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最伟大棋士李昌镐（二）：一个人的时代

1996年2月26日，第七届东洋证券杯决赛。李昌镐的对手是卫冕冠军，中国的马晓春九段。

1995年无疑是“马晓春之年”。当年仅有的两项世界大赛金杯——东洋证券杯、富士通杯，悉数被马晓春收入囊中。而李昌镐在同样的两项赛事中次轮即遭淘汰。本届东洋证券杯，状态火热的马晓春半决赛2比1击败曹薰铉再度杀入决赛，对卫冕志在必得。

李昌镐此前对马晓春4胜2败，战绩领先。但在当年2月初的真露杯擂台赛上，马晓春完胜李昌镐，终结了后者的三连胜。此番对战，双方心态和技术上各有优势，一时难分高下。

首局马晓春猜到黑棋。棋局在明面上波澜不惊，双方的战斗点到为止。在一盘功夫棋中，李昌镐弈出了最体现“功夫”的一手。

 

马晓春（黑）-- 李昌镐（白）1996年东洋证券杯决赛第一局

白第88手，一路立。这着棋稳重而近乎滞缓，只有李昌镐才会选择这样的着法。补强自身、窥视对手弱点，尽管实地价值较低，但胜在后续手段多。胡耀宇八段评曰“重剑无锋”。

在AI时代回看这着棋，我们有新的发现。以前的观点认为，此时白棋只是小优，差距不大。但KataGo告诉我们，此时白棋实际上已经是大优：白棋领先11目，胜率99%以上！

在拥有“白方大优”这条信息的前提下，李昌镐的思路就更容易理解了：在大优的局面下，将自己最后一块潜在的弱棋补强，不给对手翻盘的机会。

此手之后，白方全局再无薄型，是理想的“空多棋厚”、优势非常稳固的局面。虽然马晓春此后竭力搅局，奈何找不到发力点，如同拳头打在墙壁上。至186手时，李昌镐稳稳维持着白方盘面的优势，马晓春无奈认输。

这一着棋体现了李昌镐对围棋两方面深刻的认识。一是李昌镐精准的判断力。若非判断出己方大优，恐怕李昌镐也不敢弈出88这样略缓的手段。二是李昌镐秉持的“不得贪胜”之围棋哲学。“不得贪胜”是围棋十诀的第一条，意思是不应贪图“赢得多”，而应该追求“更高获胜的可能性”。在此局面下，李昌镐稳健的招式，正是将获胜可能性最大化的简明手段。

这或许不是最佳的一手，却清晰无误地打开了胜利之门。

东洋证券杯决赛次局，李昌镐在棋盘上方小小的试探，被马晓春抓住机会反击，局部演变成一场激战。战斗形成转换，马晓春的白棋所得更多，由此确立胜势。此局马晓春中盘胜，将总比分扳成1比1平。

前两局打平的情况下，五番棋第三局堪称“天王山之战”。本局马晓春和李昌镐默契地拒绝战斗，选择比拼内力。本局质量极高，复杂的官子争斗，双方没有犯任何显著的错误，甚至小失误都不多。

过去的部分棋评误将马晓春的败因归结为黑151手。此处黑方忘记先手挤，被白152机敏逆收亏损。但其实这里黑棋仅亏损约1目棋，随后又挽回了损失。至第210手，若走A位则是黑方有望胜半目的局面。然而读秒声的催促下，第211手马晓春选择上方一路扳，最后的失误葬送了好局。

李昌镐本局的胜利正是依靠官子阶段极低的失误率实现的，这一点也得到AI的认可。在对手马晓春亦发挥出色的情况下，李昌镐赢在比马晓春少一个失误。从这个时期开始，李昌镐“更少犯错”的官子技术开始令棋界闻之色变，对手们面对李昌镐纷纷避开与李昌镐泡官子——马晓春除外。

东洋证券杯之后，马晓春在96年富士通杯、98年三星杯、99年LG杯中三度与李昌镐决赛相会。不信邪的马晓春始终试图在李昌镐最擅长的领域击败李昌镐，几乎每盘棋都是平稳的格局，力求官子决胜。然而，结果却是李昌镐分别以1:0,3:2,3:0获胜，捧走三座金杯。

在李昌镐之前，棋界更重视布局，推崇“崇山峻岭”式的大局观。相形之下，官子被视作“技”，而非“艺”，因此相对不受重视。在96年之前，同行们对李昌镐的普遍观感是，前半盘总要落后一点，后半盘才不知不觉地挽回劣势。好像只要后半盘谨慎一点，打败李昌镐也没那么难。但96年开始，当李昌镐还是在前半盘“落后”，而最后总能赢半目或者一目半的时候，棋手们才意识到他们竟还是低估了李昌镐。

最了解李昌镐棋风特点的，莫过于他的师父曹薰铉。但在李昌镐的巅峰期，曹薰铉也难以招架弟子深厚的后半盘功力。

1998年韩国第九届棋圣战五番棋决胜局，李昌镐执白对战曹薰铉。前半盘黑白双方平分秋色。第131手，曹薰铉抢占左下二路立。这是一步大官子，但并非最善的一手。黑棋应当走A位似小实大的粘，将棋局导向黑方有微弱优势的细棋局面。而现在轮到李昌镐表演了。

李昌镐132二路夹、134三路点，犀利的组合拳，正中黑方软肋！由于此前黑方贪图实地而没有补厚右下，现在黑棋135、137只能先补强自身。李昌镐在螺蛳壳里做道场，至146手，硬是在狭小的空间中做出打劫活。

值得注意的是，白方此处造出的劫争并非“无忧劫”——李昌镐132、134的打入也付出了放弃外围搜刮的代价，必须找足够大的劫材才能弥补前期投入。而李昌镐对此早有准备，右上的劫材库黑方难以招架。在数十手的劫争之后，李昌镐以右下劫败为代价救回右上三子。此转换白方只赚了一点点，却足以让白方获胜。此后李昌镐稍有退让，但仍以半目优势获胜（本局黑贴6目半）。

在李昌镐的巅峰期，他对后半盘的理解是超越时代的。这不仅体现在李昌镐对于官子大小的精准判断，还体现在他对官子手段的敏锐程度。本局右下角利用黑方薄味造劫，是一种典型的李昌镐式收束。

倒在李昌镐强大后半盘功力之下的，除了他的前辈，还有与他同龄的对手。1998年富士通杯决赛，李昌镐与常昊相遇。

李昌镐自入段以来，面对的主要对手是曹薰铉、徐奉洙、刘昌赫、马晓春、小林光一、赵治勋等人，均为李昌镐的前辈。而1997年起，比李昌镐年轻一岁的常昊的崛起吸引着中韩两国媒体的眼球。当前辈们挡不住李昌镐的时候，同辈超新星就成了媒体眼中李昌镐“命中注定的对手”。中韩两国新一代领军人物，世界大赛决赛的相逢，没有比这更好的剧本了。

棋局伊始，执黑的常昊即以精妙缜密的组合招诱使李昌镐中计。左上角黑棋以较小的代价先手吃通白角，建立显著优势。而李昌镐在落后局面下紧凑而不急躁，在右上角造劫活出，将局势大幅追近。

大官子阶段，李昌镐收官手法细腻，进一步追回劣势。到小官子阶段，双方差距已非常细微。过去媒体报道此局，普遍认为常昊第199手是败招。若第199手在第200手的位置简单粘上，则黑棋将能获胜。但AI对本局的分析显示，真相没有那么简单。

AI认为，无论黑方第199手选择拐还是接，之后的变化仍复杂，但都是黑负半目的可能性最高（黑贴6目半）。看来，李昌镐胜利的原因要追溯到大官子阶段的收束。

137以下，常昊用华丽的手法在空中漫步，意在消解白方中腹的潜力。相形之下，李昌镐第142手提吃厚重、第146手先手大官子实惠。两位棋手在此局部形成了鲜明的风格对立。

AI赞同李昌镐的下法，认为这几个回合李昌镐扳回了仅剩的差距，逆转了局面。李昌镐针对142、146这样厚实着法的判断比常昊更为精准。

与旧时的印象不同，常昊本局的后半盘并无低级失误。这盘棋常昊被逆转，不是因为常昊后半盘下得不好，而是因为李昌镐的后半盘更为杰出。

1996年至2001年，李昌镐六年狂揽十一项世界冠军，国际国内战场无人堪与争锋。在此期间，李昌镐世界大赛决赛四胜马晓春，两胜常昊。前者强行打断了马晓春称霸的进程，后者让常昊暌违世界冠军六年之久。中国围棋的两代领军人物，在山一般厚重的石佛面前无可奈何。

这是李昌镐一个人的时代。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