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巧枝 闲暇时整理柜子的抽屉,靠炕的一个抽屉里放着药盒儿、药瓶、充电器、针线之类的东西,时间长了不收拾,里面乱七八遭的,我逐一归纳着,该扔的扔,该装盒儿的装盒儿。在抽屉的最里边却发现安静地躺着一根小木棍,像手指那么粗,长不过四五寸,两头用刀刻得圆圆的,这是干什么用的?不起眼的小杨木棍藏得如此隐秘,显然应该有什么纪念意义吧?

是的,这是我父亲生前用过的东西,曾经用它支撑在手套儿的烂手指里,以便好给我补劳动戴的线手套儿。
父亲是个勤俭的人,一辈子沒浪费过一粒米一条线,他见我把烂手套儿扔了觉得很可惜,说补补还能戴,便洗净放了起来,而后刻了这根小木棍,用它把手套儿的烂手指支撑起来,像织补衣服那样,按经纬线来回的织,为了补好的手套耐用,用的还是化肥袋和面袋的口绳。这样补好的手套儿戴着舒舒耐磨,别人一年得买一两把,我却是两年买一把。曾经有邻居打趣过父亲:"都就像你这老汉这么补了又补,手套厂卖不出手套儿都得倒闭!"
父亲要是在世今年就整整一百岁了,他的壮年时代正赶上国民党大肆抓壮丁,整日东躲西藏,过着颠沛流离温饱不均的生活,直到解放了才回到老家安居下来。那样的生活经历使他分外勤俭,但是他宁愿苦自己也不愿苦儿女,六个子女都供过书,对每个儿女都疼爱有加,特别是对我更是疼爱万分,父母四十七八岁才生下了我,人常说:“猫老吃子,人老惜子"。父母老两口对我真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我隐隐约约记得我小时候父亲每回上山药窖取山药时筐里老担着我,去时一筐放几块石头,一筐坐着我,回时一筐放山药,一筐坐我,山药窖在村西的半坡上,来回一里多地。
我还记得在我五岁那年冬天的一天半夜,耳边听到嗡嗡的说话声,随之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便一骨碌爬起来,见母亲笑看着我,父亲则一手端看家里的白铁瓢,里面盛着少半瓢羊肉汤,汤里有指头大的羊肉块,一手握着一卷白皮烙饼子(不垫油的薄饼),上面有烙焦的糊巴,站在炕沿边也含笑望着我,我不记得我吃了多少肉,也不记得父母吃没吃,只记得吃完肉父亲用已凉了的肉汤泡烙饼吃了起来。后来才知道那是劳累了半夜的父亲挣回的突击饭,母亲说我吃得像个小饿狼。
我十一岁时母亲就去世了,父亲又当爹来又当娘养育大了我。那时我在外村跑校念书,父亲每天早早起来给我做饭让我吃。棉布衣服不经穿,常常磨破挂破,父亲就马上用他笨拙的双手给我补好了,因姐姐们都出嫁在外村,离得远缝补不方便,父亲又不愿意让我穿的褴褴褛褛的,他于是还学会了补衣服,姐姐们心疼他不让补,他却不听。上中学后,学校离家十几里地,我便住了校,每两个礼拜放一次假叫大礼拜,每个大礼拜父亲都给我烙干粮炒羊肉酱,这些活儿都是父亲晚上干的,因为白天还要放羊。冬天是炒现羊肉酱,春夏秋三季是用干羊肉炒酱。我们爷俩每年冬天杀一两只羊,年年冬天父亲就晒半个羊的肉,以便给我炒酱。我的同学们到春夏秋三季大部分拿的是鸡蛋、山药、粉条等做成的素酱,而我却是干羊肉酱,她们都很羡慕我。成家后我才知道一个羊是剔不下多少肉的,而我每年炒酱就差不多把一个羊的肉都用了,原来父亲几乎是吃不到多少肉的,只吃些我不爱吃的头蹄下水等。
父亲娇惯我,我却不识惯不懂事,不懂得时日的艰难,干农活的艰辛,不好好学习,只知道贪玩,中考什么也没考上,回家让放了一个月牛,拨了几天麦子才知道干农活是那么的累,于是又想念书了,父亲便让大姐夫托人在乌兰花(四子王旗旗政府所在地)一中插了班,复读了初三,我住在大姐家。前半年我知道机会来之不易,学习很用功。寒假时父亲套牛车把我接回了家,一进门家里那叫个冷,冷得像凉房,炕上也没一点温度。父亲赶忙烧炕点炉子怕冻着我。晚上躺在被窝里,我看见北墙在煤油灯的映照下,泛着点点金光,我问父亲那是怎么回事,父亲说:“你不在舍不得生炉子,房子冻过来了,前天才安上炉子怕你回来冷了。”听到这句话我仿佛一下子懂事了,悄悄抹着泪在想,我要不念书,父亲放羊回来起码有个热家热炕。年后开学时,我不想去念书但没敢跟父亲提,因为父亲对我的期望很高,心想把这半年将就下来,我就不念书了。我打听过了念个中专中师什么的,一年得二百块钱,而父亲一年挣的羊工钱才一百三四十块钱,那时放一个羊一个月才挣一块二毛钱,假如我要考上中专或中师了,父亲拿什么供我念书,哥哥姐姐们的日子也不好过,靠老天爷吃饭,好年景有饭吃,旱年打不下粮食,吃饭都成问题,大姐夫虽是上班的,但一个月三四十块钱工资,五个孩子都在念书,大姐没工作,常常也是捉襟见肘的,我想我不能为难她们,再说我不念书父亲也不用受罪放羊了,六十大几的人了本应该是享福了。后半学期脑子里常常想着这些,学习没一点进步,把父亲的期望抛在了脑后,结果是可想而知。多年以后我向父亲提起了这事,父亲长叹一声:“你真不争气,只要考住学校办法总会有的!”我也悔恨,要是考住学校,即使念不起父亲脸上也是有光的!
二十四岁那年,我出嫁在了离父亲家六十多里的村子里,这里的人们种滩地,坡地几乎不耕种,我坐月子时,七十二岁的父亲还赶着借来的毛驴车车给我送来百十多斤上好的白面,他知道滩地种出的麦子磨出的面不如坡地麦子面筋道,怕我不想吃。 孩子会走了,父亲怕外孙磕着碰着,于是锁上门来给我哄了孩子。我儿子上学以后,父亲也是快八十岁的人了,一个人住我们不放心,二哥那时也举家去了呼市,打工为生。于是就在儿子闺女家轮流的住,但是每到农忙时,他一定是要来我家住的,因为他偏心,怕我家里地里的忙,累坏了身体,他来好帮我们喂猪,喂羊羔,扫羊圈扫院子,凡是家里他力所能及的活儿他都要干。每到夏天,地里的活儿一忙开,父亲就不用我给他洗衣服了,他总是趁我不在偷偷地就洗了,白衬衣老是洗得雪白雪白的,裤子上也没个脏点点。父亲不仅手勤还精明,我家里的大小事他从不插嘴,年轻人来串门他也不插话。妯娌们常说沒见过这么精的老汉,你说啥也不插话,除了问到人家,有营生忙营生,没营生就低头看书,从不讨人嫌!父亲是识字的,小时候上过五年私塾。他活了八十八岁,从没劳累过儿女,病重去医院临上车也没让人背,自己折挣着上的车!
抚摸着小木棍,我仿佛看见父亲坐在炕上用他那因劳累过度而关节变得粗大,手指变形的双手在给我补手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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