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邴正 | 原始神话与人类自我意识的起源

 天和图书馆21tc 2020-06-23

文化是一面反观人的本质的镜子,认识文化的活动也是人的自我观照活动,可以说,创造出什么样的文化,就有什么样的自我意识,有什么样的自我意识,就会创造出什么样的文化。原始神话是人类自我意识的最初记录,通过刹析原始神话及其原始文化就可能揭示人类自我意识的起源.本文通过对原始神话的考察,认为在西方原始神话关于神、人、自然的关系中,人类的自我意识表现为自恋意识、自卑意识和““认识你自己”的意识。而中国原始神话则表现为神人相通的特点。文章认为,西方原始神话中“认识你自己”这一问题的提出,标志着人类自我意识的觉醒,由此,关于人类自我意识的神话时代结束,而关于人类自我意识的哲学时代来临了。

——邴正

            话

原始神话与人类自我意识的起源

邴 正 | 文

           意               

                              的              起

一、文化:自我意识之镜

文化,作为人的活动成果,可以被视为外化了的人的活动。与之相对应,内在的人的活动,就是人类自我意识的活动。人的一般本质是自然的存在,人的特殊本质是文化的存在。只有当人在自然中发现文化的存在,即自己留下的活动成果时,人才能发现“自我”,才能把自身的存在从自然中识别出来。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一哲学手稿》中指出:“实际创造一个对象世界,是人对自身的本质力量的自我确证。”[1]

文化是一面反衬人的本质力量的镜子,认识文化的活动是人的自我观照活动—从自身的外化中返观自身。创造出什么样的文化,就有什么样的自我意识;有什么样的自我意识,就会创造出什么样的文化,这两个问题实质上是同一的。

原始神话是人类最初的精神活动成果,是人类最初的自我意识活动的记录。它如实地记录了人与自然在精神方面的分化过程。我们只有通过解剖原始神话以及其他原始文化,才能揭示人类自我意识的起源。

二、自恋意识:人是天神的子孙

一些文化人类学家通过考察现代原始部落发现,人类早期在精神上和自然浑然一体。本世纪初,一位德国文化人类学家访问了居住在巴西北部的印第安人部族波罗罗人。这一族人认真地告诉这位学者,他们是红金钢鹦哥,一种生活在南美热带森林,长着漂亮羽毛的长尾鹦鹉。“这根本不是说,他们死了以后就变成金钢鹦哥,或者金钢鹦哥变成波罗罗人,因此,它们值得同等看待。不是的,根本不是这样。……`波罗罗人硬要人相信他们现在就已经是真正的金钢鹦哥了,就象蝴蝶的毛虫声称自己是蝴蝶一样。’这不是他们给自己起的名字,也不是宣布他们与金钢鹦哥有亲族关系。他们这样说,是想要表示他们与金钢鹦哥的实际上的同一。”[2]波罗罗人的固执表明,人在原始状态尚不能明确分辨自我和对象的区别,自我意识是模糊不清的。

原始人和自然浑然一体,在精神世界中,他们面临着人与神的冲突。神话和巫术是原始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神话和巫术起源于原始人的万物有灵观念。由于他们无法把人和对象区分开来,在他们看来,人之所有亦自然所有。通过长期实践,他们终于发现,人有灵魂,灵魂可以脱离肉体的强制性,是自由自在、变化莫测的。自然也和人一样有灵魂。那些有灵气的自然就是神。神的观念实际上是原始人的理想自我,对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主体状态的追求。巫术就是原始人以为的通向自由之路。巫术是借用鬼神力量实现自己愿望的一种法术,是人和鬼神世界的沟通和默契。原始人以为,一旦他们向猎枪、渔网、庄稼、野兽施行了巫术,就会产生神奇的力量,达到人所期望的目的。

围绕着神话和巫术,展开了人与神之间的协作和冲突。这种冲突反映到自我意识之中,则表现为自恋和自卑的冲突。

自恋可以称之为“纳西索斯情结”。纳西索斯是古希腊神话传说中的一个美少年,因终日迷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不能自拔,最后憔悴而死,化为水仙花。人类一开始就是纳西索斯主义者。在远古时代,世界上各民族大多山水阻隔,因此早期文明多系独立发展而来。但是,各民族关,于自身起源的神话,却存在着惊人的相似性。这些神话用不同的语言和情节重复着两个相同的主题;第一,神创造了人,人是天神的子孙;第二,人创造了文明,文明招致神的惩罚。

古希伯来人相信,世界是上帝创造的,认也是上帝创造的。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最初被上帝安置在万物齐备的伊甸园中,只是由于他们违背了上帝的教诲,偷吃了智慧之果,被上帝逐出伊甸园。上帝诅咒亚当:“你必须汗流满面地劳动,才能从地里得到吃的。勉强维持温饱,这样劳碌终生,直到死后归土。人啊,你本是尘土,终将归于尘土!”

古印度人相信,世界是梵天创造的。人类始祖毗婆萨婆是梵天女儿生下的一个怪胎肉球。由于这个肉球的兄长们多事,按照神的样子把他加工改造,他才成为人,并遗传了长生不死的神性。于是日积月累,子孙繁衍,弄得人满为患,搅挠了梵天的安宁。梵天一怒之下创造了一个死神,吩咐她说:“死神,行动吧!你从我灭世的思想和愤怒中产生,你去消灭生灵吧,不管是愚蠢的还是聪明的!”

现代美国作家房龙说:“世界各地差不多所有的人从一开始都用什么名字称呼自己呢?这种例子多得惊人,他们称自己是`上帝的人’或‘上帝的选民’,更荒谬的是,‘属于上帝的人’。埃及人在其他人眼里是卑贱的小农,但他们却把自己看作是‘上帝的人’。犹太人认为自己是‘上帝的选民’,‘苏密’——现在人们所知的官方名字是芬兰,它的意思(人们告诉我)是‘上帝的人”。太平洋上的许多部落——我们最熟悉的只是塔希提岛人——也称自己为‘上帝的人’,波利尼西亚同西亚、北非和北欧相距万里之遥,在这些地方居住的种族彼此间毫无共同之处。可是有一点,他们都明显地认为自己才是真正的有价值的人。”[3]

人是天神的子孙,这种意识休现出人类最初的自尊心和优越感。在原始神话中,天神始终偏爱人类,赐予人类许多其他动物所不拥有的能力和用以制服环境的各种用具。当人类面临危难之时,天神总是不辞劳苦,出手拯救人类。人之所以能得到天神庇护的秘密在于,人和天神之间存在血缘关系。正是这种血缘关系,才赋予人类以自尊心和优越感。

这种自尊心和优越感是人类的自恋意识,用弗洛伊德的术语来说,就是“纳西索斯情结”。自恋意识起源于人类的生存意识。生存对人来说,意味着活动、经历和各种需要的欲望。由此产生了两种基本诱惑,需要的满足和未来的发展变化。需要的满足产生出快乐和幸福的情感体验,引导人们不断追求新的满足和体验,由此产生出对生的热恋。未来的发展变化对人来说是未知的新奇刺激和诱惑,引导人们不断超越现状,追求新的经历,渴望生命的无限延伸。正是这两种基本诱惑,导引人们热爱生命,追求生命。

生存活动引起了自我和环境的冲突。在冲突中,人显示出高于动物物种的优越性。尽管人常常被自然灾难和毒蛇猛兽夺去生命,但人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活动能够创造,而这是其他动物所不具备的。创造大大改变了人类的生存条件,提高了人类与环境抗争的能力。如制造工具、用火、使用文字、掌握知识。这些创造都是动物力不能及的,非自然的。人类自然要追溯这种赋予人类优越性的创造的根源。在科学极不发达的时代,创造是神秘不可思议的。一个关于人类高贵出身的神话,是对创造既令人宽慰自豪,又不可证实不可推翻的解释。

三、自卑意识:创造与惩罚的冲突

令人疑惑的是,为什么一方面人们相信人源于神的神话,另一方面又偏偏因这种神赐的优越性而遭受惩罚呢?原始人自恋的根据在于创造。创造是打破常规的非自然性活动。创造既使人摆脱自然力量的束缚,又意味着人失去自然力量的庇护。打破常规势必和自然力量发生冲突,很容易导致大自然的报复和惩罚,所以才有“诸神的愤怒”。

这种对创造的畏俱体现出自恋意识的另一面:自卑意识。自卑意识是最初的自我否定。它起源于人类的死亡意识。人类是唯一意识到自己的结局是死亡的动物。死意味着生命的终结,是对生存意义的否定。死亡宣告了人的一切追求和满足的完结。人生前创造和拥有的一切,都会被死亡剥夺得干干净净。人历尽千辛万苦创造的一切,会在瞬间被死神摧毁。同时,死抹煞了自我的独特意义,任何人难逃一死,任何人死后的状态都归于同一。死亡也使人和动物归于同一,使人丢失了自尊心和优越性。古往今来,飞燕玉环皆黄土,名流伟人亦黄土。由于人意识到死亡的毁灭作用,人们一般都对死采取主动的逃避态度。

创造恰恰和死亡紧密相关。比起顺其自然,创造意味着违反常规,意味着冒险,创造的失败往往使人付出鲜血和生命的代价。面对强大而又神秘的自然界,原始人不能不考虑这样的问题:我打破了它,一切会怎样?因此,死亡及其能够引起死亡的灾难、疾病是令人畏惧的。人可以用创造改变环境,但就是无法征服死亡。人在死亡面前似乎是一个失败者。自卑意识就是对这一失败的确认。

自卑意识是人对暂时(也许有些是永远)不可抗拒的力量的投降。对人来说,不可抗拒的力量必然兼有人的一切优越性,而且还拥有人所不具有的万能的力量。鬼神就是自然力量后面隐藏着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它无所不在,无孔不人。原始人终日战战兢兢地生活在神天鬼地之间,与鬼神进行着既没有尽头又没有希望的搏斗。

自恋意识肯定人,自卑意识否定人,二者是相互冲突的。就价值导向,也就是人的利益来说,在一般情况下,人选择自恋意识,不希望失去自己的自尊心和优越感。人必须寻找一种解决自恋和自卑冲突的方法,既能创造而又能逃避鬼神的惩罚。

原始人选择的办法是巫术和禁忌。巫术是原始人利用鬼神的力量实现自己愿望的一种法术。行使巫术有两个优点:一可以借助鬼神的力量实现自己的目的,二可以摆脱创造可能招致的惩罚。在我国北方农村和信奉萨满教的少数民族(如满族、鄂伦春族、鄂温克族、赫哲族等)中,至今仍残存着巫术的遗风。行使巫术时,他们常自称“神灵附体”(即“下神”),以鬼神的口气拘神遣将,发怒许愿,直到巫术行完,才恢复自己的常态。

禁忌是指人或物的神圣不可侵犯(或不洁的)性质,以及由此所引起的避讳行为。禁忌实际上是人与鬼神世界的交换行为。人以自我克制为代价,逃避创造或犯禁的惩罚。原始人对血液、死亡、身体、女人、国王、某些动植物以及衣食住行、渔猎农耕,往往有不厌其烦的清规戒律。

巫术和禁忌是自恋与自卑两种意识的冲突协调。在人付出禁忌代价之后,人可以充分自恋;而被禁忌所制约的巫术,则体现着人的自卑。但是,这种协调方式是自欺欺人的胡闹。巫术不能使人不死,禁忌也不能使人永生,因而解决不了生存意识和死亡意识的冲突。自恋和自卑的冲突虽然没有达到自我意识的高度,但却揭示了生存和死亡这一人生的基本矛盾。

生和死、自恋和自卑,实质上是人和神相协作又相冲突的自我意识。神代表永生和自我肯定,自然代表死和自我否定。人类在自然和神明之间,情不自禁要们,已自问:我是谁?我是神,还是自然?我希望我是神。因为我有天神血统;可现实的我还不是神,而是一个装着灵魂的肉体。为了成为神,人必须在灵魂和肉体、神明和自然之间做出选择。正是来自天神的挑战,唤起了人的自我意识。

四、认识你自己:自我的确立

灵魂与肉体,即神性与自然性的冲突唤醒了人的自我意识。自卑和自恋同源于创造这一事实,促使人以文化为对象返观自身。神话以及被视为神创奇迹的祖先创造的文化开始向人的自我意识挑战。这一挑战引发了古代西方文化的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的冲突。

在古希腊神话传说中,日神阿波罗是太阳和光明之神,是希望和理想的象征,具有艺术的创造力量。古希腊人崇拜阿波罗,是因为011造和惩罚的人生痛苦折磨着人的灵魂。传说米达斯王曾问森林之神西勒诺斯,人类最大均善老什么。西勒诺斯说,最好的事情是根本不要出生,次好的事情是早点死去。现实的人生总足令人战战兢兢。而阿波罗精神则为这战战兢兢人生提供了一个梦幻世界,奥林匹亚山上的希腊诸神世界。在高山之巅,希腊诸神精力旺盛,充满生命活力,洋溢着智慧、快乐和美,自由自在地享受生活。但这一切对人来说是可望不可及的,生命破坏了一切神圣。人只有否定生命,自我克制,才能接近神的世界。

狄俄尼索斯是农业之神和酒神,是丰收、享乐、放纵的象征。狄俄尼索斯精神构成了一个与阿波罗式的梦幻世界相反的醉狂世界。在酒神祭奠中,古希腊人冲破一切禁律,放纵情欲,解放生命的原始冲动,把生命的创造和毁灭都视为生命力的表现,在狂热中忘却自我存在,因此也不再惧怕什么惩罚。

阿波罗神庙有一个著名的神谕:“认识你自己”,这象征着人类开始发现自我,认为自我是痛苦的根源,需要节制。而狄俄尼索斯则体现出“忘掉你自己”,象征着面对自我和环境的冲突,选择返归自然的解脱方法。这种节制和放纵、识我和忘我的矛盾,体现出一种主体的分化意识、主体世界和外部世界是对立的,主体世界并不等于现实世界,而是一个神明世界。人要么放弃主体性,在酒神精神里返归自然;要么放弃现实性,在日神精神里成为主体。

主体精神是人对自然神抵的反抗。到了古希腊悲剧作家埃斯库罗斯的笔下,人类开始用创造向自然神抵挑战。普罗米修斯本来是奥林匹亚诸神世界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神。埃斯库罗斯却把他描绘成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普罗米修斯象女蜗一样,用泥土创造了人,又盗来天火,给人间送来光明和温暖。这一创举触怒了众神之王宙斯。他把普罗米修斯囚禁在高山之巅,每日施以酷刑折磨。当宙斯派神使赫尔梅斯前来劝降时,普罗米修斯却宁愿被缚在崖石上,也不做宙斯的忠顺奴仆。普罗米修斯的精神是一种反抗精神,象征着人与自然力量在精神领域的决裂,象征着人的自我意识已经脱离自然状态的束缚。从此,人以独立的自我的形式立于天地之间。

五、神人相通:中国文化的独特自我意识

中国文化体现出的自我意识,与西方既有异曲同工之处,又有分道扬镰之处。这种差别时至今日仍使中国文化在现代浪潮中保存着独特的魅力和缺陷,给当代中国文化发展提出了特殊任务。

和西方文化一样,中国文化的自我意识也起源于原始神话。古代中国人相信,中国人是天神的子孙。远古神话记载,盘古开天辟地,女锅传土造人;伏羲是东方天帝,少昊是西方天帝,炎帝是南方天帝,撷项是北方夭帝,黄帝是中央天帝;简狄吞玄鸟之蛋,始有殷商民族始祖契;姜源履巨人足迹,始有周人始祖后樱。至于黄帝,他究竟是人还是仲无从定论,他和他的妻儿臣子们组成了一个发明集团,为人类创造了房屋衣裳,弓矢车舟,自一许多多的门具。特钊是他手的大臣仓颇创造了文字。是夜鬼哭神号,天降粟雨,警告人们不要流连干舞文弄墨,不事农耕,最后弄得没饭吃。和西方人相比,中国人也许是最幸运的,创造只招来了警告,并没有受到惩罚。

不仅如此,在中国神人相通在中国远古神话中,也曾有过神天鬼地的时代,如日神炎帝、火神祝融、木神句芒、金神葺啦水神禺强、土神后土、时神噎鸣、吉神泰逢、爱神瑶姬、灶神穷蝉。仅袁坷先生收集在《中国子店传说》一书中的神话人物,就不下数百。他们虽然住在天上,但有天梯和人间相通。“人之书天下通,人上通,旦上天,夕上天,天与人,旦有语,夕有语。’,[4]神人常常混杂在一起,这些神大多是自然神抵,有些究竟是人是神,如伏羲神农,炎黄舜禹,谁也说不清楚。这说明在远古时代,人类还缺乏自我意识,与自然浑为一体。

和上帝不同的是,中国的诸神并不是人类的审判者和考验者,而是人类的庇护者。他们总是不断给人类带来新的发明创造,改变人类的处境。共工撞倒了不周山,女祸就来补天。愚公挖山不止,天帝就派夸娥之子把山背走。人类要比共工、刑天、蛋尤这些败亡了的神幸运得多。天帝可以抛弃神,就是不肯抛弃人。其实,这不过是人类偏祖自己的自恋意识的杰作。

后来,撷项改变了神人关系,他派出重和黎二位天神隔断了天梯,神人不再往来。神人分离,实质上是人与自然的分离。黄帝时代,人类有了许多发明,已经进人文明时代。人类对自然的优越性,已经通过这些发明创造的神话表现出来。此后,诸神渐渐消失,由一个统一的万能主宰“天”,代表神的世界。这个“天”,既是天然之天,又是天道、天神、天命之天,是现象和本体、精神和自然的统一体。人则包容在天网之中,成为普天之下万事万物的中心。

此后,神人虽在形式上分离,但实质仍然相通,在西方,没有人能成为上帝,甚至连做天使的资格都没有,人的归宿是接受上帝的审判。在中国,无论是儒家、道家,还是佛家,基本上都主张人可以成神,人神之间并没有不可逾越的界限。这是中国古代文化不同于西方的显著特点。

儒家对鬼神一向持“敬而远之”的态度,“子不语怪、力、乱神”。然而,儒家却主张人可以成为圣人。表面上看,圣人是人而非神。孟子说:“圣人,人伦之至也”。[5]圣人是社会中的道德完善的人。只要努力,人人可以成为圣人,正所谓“涂之人可以为禹”。[6]“人皆可以为尧舜”。

可是,人伦之至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呢?孟子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7]这大意是说,一个人只要发挥道德品性,逐步克服私欲、自我,就可以消除人我、天人之分,与天地万物结为一个整体。

这种“万物皆备于我”的境界就是“诚”。诚就是真实无妄,存在者与天道一体。北宋邵雍详细描述了这种神秘的圣人境界:“谓其能以一心观万心,一身观万身,一物观万物,一世观万世者焉。又谓其能以心代天意,口代天言,手代天工,身代天事者焉。又谓其能以上识天时,下尽地理,中尽物情,通照人事者焉。又谓其能以弥论天地,出入造化,进退古今,表里人物者焉”。[8]这种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全视全听,全通全能的圣人,除生死变化外,很难说和神有何不同。

道家不但稀言鬼神,而且反对儒家那种视天为有人格、有意志的字宙最高主宰的意义。老子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字之日道。……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9]这番话很有彻底的自然主义的味道。

道家对圣人的理解和儒家相反。老子说:“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10]圣人并不象儒家所希望的那样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代天行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是“无为”,即不强求人事,听凭自然。到了庄子那里,几乎连圣人也反对了。庄子说:“至人无已,神人无功,圣人无名。”[11]他认为:最高的人生境界也象儒家所说的那样,是人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12]要达到这样的境界,人必须彻底忘我,不视不听,“坠肢体,黔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13]这样的境界,只羊“至人”才能达到。神人“圣人都忘尘莫及。“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人于不死不生。”[14]

同样,这种忘乎生死,与天地并存、与神明俱往、与万物为一的境界,根本不是凡夫俗子的境界,而是出神人化的境界。坠肢体,默聪明是人绝难做到的,至于坐忘而不死不生,已经近乎神仙修炼了。后来的道教虽硬拉上老子庄子充门面,但道教“羽化登仙”的境界和庄子“坐忘无己”的血缘联系一目了然。

佛教在中国是外来文化,但它能在中国落地生根,是由于其教义能与中国人的心灵沟通。佛教讲现世和来世、净土和地狱、佛陀和恶鬼之分。这是和儒道两家的不同之处。佛在梵语中意即觉悟。觉悟.了人生的究竟,解决了生死问题,也就成了佛。按照释迎牟尼的本意,人人都有佛性,人人都可以成佛,人和佛也是相通的。这和人人可以成为圣贤、人人可以得道升天的基本精神是一致的。

神人相通、神人一体是中国传统自我意识的显著特点。和西方自我意识一样,神人一体首先来自原始的自恋意识,通过血统的优越性肯定自身。异于西方的是,在中国,创造所招致的只是警告,而且绝大多数的创造都是天神的默许和恩赐。这一特点表明,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人神之间并未出现实质性的对抗,理想自我和现实自我并没有分离到对抗的程度。

神人一体,实质上是人性与神性、理想自我和现实自我的一体化。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人性并不是神性的堕落;恰恰相反,神性是人性的升华。儒家讲“修身养性”,道家讲“坐忘”,佛家讲“坐禅”,都是提升人性的方法。西方人努力是为了赎罪,神性是一种妄想。中国人努力是为了成神,是理直气壮、顺乎自然的。

神人一体的核心并不是神,而是人。在中国古代文化看来,人的存在是分成不同阶段的,儒家讲“性三品”。“圣人之性”是至善,“中民之性”是不善不恶,“斗臂之性”是至恶。“圣人”、“至人”、“佛”,都是人生的最高境界。这样一来,神性就不在遥远的天国,而在人生之内,是人的自我否定。所谓“性三品”,就是对神性、人性和自然性的区分。由于把这三者看成一个统一的过程,神人自然是一体的,不分化的。由此决定了中国古代文化的一系列特点。

六、归宿:告别自然走向天国

从原始神话关于神、人、自然关系的描述中,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第一,人的自我意识起源于文化的创造。文化的产生造成了人与自然之间天然联系的断裂,从而使人意识到自身是与自然不同的特殊存在。

第二,这种特殊性导致人的自我优越感,最初的自我意识表现为自恋意识。人们相信这一切是由人的高贵血统造成的。

第三,在人的优越感缺乏足以强大的自身力量支撑的条件下,自我意识又表现为自卑意识。人们一方面告别自然,另一方面又在精神上服从神秘力量的支配。

向上天或上帝低头,是东西方原始自我意识的必然归宿。文化的发展仿佛是爬山,人恰恰爬到山腰。向下看,是越来越遥远、渺小的自然;向上看,文化的前景显得高不可攀、神秘莫测。这种摆脱自然、追求神秘的矛盾最终演化为人自身肉体与灵魂的冲突。于是,古希腊特尔斐神庙中传出了一道著名的神谕:

“认识你自己!”

这一问题的提出,标志着人的自我意识的真正觉醒。于是,关于人类自我意识的神话时代结束了,而关于人类自我意识的哲学时代到来了。

参考文献:

[1] 马克思:1884年经济学一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50页。

[2] 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70页。

[3] 房龙:《宽容》,三联书店1955年版,392~393页。

[4] 龚自珍:《定庵续集》,卷二。

[5] 《孟子·离墨上》。

[6] 《孟子·尽心上》。

[7] 《孟子.尽心上》。

[8] 《皇极经世观物·内篇》。

[9] 《老子》。

[10] 《老子》。

[11] 《庄子·逍遥游》。

[12] 《庄子·齐物论》。

[13] 《庄子.大宗师》。

[14] 《庄子·大宗师》。


文章来源:《学习与探索》199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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