷）去请示。（司马欣）到了咸阳，留在司马门三天，赵高不接见，有不信任的想法。司马欣害怕，逃回军中。没敢走原路，赵高果然派人追赶他，没有追上。司马欣到了军中，（向章邯）报告说：“赵高居中用事，下面的人不可能有所作为。现在作战如果能胜利，赵高必定嫉妒我们的功劳；作战如果不能胜利，免不了被处死。希望将军深思熟虑这种处境。”陈余也写给章邯一封信说：“白起作为秦将，向南攻下鄢、郢，向北坑杀马服君（赵括），攻城咯地，不计其数，而最后竟然赐死。蒙恬作为秦将，向北赶跑匈奴，开辟榆中几千里的地域，最终竟然在阳周被杀。为什么呢？功劳太多，秦国不能按功行封，因此用法律手段来杀死他们。现在将军作为秦将三年了，所损失的士兵以十万计，而诸侯军同时起事，越来越多。那个赵高一向谄谀，时日已久，现在形势危急，也怕二世杀他，所以打算借法律手段杀死将军，来抵罪，另派人替代将军，来摆脱他的祸患。将军在外时间已经很长，朝廷中很多人与你有隔阂，有功是被杀，无功也是被杀。况且上天要灭亡秦国，无论是愚笨的人还是聪明的人全都知道。如今将军在内不能直言进谏，在外作为亡国的将领，子身一人孤立而想长期存在，难道不可悲吗！将军为什么不倒戈与各路诸侯联合，约定共同攻打秦国，分割秦地称王；这同趴在砧板上受刑，妻子被杀，哪个比较好呢？”章邯犹豫不决，暗中派候始成出使项羽，想订立和约。和约没有谈妥，项羽派蒲将军昼夜领兵渡过三户津，扎营漳水南岸，与秦军交战，又一次打败了秦军。项羽率领全军士卒在汗水上攻击秦军，大败秦军。

【原文】章邯使人见项羽，欲约。项羽召军吏谋曰：“粮少，欲听其约。”军吏皆曰：“善。”项羽乃与期洹水南殷虚上。已盟，章邯见项羽而流涕，为言赵高。项羽乃立章邯为雍王，置楚军中。使长史欣为上将军，将秦军为前行。

【译文】章邯派人去见项羽，想订立和约。项羽召集军吏商量说：“粮食缺少，想答应他的和约。”军吏都说：“好。”项羽就与章邯订期在洹水南岸殷墟相见。已经签署了盟约，章邯见到项羽，涕泪交下，向项羽诉说赵高（的种种行径）。项羽就立章邯为雍王，安置在楚军中。任命长史司马欣为上将军，率领秦军为先行部队。

【原文】到新安。诸侯吏卒异时故繇使屯戍过秦中，秦中吏卒遇之多无状，及秦军降诸侯，诸侯吏卒乘胜多奴虏使之，轻折辱秦吏卒。秦吏卒多窃言曰：“章将军等诈吾属降诸侯，今能入关破秦，大善；即不能，诸侯虏吾属而东，秦必尽诛吾父母妻子。”诸侯微闻其计，以告项羽。项羽乃召黥布、蒲将军计曰：“秦吏卒尚众，其心不服，至关中不听，事必危，不如击杀之，而独与章邯、长史欣、都尉翳入秦。”於是楚军夜击阬秦卒二十馀万人新安城南。

【译文】到达了新安。诸侯军的官兵以前曾因服徭役、驻守边塞路过秦中时，秦中官兵对他们多有无礼。等到秦军投降了诸侯军，诸侯军的官兵乘胜利的机会，很多像对待奴隶和俘虏一样地使唤他们，随便折磨侮辱秦军官兵。秦军官兵很多在私下议论说：“章将军等欺骗我们投降诸侯军。如今能够入关灭秦很好；如果不能，诸侯军俘虏我们东去，秦朝势必杀光我们的父母妻儿。”诸侯军的将领们暗中听到了他们的议论，报告了项羽。项羽就找来黥布、蒲将军商量说：“秦军官兵还很多，他们心里不服，到了关中不听从（命令），事情就危险了，不如杀掉他们，而只与章邯、长史司马欣、都尉董翳一起进入秦地。”于是楚军夜间把秦军士兵二十多万人坑杀在新安城南。

【原文】行略定秦地。函谷关有兵守关，不得入。又闻沛公已破咸阳，项羽大怒，使当阳君等击关。项羽遂入，至于戏西。沛公军霸上，未得与项羽相见。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於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项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贪於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

【译文】（项羽）西行攻取平定秦国土地。函谷关有兵把守，不能进入。又听说沛公已经攻破咸阳，项羽大怒，派当阳君等攻打函谷关。项羽于是进入了函谷关，到达戏水西岸。沛公驻军霸上，没有能够和项羽相见。沛公左司马曹无伤派人对项羽说：“沛公想称王关中，任命子婴为相国，占有了全部珍宝。”项羽大怒说：“明天早晨让士兵饱餐，为我击溃沛公的军队！”这时，项羽有兵四十万，驻扎在新丰鸿门，沛公有兵十万，驻扎在霸上。范增劝告项羽说：“沛公在山东时，贪财好物，喜爱美女。现在进了关，不收财物，不亲近妇女，由此看来，他的志向不小。我叫人观望他上空的云气，都呈龙虎形状，五颜六色，这是天子之气。赶快攻打（他），不要失掉机会。”

【原文】楚左尹项伯者，项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张良。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张良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张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惊，曰：“为之柰何？”张良曰：“谁为大王为此计者？”曰：“鲰生说我曰‘距关，毋内诸侯，秦地可尽王也’。故听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为之柰何？”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张良曰：“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沛公曰“孰与君少长？”良曰：“长於臣。”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张良出，要项伯。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豪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原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沛公曰：“诺。”於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项王许诺。

【译文】楚国左尹项伯这个人，是项羽的叔父，一向和留侯张良交好。张良这时跟随着沛公，项伯就夜里飞马跑到沛公军营，私下见到张良，详细地把事情告诉他，打算叫张良和他一起离去。他说：“不要跟他一起死。”张良说：“我为韩王护送沛公，现在沛公形势危急，逃走是不道义的，不能不告诉（他）。”张良就走了进去，（把情况）全部告诉了沛公。沛公大惊，说：“这件事怎么办呢？”张良说：“谁给大王出的这个主意？”沛公说：“一个小子劝我说‘据守函谷关，不让诸侯军进来，秦地可以全部占据称王’。所以（我）听信了（他的话）。”张良说：“估计大王的士兵足够来抵挡项王吗？”沛公默然不语，（过了一会）说：“当然不如（项羽），又该怎么办呢？”张良说：“请（让我）去告诉项伯，说沛公不敢背叛项王。”沛公说：“您怎么与项伯有交情？”张良说：“秦朝时，项伯和我就有交往，他杀了人，我救了他。现在形势危急，因此幸亏他来告诉我。”沛公说：“项伯与你（相比），谁年纪大？”张良说：“（他）比我大。”沛公说：“您替我叫他进来，我要对他兄长相待。”张良走出来，邀请项伯。项伯就进去见沛公。沛公向项伯敬（一杯）酒祝寿，定为儿女亲家。沛公说：“我入了关，丝毫利益不敢接近，登记官民，封存府库，等待将军。之所以派将守关，是为了防备别的盗贼出入和意外。（我）日日夜夜盼望将军到来，怎么敢反叛！请项伯（兄向将军）详细说明我是不敢背弃恩德的。”项伯答应了。对沛公说：“明天不可以不早来向项王道歉。”沛公说：“好的。”于是项伯又当夜离去，回到军中，把沛公的话详细地报告了项王。随即（向项羽）说：“沛公不先攻破关中，您怎么敢入吗？如今人家立有大功而去攻打他，是不道义的，不如借此机会好好对待他。”项王答应了。

【原文】沛公旦日从百馀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於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卻。”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乡坐。亚父南乡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乡坐，张良西乡侍。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项王默然不应。范增起，出召项庄，谓曰：“君王为人不忍，若入前为寿，寿毕，请以剑舞，因击沛公於坐，杀之。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庄则入为寿，寿毕，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项王曰：“诺。”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於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哙曰：“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披帷西乡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项王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则与斗卮酒。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王曰：“赐之彘肩。”则与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於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啗之。项王曰：“壮士，能复饮乎？”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天下皆叛之。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豪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项王未有以应，曰：“坐。”樊哙从良坐。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

【译文】第二天早晨，沛公带着一百多名骑兵来见项王，到了鸿门，向项羽谢罪说：“我和将军并力攻秦，将军在河北作战，我在河南作战，然而我自己也没有想到先入关攻破秦地，能在这里又见到将军。现在有小人进谗言，使将军和我有了隔阂。”项王说：“这是沛公（你）的左司马曹无伤说的，不然，（我）项羽何至于这样。”项王当天就留沛公一同饮酒。项王、项伯面朝东坐，亚父面朝南坐。亚父就是范增。沛公面朝北坐，张良面朝西陪坐。范增多次向项王使眼色，再三举起所佩带的玉玦向项王示意，项王沉默没反应。范增起身，出去找来项庄，对他说：“君王为人不忍心，你进去上前祝酒，祝酒完了，请求舞剑，乘机在座上攻击沛公，杀死他。不然的话，你们这些人都将被他俘虏。”项庄便进去祝酒，祝酒完了说：“君王和沛公饮酒，军中没有什么可供娱乐的，请允许我舞剑助兴。”项王说：“好吧。”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也拔剑起舞，常常用自己的身体掩蔽沛公，项庄不能攻击（沛公）。于是张良来到军门，见到了樊哙。樊哙说：“今天的事情怎么样了？”张良说：“很是危急。此刻项庄正在舞剑，他的意图时时在沛公身上。”樊哙说：“这可紧急了，请让我进去，与沛公同生共死。”樊哙立即带着剑，拿着盾牌，进入军门。交叉持戟守门的卫士想阻拦不让他进去，樊哙侧过他的盾牌一撞，卫士就倒在地上，樊哙就进入了（大帐），揭开帷帐，面向西站立，睁圆眼睛怒视项王，头发上竖，眼角破裂。项王握住剑挺直身子说；“进来的人是干什么的？”张良说：“这是沛公的陪乘樊哙。”项王说：“壮士！赐他一杯酒。”（左右）就给（他）一大杯酒。樊哙拜谢（后）起来，站着一饮而尽。项王说：“赐给他猪腿。”（左右）就给（他）一只生猪腿。樊哙把盾反扣在地上，把猪腿放在盾上，拔出剑来切肉吃。项王说：“壮士！能再喝酒吗？”樊哙说：“我死都不躲避，一杯酒哪里值得推辞！秦王有虎狼的心，杀人唯恐不能杀完，用刑唯恐用刑不尽，天下人都反叛他。楚怀王和将领们约定说‘先攻破秦地进入咸阳的做关中王’。现在沛公先攻破了秦地进入咸阳，丝毫利益不敢有所接近，封闭宫室，回军霸上，来等待大王到来。之所以派将守关，（是为了）防备别的盗贼和意外事件。（如此）劳苦功高，没有（得到）封侯的赏赐，而听信小人之言，要杀有功的人。这是继续了（已经）灭亡的秦朝的老路，我私下认为，大王不（应该）采取（这种做法）。”项王无话回答，只说：“坐。”樊啥跟随张良坐下。坐了不一会儿，沛公起来上厕所，乘机招呼樊哙出来。

【原文】沛公已出，项王使都尉陈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柰何？”樊哙曰：“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於是遂去。乃令张良留谢。良问曰：“大王来何操？”曰：“我持白璧一双，欲献项王，玉斗一双，欲与亚父，会其怒，不敢献。公为我献之”张良曰：“谨诺。”当是时，项王军在鸿门下，沛公军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则置车骑，脱身独骑，与樊哙、夏侯婴、靳彊、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从郦山下，道芷阳间行。沛公谓张良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度我至军中，公乃入。”沛公已去，间至军中，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桮杓，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项王曰：“沛公安在？”良曰┱“闻大王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

【译文】沛公出去后，项王派都尉陈平去叫沛公回来。沛公（对樊哙）说：“我们现在出来，没有辞行，怎么办呢？”樊哙说：“做大事不必顾忌小节，讲大礼节不必怕小责备。如今人家好比刀子砧板，我们好比鱼和肉，还辞别什么！”于是就离去。就叫张良留下道歉。张良问：“大王来时带了什么？”沛公说：“我带来一双白壁，想献给项王，一双玉斗，想送给亚父，正碰上他们生气，不敢进献。您替我献给他们。”张良说：“遵命。”就在这个时候，项王的军队在鸿门，沛公的军队在霸上，相距四十里。沛公丢下车马和侍从脱身而去，一人骑马，和樊哙、夏侯婴、靳疆、纪信等四人握剑持盾步行，从郦山而下抄芷阳小路逃走。沛公对张良说：“从这条路到我们军营，不过二十里而已。估计我到了军中，你再进去。”沛公走后，（估计）他们抄小路已经到达军中，张良就进去道歉说：“沛公不胜酒力，不能（亲自）来辞行。谨让张良奉上白壁一双，郑重拜献大王；玉斗一双，拜献大将军。”项玉说：“沛公在哪里？”张良说：“听说大王有意责备他，独自脱身走了，已经回到军中了。”项王就收下王壁，放在坐席上。亚父接过玉斗，放在地上，拔剑一下击碎，说：“唉！这小子不足以共谋（大事）。夺取项王天下的，一定是沛公，我们这些人就要被他俘虏了。”沛公回到军中，立刻杀了曹无伤。

【原文】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项王见秦宫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项王闻之，烹说者。

【译文】过了几天，项羽带兵西进，屠戮咸阳城，杀死了秦朝（已经）投降的国王子婴，焚烧秦朝宫室，大火三个月不灭；搜罗了秦朝的财宝和妇女，向东而去。有人劝项王说：“关中有山河屏障，四方都有要塞，土地肥沃，可以（在这里）建都，成就霸业。”项王看见秦朝宫室都已经烧毁残破，又怀念故乡，想回东方，（就）说：“富贵了不回故乡，如同穿了锦绣衣裳在夜间行走，有谁能知道！”劝说的人说：“人们说楚国人是猕猴戴人帽子，果然如此。”项王听到了这话，烹杀了劝说他的那个人。

【原文】项王使人致命怀王。怀王曰：“如约。”乃尊怀王为义帝。项王欲自王，先王诸将相。谓曰：“天下初发难时，假立诸侯後以伐秦。然身被坚执锐首事，暴露於野三年，灭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诸君与籍之力也。义帝虽无功，故当分其地而王之。”诸将皆曰：“善。”乃分天下，立诸将为侯王。

【译文】项王派人向楚怀王报告（入秦情况）。楚怀王说：“按照约定办。”项羽于是推尊楚怀王为义帝。项王想自己称王，就先封诸侯将相为王。对他们说：“天下刚发动起义的时候，暂时拥立诸侯后裔为王，以便讨伐秦朝。然而亲自身穿铠甲，手执兵器，率先起义，三年来风餐露宿，消灭秦朝，平定天下的，都是靠各位将相和我项籍的力量。只有义帝没有功劳，本来就应该瓜分他的土地，封大家为王。”将领们都说：“好。”（项王）就分割天下，封将领们为侯王。

【原文】项王、范增疑沛公之有天下，业已讲解，又恶负约，恐诸侯叛之，乃阴谋曰：“巴、蜀道险，秦之迁人皆居蜀。”乃曰：“巴、蜀亦关中地也。”故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而三分关中，王秦降将以距塞汉王。

【译文】项王、范增担心沛公将来占有天下，但既然已经和解，又忌讳违背当初约定，怕诸侯反叛，他们就暗中商量说：“巴、蜀道路险恶，秦朝被流放的罪人都居住蜀地。”于是就说：“巴、蜀也是关中地区。”所以封沛公为汉王，统治巴、蜀、汉中，建都南郑。而把关中分为三块，封给秦朝降将为王以阻挡汉王。

【原文】项王乃立章邯为雍王，王咸阳以西，都废丘。长史欣者，故为栎阳狱掾，尝有德於项梁；都尉董翳者，本劝章邯降楚。故立司马欣为塞王，王咸阳以东至河，都栎阳；立董翳为翟王，王上郡，都高奴。徙魏王豹为西魏王，王河东，都平阳。瑕丘申阳者，张耳嬖臣也，先下河南，迎楚河上，故立申阳为河南王，都雒阳。韩王成因故都，都阳翟。赵将司马卬定河内，数有功，故立卬为殷王，王河内，都朝歌。徙赵王歇为代王。赵相张耳素贤，又从入关，故立耳为常山王，王赵地，都襄国。当阳君黥布为楚将，常冠军，故立布为九江王，都六。鄱君吴芮率百越佐诸侯，又从入关，故立芮为衡山王，都邾。义帝柱国共敖将兵击南郡，功多，因立敖为临江王，都江陵。徙燕王韩广为辽东王。燕将臧荼从楚救赵，因从入关，故立荼为燕王，都蓟。徙齐王田市为胶东王。齐将田都从共救赵，因从入关，故立都为齐王，都临菑。故秦所灭齐王建孙田安，项羽方渡河救赵，田安下济北数城，引其兵降项羽，故立安为济北王，都博阳。田荣者，数负项梁，又不肯将兵从楚击秦，以故不封。成安君陈馀弃将印去，不从入关，然素闻其贤，有功於赵，闻其在南皮，故因环封三县。番君将梅鋗功多，故封十万户侯。项王自立为西楚霸王，王九郡，都彭城。

【译文】项王封章邯为雍王，统治咸阳以西地区，建都废丘。长史司马欣，从前做栎阳狱吏，曾对项梁有恩；都尉董翳，最初劝说章邯投降楚军，所以封司马欣为塞王，统治咸阳以东到黄河地区，建都栎阳；封董翳为翟王，统治上郡，建都高奴。改封魏王豹为西魏王，统治河东，建都平阳。瑕丘申阳是张耳的宠臣，率先攻下河南，在黄河岸边迎接楚军，所以封申阳为河南王，建都雒阳。韩王成仍以旧都城为都，建都阳翟。赵将司马卯平定河内，屡次立功，所以封司马卯为殷王，统治河内，建都朝歌。改封赵王歇为代王。赵相张耳向来贤能，又随同（项王）进入关中，所以封张耳为常山王，统治赵地，建都襄国。当阳君黥布作为楚军将领，常常勇冠全军，所以封黥布为九江王，建都六县。鄱君吴芮率领百越兵协助诸侯军，又随同入关，所以封吴芮为衡山王，建都于邾。义帝的柱国共敖率兵攻打南郡，战功很多，于是封共敖为临江王，建都江陵。改封燕王韩广为辽东王。燕将臧茶曾随同楚军救援赵国，又随同入关，所以封臧荼为燕王，建都蓟县。改封齐王田市为胶东王。齐将田都随同（项王）共同救援赵国，又随同入关，所以封田都为齐王，建都临淄。原来被秦朝灭亡的齐王建的孙子田安，在项羽渡河救援赵国时，田安攻下济水北边几座城池，率领他的军队投降了项羽，所以封田安为济北王，建都博阳。田荣多次有负项梁，又不愿率军随楚军攻打秦军，因此没有封。成安君陈余丢弃将印离去，没有随同入关，然而向来听说他贤能，对赵国有功，知道他在南皮，所以把环绕（南皮的）三个县封给他。番君的将领梅鋗战功很多，所以封为十万户侯。项王自封为西楚霸王，统治九个郡，建都彭城。

【原文】汉之元年四月，诸侯罢戏下，各就国。项王出之国，使人徙义帝，曰：“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乃使使徙义帝长沙郴县。趣义帝行，其群臣稍稍背叛之，乃阴令衡山、临江王击杀之江中。韩王成无军功，项王不使之国，与俱至彭城，废以为侯，已又杀之。臧荼之国，因逐韩广之辽东，广弗听，荼击杀广无终，并王其地。

【译文】汉元年四月，在（项王）旗帜下诸侯罢兵，各自回到封国。项王也出关（回）到封国，派人迁徙义帝，说：“古代做帝王的拥有千里的土地，必须住在河流上游。”于是就派遣使者把义帝迁往长沙郴县。（项王）催促义帝前行，义帝的群臣渐渐背叛了他，（项王）就暗中命令衡山王、临江王把义帝杀死在江中。韩王成没有军功，项王不让他回到封国，和他一起到了彭城，废为侯，不久又杀死了。臧荼到了封国，就驱逐韩广去辽东，韩广不听从，臧茶在无终攻打并杀了韩广，兼并统治了他的封地。

【原文】田荣闻项羽徙齐王市胶东，而立齐将田都为齐王，乃大怒，不肯遣齐王之胶东，因以齐反，迎击田都。田都走楚。齐王市畏项王，乃亡之胶东就国。田荣怒，追击杀之即墨。荣因自立为齐王，而西杀击济北王田安，并王三齐。荣与彭越将军印，令反梁地。陈馀阴使张同、夏说说齐王田荣曰：“项羽为天下宰，不平。今尽王故王於丑地，而王其群臣诸将善地，逐其故主赵王，乃北居代，馀以为不可。闻大王起兵，且不听不义，原大王资馀兵，请以击常山，以复赵王，请以国为扞蔽。”齐王许之，因遣兵之赵。陈馀悉发三县兵，与齐并力击常山，大破之。张耳走归汉。陈馀迎故赵王歇於代，反之赵。赵王因立陈馀为代王。

【译文】田荣听说项羽把齐王市改封到胶东，而立齐将田都为齐王，于是大怒，不愿让齐王去胶东，就在齐地反叛，迎头攻击田都。田都逃往楚国。齐工市害怕项王，就逃往胶东封国就职。田荣大怒，（派兵）追击，在即墨杀死了他。田荣就自立为齐王，而向西攻打并杀掉了济北王田安，兼并了三齐（土地）。田荣授予彭越将军印，让他在梁地反叛。陈余秘密派遣张同、夏说游说齐王田荣说：“项羽主持天下事，不公平。如今把原来的诸侯王都封在坏地方称王，而他的群臣诸将都封在好地方称王。赶走原来的诸侯王赵王到北方居住代地，我以为这样是不合适的。听说大王起兵，而且不听从不合理（的命令），希望大王援助我（一些）兵马，让我去攻打常山，来恢复赵王的原有土地，愿把赵国作为齐国的屏障。”齐王答应了，就派兵到赵国。陈余调动了三县的全部士兵，与齐军合力攻打常山，打垮了常山（的军队）。张耳逃走归附了汉王。陈余去代地迎接原来的赵王歇，返回赵地。赵王就立陈余为代王。

【原文】是时，汉还定三秦。项羽闻汉王皆已并关中，且东，齐、赵叛之：大怒。乃以故吴令郑昌为韩王，以距汉。令萧公角等击彭越。彭越败萧公角等。汉使张良徇韩，乃遗项王书曰：“汉王失职，欲得关中，如约即止，不敢东。”又以齐、梁反书遗项王曰：“齐欲与赵并灭楚。”楚以此故无西意，而北击齐。徵兵九江王布。布称疾不往，使将将数千人行。项王由此怨布也。

【译文】这时，汉王回军平定了三秦。项羽听说汉王已经兼并了关中，将要东进，齐、赵又反叛了他，非常愤怒。就封从前的吴县县令郑昌为韩王，来阻挡汉军。命令萧公角等人攻打彭越。彭越打败了萧公角等人。汉王派张良招抚韩地，（张良）就给项王写信说：“汉王失去了（作关中王的）封职，想取得关中，依照原来的约定就停止（进军），不敢东进。”（张良）又把齐、梁的反叛文告送给项王，说：“齐国想和赵国合力消灭楚国。”楚军因此无意西进，而向北攻打齐国。项王向九江王黥布征调兵力。黥布称病不去，派部将率领几千人前去。项王从此怨恨黥布。

【原文】汉之二年冬，项羽遂北至城阳，田荣亦将兵会战。田荣不胜，走至平原，平原民杀之。遂北烧夷齐城郭室屋，皆阬田荣降卒，系虏其老弱妇女。徇齐至北海，多所残灭。齐人相聚而叛之。於是田荣弟田横收齐亡卒得数万人，反城阳。项王因留，连战未能下。

【译文】汉二年冬，项羽北上到达城阳，田荣也率军（到此与项羽）会战。田荣没有取胜，逃到平原，平原百姓杀死了他。（楚军）于是北上，烧毁夷平齐国的房屋、城郭，坑杀全部田荣的降兵，掳掠齐国的老弱妇女。在齐地攻城略地，直到北海，所过之处都被摧毁、毁灭。齐国人聚集起来反叛项羽。于是田荣的弟弟田横收集齐国逃散的士卒，得到几万人，在城阳反叛。项王因此停留（下来），连续攻打都没有攻下（城阳）。

【原文】春，汉王部五诸侯兵，凡五十六万人，东伐楚。项王闻之，即令诸将击齐，而自以精兵三万人南从鲁出胡陵。四月，汉皆已入彭城，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项王乃西从萧，晨击汉军而东，至彭城，日中，大破汉军。汉军皆走，相随入穀、泗水，杀汉卒十馀万人。汉卒皆南走山，楚又追击至灵壁东睢水上。汉军卻，为楚所挤，多杀，汉卒十馀万人皆入睢水，睢水为之不流。围汉王三匝。於是大风从西北而起，折木发屋，扬沙石，窈冥昼晦，逢迎楚军。楚军大乱，坏散，而汉王乃得与数十骑遁去，欲过沛，收家室而西；楚亦使人追之沛，取汉王家：家皆亡，不与汉王相见。汉王道逢得孝惠、鲁元，乃载行。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孝惠、鲁元车下，滕公常下收载之。如是者三。曰：“虽急不可以驱，柰何弃之？”於是遂得脱。求太公、吕后不相遇。审食其从太公、吕后间行，求汉王，反遇楚军。楚军遂与归，报项王，项王常置军中。

【译文】春天，汉王统率五路诸侯的军队，共五十六万人，向东讨伐楚军。项王听到这个消息，就命令将领们攻打齐国，而自己带领精兵三万人南下，从鲁县穿过胡陵。四月，汉军都已进入彭城，搜掠楚国的财物珍宝和美女，天天设筵会饮。项王向西进发，到达萧县，从早晨（开始，一边）攻击汉军，（一边）向东推进，到达彭城，中午，把汉军打得大败。汉军都败逃，相继逃入谷水、泗水，（楚军）杀死了十多万汉军士兵。汉军都向南往山里逃跑，楚军又追击到灵壁东面的睢水边。汉军退却，被楚军逼迫，拥挤（在一起），多被杀死，汉军十多万人落入睢水，睢水因此不流动。（楚军）把汉王包围了三层。这时大风从西北刮起，吹断树木，掀毁房屋，飞沙走石，刮得天昏地暗，向着楚军迎面扑来。楚军大乱，阵形溃散，汉王才得以和几十个骑兵逃走。打算经过沛县，接取家眷向西逃；楚军也派人追到沛县，去抓取汉王家眷。家眷都已逃亡，没有和汉王相见。汉王在路上遇到了孝惠、鲁元，就带上车一块儿逃。楚军骑兵追赶汉王，汉王着急了，把孝惠、鲁元推下车去，腾公不止一次下车把他们抱上来，这样（推下抱上）了好几次。滕公说：“虽然情况危急，也不可以把车赶得快一些，但怎么能丢弃他们？”这样，（姐弟俩）终于得以脱险。（汉王）寻找太公、吕后，没有找到。审食其跟随太公、吕后从小路逃走，寻找汉王，反而碰上了楚军。楚军就带他们回到军营，报告了项王，项王一直把他们拘留在军营里。

【原文】是时吕后兄周吕侯为汉将兵居下邑，汉王间往从之，稍稍收其士卒。至荥阳，诸败军皆会，萧何亦发关中老弱未傅悉诣荥阳，复大振。楚起於彭城，常乘胜逐北，与汉战荥阳南京、索间，汉败楚，楚以故不能过荥阳而西。

【译文】这时吕后的哥哥周吕侯为汉王率兵驻扎在下邑，汉王抄小路来到那里，逐渐收集了逃散的士兵。到了荥阳，各路败军都来会合，萧何也征发关中没有载入兵役名册的老弱人丁全部来到荥阳，（声势）又大振作。楚军从彭城出发，常常乘胜追击败兵，与汉军在荥阳南面的京邑、索亭之间交战，汉军打败了楚军，楚军因此不能越过荥阳西进。

【原文】项王之救彭城，追汉王至荥阳，田横亦得收齐，立田荣子广为齐王。汉王之败彭城，诸侯皆复与楚而背汉。汉军荥阳，筑甬道属之河，以取敖仓粟。

【译文】项王去解救彭城，追赶汉王到荥阳，田横也得以收复了齐国，立田荣的儿子田广为齐王。汉王在彭城战败，诸侯又都归附楚国背叛汉国。汉军驻扎在荥阳，修筑甬道。与黄河相连，来运取敖仓的粮食。

【原文】汉之三年，项王数侵夺汉甬道，汉王食乏，恐，请和，割荥阳以西为汉。项王欲听之。历阳侯范增曰：“汉易与耳，今释弗取，後必悔之。”项王乃与范增急围荥阳。汉王患之，乃用陈平计间项王。项王使者来，为太牢具，举欲进之。见使者，详惊愕曰：“吾以为亚父使者，乃反项王使者。”更持去，以恶食食项王使者。使者归报项王，项王乃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之权。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原赐骸骨归卒伍。”项王许之。行未至彭城，疽发背而死。

【译文】汉三年，项王屡次侵夺汉军的甬道，汉王粮食缺乏，恐慌起来，请求讲和，划分荥阳以西归汉。项王想要答应他。历阳侯范增说：“汉军容易对付了，现在放掉他们不消灭，以后一定要后悔。”项王就和范增加紧围攻荥阳。汉王很担忧，就采用陈平的计策离间项王。项王的使者来了，给他准备了牛、羊、猪齐全的丰盛筵席，端进去打算进献。（端饭菜的人）一看使者，假装惊愕地说：“我以为是亚父的使者，（没想到）反而是项王的使者。”把饭菜又端了下去，拿来粗劣的饭食给项王的使者吃。使者回来报告了项王，项王就怀疑范增私通汉军，渐渐剥夺他的权力。范增大怒，说：“天下的事情，大局已定，君王好自为之。请把这把老骨头赏给我，让我回家去吧。”项王答应了他。（范增）还没有走到彭城，（因）背上长毒疮死去了。

【原文】汉将纪信说汉王曰：“事已急矣，请为王诳楚为王，王可以间出。”於是汉王夜出女子荥阳东门被甲二千人，楚兵四面击之。纪信乘黄屋车，傅左纛，曰：“城中食尽，汉王降。”楚军皆呼万岁。汉王亦与数十骑从城西门出，走成皋。项王见纪信，问：“汉王安在？”曰：“汉王已出矣。”项王烧杀纪信。

【译文】汉军将领纪信劝汉王说：“形势已经很危急了，请（让我假装成大王）替你去蒙骗楚军，大王可以乘机逃出。”于是汉王夜间从荥阳东门放出两千名身穿铠甲的妇女，楚军四面围攻。纪信乘坐黄屋车，左边的车横木上竖立着有羽毛装饰的旗帜，说：“城中粮食吃光了，汉王投降。”楚军都高呼万岁。汉王也和几十名骑兵从西门出城，逃到成皋。项王见到纪信，问他：“汉王在哪里？”纪信说：“汉王已经出城了。”项王烧死了纪信。

【原文】汉王使御史大夫周苛、枞公、魏豹守荥阳。周苛、枞公谋曰：“反国之王，难与守城。”乃共杀魏豹。楚下荥阳城，生得周苛。项王谓周苛曰：“为我将，我以公为上将军，封三万户。”周苛骂曰：“若不趣降汉，汉今虏若，若非汉敌也。”项王怒，烹周苛，井杀枞公。

【译文】汉王派御史大夫周苛、枞公、魏豹驻守荥阳。周苛、枞公商量说：“魏豹是已经叛变的国家的君王，很难和他共同守城。”就一起杀死了魏豹。楚军攻下荥阳城，活捉了周苛。项王对周苛说：“做我的将领，我任命你为上将军，封三万户侯。”周苛骂着说：“你不赶快投降汉军，汉军即将俘虏你，你不是汉军的对手。”项王大怒，烹死了周苛，并杀了枞公。

【原文】汉王之出荥阳，南走宛、叶，得九江王布，行收兵，复入保成皋。汉之四年，项王进兵围成皋。汉王逃，独与滕公出成皋北门，渡河走脩武，从张耳、韩信军。诸将稍稍得出成皋，从汉王。楚遂拔成皋，欲西。汉使兵距之巩，令其不得西。

【译文】汉王逃出荥阳，向南跑到宛县、叶县一带，收降了九江王黥布，一边行军一边招收士兵，又进入成皋坚守。汉四年，项王进兵围攻成皋。汉王逃走了，单身一人与滕公逃出了成皋北门，渡河逃向修武，投奔张耳、韩信的部队。将领们陆续逃出成皋，追随汉王。楚军因此攻下成皋，想要向西（进军）。汉王派兵在巩县阻击，使楚军不能西进。

【原文】是时，彭越渡河击楚东阿，杀楚将军薛公。项王乃自东击彭越。汉王得淮阴侯兵，欲渡河南。郑忠说汉王，乃止壁河内。使刘贾将兵佐彭越，烧楚积聚。项王东击破之，走彭越。汉王则引兵渡河，复取成皋，军广武，就敖仓食。项王已定东海来，西，与汉俱临广武而军，相守数月。

【译文】这时，彭越渡河在东阿攻打楚军，杀死了楚将军薛公。项王于是亲自东去攻打彭越。汉王得到淮阴侯的军队，打算渡河南下。郑忠劝阻汉王，汉王就停留黄河北岸筑起营垒。派刘贾率兵协助彭越，烧掉楚军积累的物资。项王东进打败了刘贾，赶跑了彭越。汉王就率军渡河，又夺取了成皋，驻军在广武，从敖仓运粮。项王已经平定了东海，（率军）回来，向西（进发），与汉军都在广武涧边驻扎，相持了好几个月。

【原文】当此时，彭越数反梁地，绝楚粮食，项王患之。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桮羹。”项王怒，欲杀之。项伯曰：“天下事未可知，且为天下者不顾家，虽杀之无益，祇益祸耳。”项王从之。

【译文】这个时候，彭越多次往返于梁地之间，断绝楚军的粮食，项王很忧虑。他做了一个高大的砧板，把太公放在上面，告诉汉王说：“现在不快快投降，我就烹杀太公。”汉王说：“我和你项羽作为臣子一起接受怀王的命令，说是‘结为兄弟’，我的老子就是你的老子，一定要烹杀你的老子，（那么）希望你分给我一杯肉羹。”项王十分气愤，要杀死太公。项伯说：“天下大事还不能预料，而且打天下的人不顾念家眷，虽然杀了太公也没有好处，只能增加祸患罢了。”项王听从了项伯的话。

【原文】楚汉久相持未决，丁壮苦军旅，老弱罢转漕。项王谓汉王曰：“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原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能斗力。”项王令壮士出挑战。汉有善骑射者楼烦，楚挑战三合，楼烦辄射杀之。项王大怒，乃自被甲持戟挑战。楼烦欲射之，项王瞋目叱之，楼烦目不敢视，手不敢发，遂走还入壁，不敢复出。汉王使人间问之，乃项王也。汉王大惊。於是项王乃即汉王相与临广武间而语。汉王数之，项王怒，欲一战。汉王不听，项王伏弩射中汉王。汉王伤，走入成皋。

【译文】楚、汉长期相持，未决胜负，年青力壮的苦干行军作战，年老体弱的疲于水陆运输。项王对汉王说：“天下几年来纷乱不安，只是由于我们两个人（的缘故），希望与你挑战，一决雌雄，不要让天下百姓白白受苦。”汉王笑着拒绝说：“我宁愿斗智，不愿斗力。”项王命令壮士出去挑战。汉军有个善长骑马射箭的楼烦人，楚军（派壮士）挑战好几次，楼烦每次都把壮士射死了。项王大怒，就亲自披甲持戟出来挑战。楼烦想要射他，项王瞪大眼睛大吼一声，楼烦眼睛不敢正视，手不敢发箭，就跑回营垒，不敢再出来。汉王派人暗中打听，（才知道挑战的人）就来是项王。汉王大为震惊。于是项王向汉王靠近，（和他）共同面对广武涧对话。汉王历数项王的罪状，项王非常气愤，要决一死战。汉王没有答应，项王埋伏的弓弩射中了汉王。汉王受伤，逃回成皋。

【原文】项王闻淮阴侯已举河北，破齐、赵，且欲击楚，乃使龙且往击之。淮阴侯与战，骑将灌婴击之，大破楚军，杀龙且。韩信因自立为齐王。项王闻龙且军破，则恐，使盱台人武濊涉往说淮阴侯。淮阴侯弗听。是时，彭越复反，下梁地，绝楚粮。项王乃谓海春侯大司马曹咎等曰：“谨守成皋，则汉欲挑战，慎勿与战，毋令得东而已。我十五日必诛彭越，定梁地，复从将军。”乃东，行击陈留、外黄。

【译文】项王听说淮阴侯已经攻下河北，打败了齐、赵军队，而且将要进攻楚军，就派龙且前往攻打（淮阴侯）。淮阴侯（与龙旦）交战，骑兵将领灌婴出击，大败楚军，杀死了龙且。韩信就自立为齐王。项王听说龙且的军队被打败，感到恐慌，派盱台人武涉去游说淮阴侯。淮阴侯不肯听。这时，彭越又返回来攻下梁地，断绝楚军的粮道。项王就对海春侯大司马曹咎等人说：“小心守卫成皋，即使汉军要挑战，千万不要和它交战，不要让它得以东进就行了。我十五天一定杀掉彭越，平定梁地，再与将军会合。”于是项王率军东进，进军过程中攻打陈留、外黄。

【原文】外黄不下。数日，已降，项王怒，悉令男子年十五已上诣城东，欲阬之。外黄令舍人兒年十三，往说项王曰：“彭越彊劫外黄，外黄恐，故且降，待大王。大王至，又皆阬之，百姓岂有归心？从此以东，梁地十馀城皆恐，莫肯下矣。”项王然其言，乃赦外黄当阬者。东至睢阳，闻之皆争下项王。

【译文】外黄没有攻下。过了几天，外黄投降了，项王很生气，命令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全部到城东，要坑杀他们，外黄县令门客的儿子（才）十三岁，前去劝说项王道：“彭越用武力逼迫外黄百姓，外黄（百姓）很害怕，所以暂且投降，等待大王。大王到了，又都坑杀他们，百姓难道还有归顺之心吗？从这儿往东，梁地十多个城池的百姓都害怕，没有肯投降的了。”项王赞同他的话，就赦免了外黄应当坑杀的那些人。（从外黄）往东直到睢阳，听到这件事，都争先恐后地向项王投降。

【原文】汉果数挑楚军战，楚军不出。使人辱之，五六日，大司马怒，渡兵汜水。士卒半渡，汉击之，大破楚军，尽得楚国货赂。大司马咎、长史翳、塞王欣皆自刭汜水上。大司马咎者，故蕲狱掾，长史欣亦故栎阳狱吏，两人尝有德於项梁，是以项王信任之。当是时，项王在睢阳，闻海春侯军败，则引兵还。汉军方围锺离眛於荥阳东，项王至，汉军畏楚，尽走险阻。

【译文】汉军果然屡次向楚军挑战，楚军不出来（应战）。（汉军）派人辱骂楚军，（骂了）五六天，大司马大怒，让士兵渡过汜水，士兵（刚）渡过一半，汉军攻打他们，大败楚军，全部缴获了楚国物资。大司马曹咎、长史董翳、赛王司马欣都自刎在汜水边上。大司马曹咎原来是蕲县的狱吏，长史司马欣原来是栎阳的狱吏，两人曾对项梁有过恩德，因此项王信任他们。这个时候，项王在睢阳，听说海春侯的军队被打败，就率军返回。汉军正在荥阳东面围住钟离眛，项王一到，汉军害怕楚军，全部逃走到险阻地带。

【原文】是时，汉兵盛食多，项王兵罢食绝。汉遣陆贾说项王，请太公，项王弗听。汉王复使侯公往说项王，项王乃与汉约，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项王许之，即归汉王父母妻子。军皆呼万岁。汉王乃封侯公为平国君。匿弗肯复见。曰：“此天下辩士，所居倾国，故号为平国君。”项王已约，乃引兵解而东归。

【译文】这时，汉军兵多粮足，项王兵疲粮绝。汉王派陆贾游说项王，请求（释放）太公，项王没有答应。汉王又派侯公去游说项王，项王就和汉约定，平分天下，划鸿沟以西归属汉国，鸿沟以东归属楚国。项王答应了侯公的要求，就归还了汉王的父母妻子。汉军都高呼万岁。汉王就封侯公为平国君。（侯公）隐藏起来，不肯再见汉王。汉王说：“这是天下善于说辞的人，所到之处，（可以）使国家覆灭，所以封号为平国君。”项王已经订立约定，就领兵解围回到东方去。

【原文】汉欲西归，张良、陈平说曰：“汉有天下太半，而诸侯皆附之。楚兵罢食尽，此天亡楚之时也，不如因其机而遂取之。今释弗击，此所谓‘养虎自遗患’也。”汉王听之。

【译文】汉王准备西归，张良、陈平劝汉王说：“汉国占领了大半个天下，而诸侯都归附了我们。楚军兵疲粮尽，这是上天让楚国灭亡的时候，不如乘这个机会就消灭它。现在放走（项王）不去攻打他，这就是所谓‘养虎为患’。”汉王同意了他们的建议。

【原文】汉五年，汉王乃追项王至阳夏南，止军，与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期会而击楚军。至固陵，而信、越之兵不会。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入壁，深堑而自守。谓张子房曰：“诸侯不从约，为之柰何？”对曰：“楚兵且破，信、越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也。即不能，事未可知也。君王能自陈以东傅海，尽与韩信；睢阳以北至穀城，以与彭越：使各自为战，则楚易败也。”汉王曰：“善。”於是乃发使者告韩信、彭越曰：“并力击楚。楚破，自陈以东傅海与齐王，睢阳以北至穀城与彭相国。”使者至，韩信、彭越皆报曰：“请今进兵。”韩信乃从齐往，刘贾军从寿春并行，屠城父，至垓下。大司马周殷叛楚，以舒屠六，举九江兵，随刘贾、彭越皆会垓下，诣项王。

【译文】汉五年，汉王追击项王到了阳夏南面，让军队停止前进，与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约定时间会合进攻楚军。到达固陵，而韩信、彭越的军队不来会合。楚军攻击汉军，大败汉军。汉王又进入营垒，挖深沟堑自为守卫。（汉王）对张子房说：“诸侯不听从约定，怎么办呢？”（张子房）回答说：“楚军即将崩溃，韩信、彭越没有分到土地，他们不来（会合）是很当然的。君王能和他们共同平分天下，现在可以（使他们）立刻前来。如果不能（这样），局势的发展不可确定。君王能把从陈县以东到海边的地区，全部给韩信，睢阳以北到谷城，把它给彭越，让他们各自为战，那么楚军（是）容易打败的。”汉王说：“好。”于是就派出使者告诉韩信、彭越说：“合力攻打楚军。楚军被打败后，从陈县以东到海边给齐王，睢阳以北到谷城给彭相国。”使者一到，韩信、彭越都回报说：“愿意立刻进兵。”韩信就从齐地出发，刘贾的军队从寿春和他同时进发，屠戮了城父，到达垓下。大司马周殷背叛了楚国，利用舒地的兵力屠戮了六县，率领九江的军队，随同刘贾、彭越都会合在垓下，来到项王阵前。

【原文】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於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柰何，虞兮虞兮柰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译文】项王的军队在垓下修筑营垒，兵少粮尽，汉军和各路诸侯军队把它包围了好几层。夜晚听到汉军在四面唱着楚国的歌，项王于是大惊说：“汉军都已经占领了楚国吗？为什么楚国人这么多啊？”项王夜里起来，在帐中饮酒。有一个叫虞的美人，一直受宠跟在项王身边。（有一匹）叫骓的骏马，（项王）经常骑着它。这时项王慷慨悲歌，自己作诗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雅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唱了好几遍，美人跟着他一起唱。项王泪下数行，左右侍从也都哭泣，不能抬头看。

【原文】於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馀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项王渡淮，骑能属者百馀人耳。项王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馀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於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原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乡。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於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译文】于是项王上马，部下壮士骑兵随从的有八百多人，当夜冲破包围，向南飞奔逃走。天刚亮，汉军才发觉，派骑兵将领灌婴率五千骑兵追赶项王。项王渡过淮水，能够跟上的骑兵（只有）一百多人，项王到阴陵，迷失了道路，询问一个种田的人，种田的人欺骗他说“往左”。项王往左走，就陷入了一大片沼泽中。因此，汉军追上了项王。项王就又带兵向东（跑），到了东城，只有二十八个骑兵了。汉军骑兵追赶的有几千人。项王自己估计不能脱身了，对他的骑兵说：“我起兵到现在八年了，亲自打过七十多次仗，抵挡我的都被打垮，我攻击的无不降服，不曾打过败仗，因而霸有天下。然而现在终于被困在这里，这是上天要灭亡我，不是我打仗的过错。今天肯定要决心战死，愿意给各位痛痛快快地打一仗，一定要三次取胜，给各位突破重围，斩杀敌将，砍倒敌旗，让各位知道是上天要灭亡我，不是我打仗的过错。”（项王）就把他的骑兵分为四队，面向四方。汉军把项王包围了好几层。项王对他的骑兵说：“我给你们斩他一个将领。”（项王）命令骑兵从四面飞驰而下，约定在山的东面会合为三处。于是项王大喊着飞驰而下，汉军都溃败，（项王）就斩了一个汉军将领。当时，赤泉侯做骑兵将领，追赶项王，项王怒目大吼，赤泉侯本人和马都受惊吓，退避了好几里。项王和他的骑兵会合为三处。汉军不知道项王在哪里，就把军队分为三部分，又包围了项王。项王骑马冲驰，又斩了汉军的一个都尉，杀死了百十来人，再把他的骑兵集合起来，只丧失了两个骑兵而已。于是（项王）对他的骑兵说：“怎么样？”骑兵都佩服地说：“正像大王所说的那样。”

【原文】於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义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原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於心乎？”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馀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头，馀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最其後，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五人共会其体，皆是。故分其地为五：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

【译文】于是项王就想要向东渡过乌江。乌江亭长把船停靠在岸边等待着（项王），对项王说：“江东虽小，地方（也）纵横上千里，民众数十万，也足以称王。希望大王赶快渡江。现在只有我有船，汉军来到，没有船渡江。”项王笑着说：“上天要灭亡我，我渡江干什么呢！况且我和江东青年八千人渡江西征，现在没有一个人回来，即使江东父老兄弟怜悯我，让我称王，我有什么脸面去见他们？即使他们不说（什么），（我）项籍难道内心不感到惭愧吗？”项王对亭长说：“我知道您是个忠厚长辈。我骑这匹马五年了，所向无敌，曾经一天飞奔一千里，不忍心杀了它，把它送给您吧。”就命令骑兵都下马步行，手持短兵器交战。单单项籍（一人）就杀死汉军几百人。项王身上也受了十多处伤。（他）回头看见汉军的骑司马吕马童，说：“你不是我的老朋友吗？”吕马童背对项王，指给王翳说：“这就是项王。”项王就说：“我听说汉王用一千斤黄金买我的头，封邑一万户，我把这件好事送给你。”就自刎而死。王翳割了项王的头，其他骑兵互相践踏争夺项王（的尸体），自相残杀了几十人。最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自得到了项王的一段肢体。五个人把肢体合拢起来，正好是（项王）。所以把那块（准备封赏的）土地分为五部分：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

【原文】项王已死，楚地皆降汉，独鲁不下。汉乃引天下兵欲屠之，为其守礼义，为主死节，乃持项王头视鲁，鲁父兄乃降。始，楚怀王初封项籍为鲁公，及其死，鲁最後下，故以鲁公礼葬项王穀城。汉王为发哀，泣之而去。

【译文】项王死后，楚国各地都投降了汉军，只有鲁城不肯投降。汉王就带领天下的军队想要屠戮鲁城，因为他们坚守礼义，为君主以死守节，就拿项王的头给鲁城人看，鲁城父老兄弟才投降了。一开始，楚怀王最初封项籍为鲁公，等到项籍死了，鲁城又最后投降，所以用鲁公的礼仪把项王理葬在谷城。汉王为（项王）发丧，哭了一场，然后离开了。

【原文】诸项氏枝属，汉王皆不诛。乃封项伯为射阳侯。桃侯、平皋侯、玄武侯皆项氏，赐姓刘。

【译文】各支项氏宗族，汉王都不诛杀。封项伯为射阳侯。桃侯、平皋侯、玄武侯都是项氏（宗族），赐姓刘。

【原文】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何兴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乘埶，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译文】太史公说：我听周生说“舜的眼睛大概是两个瞳孔”，又听说项羽也是两个瞳孔。项羽难道是舜的后裔吗？为什么兴起得这么迅速啊！秦朝政治错误，陈涉首先发难，豪杰蜂拥而起，相互争夺，数也数不清。然而项羽毫无凭借，趁势兴势起于民间，三年（时间），就率领五路诸侯消灭了秦朝，分割天下，封王封侯，政令由项羽发出，号为“霸王”，地位虽然没能坚持到底，（但）近古以来，还未曾有过。等到项羽离开关中，怀念楚地，放逐义帝而自立为王，抱怨王侯背叛自己，（他的处境）就艰难了。自夸战功，逞个人才智，不效法古人，认为霸王的基业，需要用武力征伐来经营天下，五年时间终于覆灭了他的国家，死在东城，还没有觉悟，不自责，（这）就错误了。竟然用“上天灭亡我，不是用兵作战的过错”为理由，难道不荒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