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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帆美文】黄爱和:一个人的群山(中)

 云帆诗友会 2020-06-22


庐山樵

一个人的群山(中)

苍茫独立,我将与群山为伍。——自题

        连日的干旱,让这个春天来得特别的早,三三两两的村人都陆续返城打工,很快一川上下的村子,又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们了。由于天干物燥,溪中的流水已经细得快听不出声响,几乎要断流了。一些溪中的小鱼儿躲进小潭底下不肯出来,无事的山虫叫得更欢,一天到晚,叫个不停。我早已无心欣赏这高调的虫唱,天天从早到晚忙个不停,联系旅行社做旅游宣传,联系外事部门招商引资,联系村民做好防火防旱准备,连同管理处的同事召开工作会议,研究部署全年的计划安排。

        时间一长,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一场山火从垅口的半山腰烧起,几乎烧过大半个垅身,幸好提前准备,在垅身的正中斫断一条隔离带,终于把火逼离在了隔离带前。县里的领导赶到时,山火已接近尾声,只是过火之处,一片焦黑,难看又难闻。

        好像一切事物总不是孤立存在,刚有了这场山火人们还尚未停息,接着,一场风暴又从半夜不期而至,狂风伴着雷电,瞬间照耀窗前的山竹和丛林,雨点如铜钱般大小炸在窗台上,震得玻璃沙沙作响,外面的风声大作,村犬狂吠,溪中不时传来轰鸣之声,村子上远远传来嘶哑的破锣声,一个声音高叫着:“发山洪了,发山洪了,大家注意安全!大家注意安全!”这一切与诗人笔下的春雨绵绵、诗情画意好像相去甚远,这突如其来的山洪过于凌厉过于凶顽让人有点促不及防,一时难以言说。等到第二天察看灾情时,一户村民的房子冲去一半,家中的锅碗瓢盆已荡然无存,栏圈中的猪也早已不见踪影。还有好几处山路被冲断,两处泥石流又占着路面,车辆无法通行,行人过往也得小心谨慎。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接下来又是生产自救和接济灾民。

        我是个坐不住的人,一生总爱折腾点什么,不管是好的折腾,还是不好的折腾,反正有事在手上干总比没事干好。一天,一辆破旧的尼桑车停在我的身边。车上下来一个中年人,见我就是一支烟,我本不抽烟,但出于礼貌,我接过烟,问:“找我?”我指指自己的鼻子说。

        “是的,找您汇报。”他很客气地说。

        “那我们哪儿坐坐,”我打量了一下四周,没有合适的地方,就指着溪边的一个露天亭子说:“就这石凳上坐吧!”

        “好的,好的,这里很好!我很喜欢这个地方。”他笑着说。

        “你好像对这儿很熟悉?找我什么事,说吧。”我说。

        “你不愧是处长,一眼就看出我不是第一次来。”他笑笑,接着说,“我来过好几次,对这里的山山水水很喜欢,特别是这条山溪,每年流水不断,我太喜欢这儿了。”

        “你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说。”

        “我想在你们这儿建一个漂流项目,希望得到您的支持。”这回他直截了当。

        “这里能建漂流吗?水流好像……”我有点担忧起来。

        “没问题,只要在上面建一个拦水坝,适时放水,水量足够了。”他信心满满地说。

        “你要考虑清楚,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还是有点担心。

        “你放心,我作过多次这方面考察,而且很多地方都有了成功的经验。”他继续说。

        “这是好事,我先了解一下,再回答你。没有特殊情况,我全力支持!”我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怕这不是真实的。

        一来二往,我们不仅成了朋友,而且也成了商业合作伙伴。就他们工作的计划安排,也进行了多次协商,与镇村两级和村民也来来往往多次协调,这是我来快两个月的时候,引进的第一个招商引资项目。这个项目两年后建成,年接待游客十万人次。在一次朋友的集聚中,我吟出了《赠洪总》一诗,记得诗中有句“一涧溪清飞素梦,满船山色我迎秋”,是当时愉悦心情的真实写照。不过,到现在为止,我也没有真正登上小船作过一次漂流。

        随着项目的落实和推进,很多人都看好这个地方,一些旅行社通过我们的联系也纷纷找上门来,要求合作,很多的私人老板也来考察,对这里的茶叶、苗木、养殖、旅游、商业等各方面进行合作,一时间上上下下,热闹非凡。工作有条不紊的推进,我的心情也开始好了起来,与这满山的秋色相比,感觉也有一拼。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很快就到了这年的深秋,一天我突然接到政府办电话,电话是熊县长打来了。他指示我,今天有重要客人来桃花源,由我出面接待。我不敢怠慢,放下电话就往指定地点赶,到时他们早已等候多时,一位中年男子走上前来,向我介绍:“这是二哥,张先生。”

        我心存狐疑,觉得好笑,怎么有自称“二哥”的人,谁都叫他“二哥”吗?“二哥”是他的名字吗?

        我也只好顺着这个意思说:“二哥好!欢迎你们!”

        他们很快就上了我的破面包车,我一面开车,一面向他们介绍桃花源景区的基本情况。当年陶渊明写下《桃花源记》时,充分寄托了他的理想和信念,后人寻着这份理想和执念就一批跟着一批,一代连着一代,寻踪问迹,踏访而来。一直跨越千年,人们还是川流不息,热情不减。

        当我们的车行至一个高坡时,也许是路面不平,加上雨后成泥,也许是车子太不争气,不是老爷车,分明是少爷车,一付白白净净的样子,一遇问题就使少爷脾气,懒着不走了,二哥和他太太一起只好帮着推车,几次努力都宣告失败,倒是把客人身上弄得不像样子,满身泥水,很是狼狈。没办法,我们弃车而往,一边走,一边指看着眼前的景物和庄稼,秋风微起,路上的困顿被山风一吹,更显精神,二哥也谈兴起来。

        “桃花源的景致真是太美了,当年陶渊明是怎么找到这样一个好去处的呀?”二哥说。

        “不是陶渊明找到这儿的,是这儿找到陶渊明的。”我笑着说。

        二哥惊愕地看着我,哈哈一笑,连连点头,说:“对,对,有道理!”

        我说:“因为陶渊明就生活在这一带。所以他对这儿的情况很熟悉。”

        “是吗?”

        “陶渊明的家就在栗里陶村,离这儿不远,大概七、八公里的样子。他的外婆家在离这儿十几公里的马回岭。每每来回都要经过这里,也许是这一片山水触发了他的创作灵感,才激发他写出了《桃花源记》这样的名篇呢!”我笑着说。

        “有道理,不过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说。”二哥显然有些激动,一直盯着我看。

        “二哥您不是这里人,所以对这边的情况不太了解。我们这儿老百姓都能说出些有关陶渊明的故事来,陶渊明的墓就在离这儿不远的绵羊山。”我接着说。

        “二哥是台湾人,一生非常景仰陶渊明的为人,这次是特意来寻踪的。”走在后来的中年男子介绍说。

        我听后若有所悟,频频点头。我们一起寻着山路,观看了号称“天下第一泉”的谷帘泉瀑布,寻索了溪中的古人石刻,踏访了千年世纪国际茶会遗址。我们还在村民家中休息片刻,坐在庭中,放眼远望,又是一番感慨。村民老汪家的端来泡好的绿茶,叫二哥尝,一股淡淡的草药味清香扑鼻,二哥觉得奇异,问:“这是什么香味?”

        老汪家的介绍说:“是川香,我们这里都有拿川香泡茶的习惯。”

        “也是一味中药,有顺气、健脾、醒目的功效。”我补充说。

        “这个不错,有买吗?”二哥问。

        “没有买,都是村民自己弄的。”我说。

        看着二哥有些失望的样子,觉得不忍,于是又笑着说:“等下可以送些给二哥带回去。”

        一句话说得坐在旁边的二嫂笑了起来。

        吃饭的时候,我们喝着酒,聊陶渊明,聊诗词,也聊古往今来,聊国共合作和连战访陆,我们聊得多了,诗兴也就来了。原来二哥也是个诗词高手,他一出口,就是四首绝句,兹录于下:

桃源庐山鄱湖畔,夜深鸣虫声两岸。

闻君爱诗喜沈吟,却怕枫摇霜难断。

桃源自古少问津,渊明苦叹音难寻。

弃车漫步阔野开,从此提壶是乡亲。

庐山秋凉无恋意,酒暧还需心相寄。

夜雨风高誓扬帆,自强方知鹏程丽。

四特开饮难藏窖,相知抚掌三川料。

爱和吟诗惜无酒,新篇若成更奇妙。

        在二哥面前,我反倒没了底气,支支吾吾的接着吟道:

夙有陶情结,相期枫正丹。

水蜿石入海,云傍岫出关。

孤梦掠浅峡,对影隔重山。

何时一樽酒,共慰旧离颜。

        酒罢,二哥很快就上了庐山,参观了庐山会址、美庐、及博物馆。但这份情从此牵连不断,从山下到山上,从大陆到台湾,从庐山到宜兰,经冬历夏,十几年来,一直牵连着我们两家人的文化情结和精神世界。

        过了些时日,我开过早会,见时间还早,对老九说,今天没什么事的话,我们是不是去看看老康。老九一时没有理会我的意思,问是哪个老康,我说:“还有哪个老康,半山上的老康呀!”

        老九如梦方醒,就说:“哦,老康呀,以前的处长也没有谁问老康的事,你怎么想到他呢。”

        “上次去看了他以后,觉得那个地方不错,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再去看看老俩口,叫上老巴,带些菜去。”我说。

        “你这是要‘访寒问苦’呀。”老九笑着说,转身走了。

        自从第一次见过老康后,心中一直惦着他的情况,希望他能过得好些。我曾在管理处的工作会上也提出来,能不能帮助他发展经济,度过难关。但老人一脸的漠然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心里总有些疙疙瘩瘩,让人舒缓不过来。

        深秋的群山比往日显得更加浓重而深厚,被阳光涂抹后的树木、村舍、庄稼如油画般凝重而丰厚,色彩、光亮、温度都显得特别的光灿新鲜。山风一吹,枝枝叶叶都点头致意,发出沙沙的声响,幸好还有山虫唧唧,流水淙淙,配合着这山风的吟唱,一时间让空寂无人的群山顿时热闹起来,因而显得更加辽远和空旷。我和老九老巴走在去半山的山路上,逶迤而宛转,与第一次来时所不同的是山路好像更宽敞些,两边的柴草作了些砍伐,一些陡悄的地方好像也修整过,挖出了踏步,因而走得更加轻快自在。这是我来这儿走的最好的一段山路。我回过头来对老九说:“这路好像修过了,是不是老康知道我们今天要来,才把路修整了。”我半开玩笑半认真。

        老九说:“不会吧,老康并不知道我们今天要来的。”

        我说:“那为什么这路修得这样好。”

        老巴在后面插话说:“最近有不少的游客和驴友来登山,老康把路修好,方便行人。”

        没想到老康还是个热心的人。说着说着,我们很快赶上前面登山的人,两男三女,问他们的情况,说是这儿有桔子可以自摘。我还不信,老巴说:“老康自己有几亩桔园,很多游客知道后,就自发地来桔园摘果子,止都止不住。”

        尽管有些诧异,但还是很高兴,我说:“好呀,我们去看看他的桔园。”

        当我们赶到山坡时,好几批游客在摘果子,老康也在忙上忙下,帮助张罗。见我们来,过来同我们打招呼。我说:“先忙你的吧,没想到这儿还有这么大的桔园。”

        “早年种的桔树,没怎么打理,一次县里来人帮我们修剪了枝叶,间伐了树苗,没想到今天能结这么多的果子。”老康有些喜色。

        “多少钱一斤?”我问。

        “他们随便给点。”他说。

        “那怎么行,我帮你做广告吧,就二块钱一斤。”我说,回头问老九,“能不能在管理处那边帮忙竖个牌子,就说桔子自摘,二块钱一斤,肚子管饱。”

        我为我的义举而有点自豪之际,并没有换来老康的认同,他只是笑笑说:“不用麻烦处长,就随他去吧。”

        这回让我更加愕然,不解地看着老康,但不好勉强,只好随他而去。一来二往,我开始读懂老康的心思,他是不愿与外人打交道,他已习惯了他的世外生活,他的节奏与自然同频,他的世界与天地同酬。在他面前,我完全肯定了自己的卑微和渺小。

作者简介

        庐山樵,本名黄爱和,字中和,号庐山砚人,现为中华炎黄文化研究会砚文化联合会名誉副会长,庐山市金星砚文化研究会会长,江西省诗词学会会员,江西省书法家协会会员。平生好制砚台,以传统文化入砚,崇尚宋明简约砚风,好制砚铭,为藏家所重,全国性砚雕评比中多次获大奖。现居庐山市,有庐山砚人草堂为玩砚赏砚交流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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