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小说《背影》

 阳光海情 2020-06-27


出了姐姐的村子,我在雨后山谷的小道上趱行。清晨的水雾逡巡在山腰,像一缕缕乳白的丝带环绕着翠绿的群山,縻在桦树林边草甸子里的黄牛,清吐着哞哞的嗓音,山鸟发出了流水一样的鸣叫,像从茂密的杉林淌过来的柔风,吹进耳鼓。嵌着绿叶的小树枝躺在雨水冲涮过的山道上,蜿蜒着凉爽和清新。

我在北国边城延吉读大学进入了最后一个学期。在这之前,趁着星期天,我戴着延边大学的校徽,背着父亲给我买的手提包,走在这条山道上,在姐姐家和学校间来回奔波,已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层叠的山峦,高大的柞树林,深邃的幽谷,一派迷人的春色,我的心情从来没有过如此的激动,因为一个希望在激励着我,牵引着我加快了脚步。山道边伸向路中间的蒿草裹着露水,打湿了我的裤管,路上的泥水渗进了我的鞋子,我全然不顾。

山谷的宁静沁人肺腑,湿漉漉的气流在腮边流淌,满目的绿涛、绿浪直往心窝里涌,我快步登上一个陡峭而曲折的山岗,气喘嘘嘘地看见长银街边上停着的红白相间的客车,我舒了口气。卖票的是那个熟悉的朝鲜族阿妈妮,她用有些生硬的汉语说,哎哟,小刘大学生,裤管和鞋子全湿了,到屋子里烤一烤吧。阿妈妮的话音未落,就把我让进了屋子里。在炕灶边,她拉开了灶门,一股很强的热气扑面而来。我边烤着鞋子,边递上钱,她和蔼地递给了我一张去头道的车票。

我心里荡漾着愉快,那个久盼的渴望将要如愿以偿了。我和头道的忠林约好了的,今天和他一起去福洞看望立杰,可更让我心旌猎猎的,还是去看学美,第二天下午,再和她一起去和龙。

五一节刚过,春光明媚,正是插秧的时节,系里把我和同学光庭送到了和龙一中,在这里我们将有两个月的实习,我终于成了一名英文教员,这是我多年来的愿望。可就在这里,我遇见了学美。她在读高三,在晚自习的教室里,我看到了埋在书堆里的她,她抬起头,也看见了做见习教师的我。她笑了笑,洁白的脸颊涤荡着赧红,我由于意外地激动,连“你好”这样的话也卡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了。

第一次认识学美,是在头道中学,那时我读高三,她还是个初中生,在教室的走廊里,她洁白的脸庞绽开了笑容,她的笑靥几乎摘走了我童贞的心境,我看着她走进教室的背影,一股爱慕之情油然而生。高考的头一天早晨,在校园操场的跑道上,我见到了正在晨炼的她,橙色的阳光打满了她的全身。她停下来,涨满血色的脸上流淌着诚挚的情谊。祝你能考出好成绩。她说。

客车驶出了长银,在弯弯的山道上慢慢爬行。昨晚本来想早点入睡,早晨起来时的脸色会润泽一些。可我躺在炕上,辗转反侧地设计着在福洞见到学美的每一个过程,包括见到她的家里人。我的遐思浮想竟把我带到无边的远方。我做过好几回同样的梦,每一回里的她都让我觉得新鲜,回味无穷。车厢里坐了不少去和龙高中的女学生,她们看着车窗外不停地向后倒去的乳雾和群山,活泼地交头接耳,笑容飞扬在她们的脸上,活像一朵朵绽开的金达莱花。

车到头道,忠林上了车,在过道里四下张望。我站起身来,朝他招手说,在这儿呐。他笑了,向我致意,然后大步迈过过道里的几件行礼包,坐在我身边的座位上。他和立杰是我在头道高中时的同学,毕业后他们参加了工作,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彼此间一些时日不见,心中就有些失落。忠林夸奖了一位女学生,我看了看她,只见她把一头浓密的柔发束成了脑后的马尾,一侧洁白的脸颊紧贴着车窗玻璃,看着前方的景致静静地陷入沉思。那形象真是美极了,我急忙紧紧闭上眼睛,在脑海里清楚地想象着学美的容颜,心里很是焦灼。即使我不用眼睛直接捕捉学美,我所期盼的清晰的学美,总是会让我看见的。

时近中午,车到了福洞,在镇政府门旁把我们搁了下来,又径直地往前开去。这儿的群山依然巍峨挺拨,婆娑滴翠,宽厚的柞树叶重叠着山峦满目的绿色,或许是想见学美的缘故,我总是觉得对她的情感和对这山峦的憧憬的相思之情,好像同一个梦境。福洞的山峦给了我如同对学美一样的依恋。立杰就在镇政府上班,新近还做了文教助理,管理着镇上的学校和教师,他很能干的。在他的办公室,我和忠林找到了他,他很高兴地说,中午咱们又可以好好地喝上两杯了。

出了镇政府,立杰领着我和忠林往他家里去。沿着来时的那条公路,我们朝北走,没有多长的时间,就看见他的村子了。这个村子落座在山坡的东面,一条小河蜿蜒曲折地环绕着它。远远地,我就看到有座桥横在上面,还听见了河水哗啦啦的响声。来到近处,我才看清了这座桥是用木头做起来的。下面是很粗的木桩,上面是已经发黑了的木板,连护栏也是木头的。走在木桥上,有些摇摇晃晃,立杰说,不用担心,挺安全的。可我还是不放心,看见下面的河水,就有些晕眩。这时,忠林指着村子里泥着白灰墙的房子说,那就是学美的家。我的眼前一亮,心房咚咚跳着朝那儿看了一眼。

立杰的家是把门开向东的瓦房,南北的院子用木耳杆子围起了栅栏,长长的很有田园的味儿。我们来到院子里,立杰母亲有五十多岁了,满脸笑容地说,快进屋里吧。我喊了声她大娘,顺便把带来的东西放进了厨房,她说,哎哟,你还是学生呐,带东西干啥?我笑了笑,和忠林往里屋走。在炕边的凳子上,坐着一个老人,满脸的褶皱,嘴角有些颤抖。立杰说,这是我爸,他耳背得厉害。我向他笑着致意,他起身抬了抬手说,上炕坐吧。

立杰说,我们还是去前院看看。说来也还真是别致,穿过他家的里屋门,我们来到一处可以称得上花园的院子,时值中午,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把鲜花绿叶抚慰得娇嫩欲滴,在鲜花的下面,一些时新的蔬菜绿绿油油,真可谓春色满园。在这里向上看,就可以看到那个泥着白灰墙的房子,在一棵柳树下面婆娑着光彩,掩映着对我的诱惑。河水的潺潺声,带来了甜美圆润的享受。忠林和我几乎同时看到了河面木桥上的一景,他向那边一指,我的心蓦地一颤,只见春雨过后的阳光里,梳着马尾辫穿着黄色茄克衫的学美袅袅婷婷地走在木桥上,桥板随着她的脚步在水面上颤颤悠悠。我越发觉得学美像这美丽的山川一样流光溢彩了。

她是去镇上的商店、自由市场还是去同学或朋友家回来吗?在我暗自思忖时,立杰说,咱们去明光饭店吧。他这么一说,我才感到肚子确实饿了起来。起先我以为当了文教助理的立杰请同学也要用公款了,在路上我才知道,明光饭店是他姐姐开的,来了自己的亲戚朋友什么的,在那里吃饭和在他家里一样,他说,父母年纪大了,做饭不方便,在姐姐的饭店里吃,省了一大些事。我和忠林都说,这个做法选得好,既简便又不失体面。他笑了。

我们过了两条街,来到村里繁华热闹的地段,立杰姐姐的饭店就在这里,老远我就闻到了饭菜的飘香,我的饥肠不禁又漉漉起来。在饭店里,介绍过之后,立杰的姐姐格外地亲热,我和忠林都喊她姐姐,她有三十多岁的样子,高高的个头给人精明能干的印象。炒菜自然是十分拿手,色香味俱全。三个人开始喝啤洒,冰川牌的,我在延大时和同学们喝过了的,只是不太经常,经常的是喝生啤酒,价钱便宜得多。同学之间曾玩笑地说过,喝生啤酒,一元钱就能喝醉。我把这话说给立杰和忠林听,他们不禁笑了起来。两瓶啤洒落肚,我有了些醉意,看着立杰和忠林的热情,我感到了他们对我的真心实意和热忱的关爱,我们的友谊是多么无间呵。

立杰的姐姐在忙碌之余,来到我们的桌前说,你们一定要吃好啊。我们很感激她,她坐下来问我,你有没有对象呀?我马上想到了学美,讪笑了一下说,还没有呢。不知是因酒而红还是因臊而红,我在不停地自责着我这不争气的脸,可她却笑着说,不要害羞啊,像你这样的大学生,不愁找不到对象呐。忠林说,是呀,是呀,饭后我们做些什么呢?我说,福洞这儿有什么可以看的吗?有啊,有啊。立杰好象受到了启发,这儿有榛子林,满山遍野的。榛子林引起了忠林的兴致,我们就去看看吧。我暗自思忖,我来福洞虽说是看望立杰,可心里最向往的,还是想见到学美。于是我就说,下午好像有雨的,能否明天上午去看呢?立杰和忠林点了点头。

我们离开明光饭店时,立杰的姐姐站在门口很有礼貌地挥手,她和明光饭店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在心里一个劲地念叨着,真感激啊,姐姐,我会再来的。往回走时,我们改变了来时的路线,顺着明光饭店那条街一直往下去,踱过了石拱桥,我蓦地看见了那座泥着白灰的房子,继而看到了站在柳树下面的学美。哎哟,学美。忠林朝着她喊,伸出手在空中晃来晃去。她笑了,那笑靥如同昨天,像鲜花一样绽放开来。用笑起来像一朵鲜花这话来形容她,是恰如其分的。我在这样想着。来我家坐坐吧,只是家里在装修,有点乱的。她伸出手指着那敞开的木板门。

我跟立杰、忠林一起走进了她的家门,这儿是正在装修,一些锯好的木板和成袋的水泥、黄灿灿的沙子堆满了天井。她领我们来到了东屋,这儿很宽敞,透过明亮的玻璃窗子,还可以看到村子下面的小河和那座木头桥。我们刚坐下,她的父亲走进来,他看上去有四十多岁的样子,学美站起来指着我介绍说,这是一中教英语的刘老师,在头道曾一起读过书的。他笑了笑,坐了下来。我说,其实也不是什么老师,我还没有毕业呢。说话间,学美从外面把茶水端了上来。她把茶杯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时,脸就红了,手有些颤抖,水从茶杯里晃了出来,洇湿了一块茶几。看见她那副羞涩柔媚的样子,我惊呆了。唉,慌什么,这孩子。她的父亲吃惊地紧蹙双眉,把手巾扔过来。学美拣起手巾,拘谨地揩了揩茶几上的水。

我听了这番意外的话,猛然联想到自己。昨晚辗转反侧设计的过程和梦中的情愫,戛然像断了线的珠子,杂乱无章了。这时学美的父亲仔细端详了我一番,说,你是英语老师,英文一定是很好了,学美就是英文跟不上趟,你有时间的话,给她指点指点。我又是一惊,可这一惊让我心头一亮,刚才杂乱的过程好像又有了秩序。我稳住阵脚,做出一副诚惶的样子说,那是当然,我们曾是校友嘛。立杰接过话来说,学美的英语成绩好了,考上大学,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啊。我猜他和忠林一定从中看出了门道,就说,能考上大学,是她自己的努力啊。

黄昏时分,果然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把层叠的群山染上了一片黛色,远近的层次已分不清了。下面的小河,眼看着变得浑浊,成为黄色的了。流水更响了,像音乐陶醉着山村。下起了雨,外面又黑,学美不会来了吧。我心里这么想着,可还是愿她能来。我和忠林在立杰家吃了晚饭后,躺在炕上,看着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节目,有一搭无一搭地进入了闲谈。

今下午离开学美家时,她的父亲站在门口说,今晚上你有时间的话,就麻烦给补习补习吧。我的脸上云集着激动,就说,好啊,给学美补习功课,也算作我的实习呀,让她来立杰家里吧。新闻联播还没结束,窗外的雨中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我猜就是学美了,急忙下去开门,果然是她,她喘着粗气站在屋子里,把英语课本从让雨淋了半湿的茄克衫里掏了出来,放在立杰的写字台上。忠林和立杰说,我们在外间看电视,你们就在那里学习吧。

我在写字台前坐了下来,她坐在我的旁边,在明亮的日光灯下,我给她讲虚拟语气这种语法的特点,读《蔗糖的形成》这篇课文。她靠近我,小嘴一努一努的,听得格外认真。我开始朗读时,她就把脸凑过来,几乎碰到了我的肩膀,眼里闪出了光彩,全神贯注地凝望着我的额头,一眨也不眨,好像这是她看老师读课文时的习惯动作。

我一直在观察她,在她悬直而玲珑的鼻梁下方,搭配着小巧的闭上的柔唇,宛如美极了的水蛭环节,光滑而伸缩自如,在静静聆听的时候也有一种动的感觉。双眼皮的线条,也优美得无以复加。我又产生了鲜花绽放的感觉。难道这就是一直停留在我的遐想中的学美吗?我在问自己,我一时从仿佛跟这个现实没有什么联系的遐想中苏醒过来,有些惊异地看着学美。她仍然是一副静静聆听的样子。这让我从困乏的遐思中摆脱出来,心情好多了。

九点的时候,雨还没有停,立杰打着伞把学美送走了,临出门,她那双娇媚的亮晶晶的眼睛仿佛在说,真是感激你啊。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我好像被命运的鞭子抽打着,有些迷茫地望了望忠林,忠林关上电视,流露出一副困倦的样子。外面响彻着像蚕吃桑叶一样的雨声。洗洗脚休息吧。从外面回来的立杰把伞放在墙角对我和忠林说罢,朝通向前院的门走去。我脑子里的东西哗哗啦啦地全都倾泻出来似的,慌慌张张地跟上立杰,由于学美的离开,我像失去了什么。

前院的自来水清凉爽快,三个人在屋檐下洗着脚。外面的雨潲过来,凉丝丝地落在身上,有难以名状的愉快。有点看出来了。忠林对我说。我说,你看出了什么?学美对你呗。他笑了,在她家时,她端给你的水都晃了出来,你还感觉不到吗?我故意说,没有感到啊。立杰在一旁也说,是的,我也觉出了点,她对你抱有好感,只是现在不能说,她要考大学呀。对啊,她现在要考大学。我在想着。“现在不能说”这句话,听起来恍如摔破了东西,令我感到时间的漫延。把纯真隽秀的学美,当作朦胧、缥缈和虚幻,让她轻盈地飞向我自由遐思的蓝天,这无论是不是恋爱,都是我所期盼的。

 

翌日早晨,太阳从东面的山头上升了起来,把个黄灿灿的光温暖地撒满火炕上的所有角落。下了一夜的雨让小河泡哮起来,河水的流淌声似乎更响了,映衬出了山村的温馨、静谧的和谐气氛。今年的春天,阴雨连绵,可今天是少有的灿烂,一尘不染,晶莹剔透,实在美极了。我和忠林说,今上午去看榛子林怎么样?他说,好啊,今天的天气也帮忙呐,是否也让学美一起呢?我扭头看着立杰,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立杰说,那不是很好的吗。

我们一起去学美家,在天井里,我又遇见了她的父亲,她的母亲也在,他们很客气,当着立杰和忠林的面,一个劲地说了很多的感激的话,这反而把我弄得不好意思了。我说,这是当英语教师应该做的,学美考上大学,我们都高兴啊。在昨天下午一起坐的东屋里,我无意间见到了学美,她穿着粉色的衬衣,浓密的柔发松散在她的胸前。她满脸绯红,猛地用双手捂住了脸。她的卧室好像是在这间屋子的一个耳间,她从那间屋里出来时,脸上还残留着昨晚的困倦,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没了血色。这副带有艰辛的睡相,让我生出了无限的怜爱。昨晚真是太谢谢了。她说着,柔媚地施了个礼,我站在那儿,惊得手足地措。

出了学美的家,我们四个人兴致颇高地去看榛子林。八九点钟的阳光,温暖了山腹。我们纵情观赏青翠群山的绿韵,在上崖,榛子林历历在目。榛子林的嫩绿吸引着我。好大的一片林哟。我说。看起来你是第一次来,你一定再来啊。学美有点娇傲地说。晴空分外澄澈,新鲜的空气滋润着心肺,我恍若有隔世之感。立杰说,从这儿走进林里,再走出来,回到这儿,得有十多里地。忠林说,十多里地有啥可怕的,今天我们的心情有多好啊。

来到林里,小径四通八达,真是曲径通幽。我们走在小径上,空气凉丝丝又阴森森,阳光透过榛子树叶的罅隙筛落在地面上,好像走在一幅斑驳的图画上面。越往里走,小径变得越崎岖难行。我下气不接上气,反而豁出去了。我用手掌撑着膝头,加快了步子。眼看着立杰他们落在了我的后头,只听见林间送来说话的声音。学美独自撩起衣服的下摆,匆匆地跟了上我。她走在我身后,保持不到两米的距离。她不想缩短间隔,也不愿拉开距离,我回头同她说话,她吃惊似地嫣然笑笑,停住脚步回答我。学美说话时,我等着她赶上来,她却停住了脚步,非等我起步,她才迈开脚。小径曲曲弯弯,我越发加快了步子,学美还是在后头保持两米左右的距离。榛子林幽幽,忠林和立杰远落在了后面,连说话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我和学美一前一后走出了榛子林时,都用手巾擦了把汗。大片的阳光沐浴着我们,她将一张白纸放在草地上说,坐吧。一群小鸟飞了过来,这时静得只能听见鸟儿停落在枝头上时摇动榛子树叶的沙沙声。为什么走得那么快呢?她觉得有些闷。我拣了块小石头投进了林子,小鸟全飞了。啊,真想喝水。我说。学美去找了一会,还是从杂草间空手而归。约莫等了十分钟,立杰和忠林才出了林子。学美开玩笑一样地笑话他们说,你们俩真像笨老鸭。说得我们都笑了。

往回走时,我和立杰落在了后面。刚走不多远,学美从前面跑了回来,向我招手说,前面有泉水呢,快走一点吧。一听说有泉水,我口喝的那根弦又绷了起来,快步跑了过去。清澈的泉水从林荫掩盖下的岩石缝隙里喷涌而出。学美站在泉水边。来,你先喝吧。她说。我用双手捧起泉水,喝了几口,犹如逢甘霖般酣畅。

学美在我下面的泉水里洗着手巾,一会儿她又脱了鞋和袜,挽起了裤腿,走进了泉水里。在泉水的清澈里,学美嫩藕般的小腿和洁白的脚面、红润的脚跟散发出了诱人的光晕,顿时我的体内,仿佛有一股清泉在荡涤着心扉。我深深地吁了口气,脑子清晰得好像被这荡漾着光晕的泉水冲涮过了一样。


因为明天是星期一,我和学美相约下午三点,去镇政府那边的客运站坐车,一起去和龙。忠林也要去头道上班,他说下午晚一些再回去。吃了中午饭,我告别了热情的大爷、大娘、立杰和忠林,背上父亲给我买的手提包,穿过两条街,向泥着白灰墙的房子走去。木板门敞着,我没用敲就走了进去。

学美的母亲这时推门走了出来,看见我就满脸笑容地说,哎哟,是刘老师,快请进屋吧。我说,大婶,您别客气。我进到屋里时,看见坐在炕沿上的学美和她的父亲,我向她的父亲行了个礼,他对我欠了欠身,脸上没有了昨天和今天早晨的热情,再看学美,眼皮和鼻尖红红的,像是哭过的样子,我的心一下子缩紧了。

学美的母亲从外面走进来,仍然是堆着笑说,真是对不起,刘老师,学美本来打算要和你一起去和龙的,可她上午在泉水里着了凉,感冒了,正发烧呐,下午我们想让她去镇医院打个吊瓶,所以就不能和你一起去和龙了。

我顿时觉得被人推开了似的,再看她的父亲,他抽着香烟,缕缕白烟从他的嘴和鼻孔里流淌出来,又慢慢地上升,显得很淡漠,没有说一句话。学美瞅了瞅我,又低下了头,好像是很无奈地抚摸着绻缩在炕上的小花猫,没和我说一句话。她好像连抬头看我的勇气也没有了。

那也好啊,去医院打个吊瓶,感冒也好得快。等好妥了,再去学校吧,眼看就要高考了,身体要紧呀,学校那边我给说一下就行了。我说着坐在炕边的椅子上,学美低着头下了炕,急匆匆地奔到她睡觉的里间去了。房间里没有了学美,她的父亲好像来了兴致,把烟往灰缸里一摁,拍了拍手说,你的老家是哪里呀?我说,山东啊,我是只身来这儿求学的,父母都在山东呐。他有了几分热情,像是在追忆地说,我们一家也是从山东过来的,只是有好几十年了。您家只有学美一个女儿吗?我趁机想问他一些学美的事情。是啊,我们只有学美一个女儿,今年十八岁啦。我脑海里“比学美大三岁”的念头迅速地向我闪了过来,想到在里间的学美,一股阴郁的情绪袭上了我的心头。

时间快到三点了,我起身和学美的父母招呼说,大叔,大婶,我要去坐车了。他们把我送到街上说,暑假时再来吧。我笑着点着头,转过身就想哭。我快步走上了那座摇摇晃晃的木板桥,浑浊的山水在下面哗哗地流淌,满目滴翠的群山在向我致意,只是没有了来时的感觉了。我在想,学美真的是感冒了吗?要是的话,那责任在我,我当时不应让她脱掉鞋袜在泉水里玩。倘若这是她父母的借口,我似乎又看见了学美红红的眼皮和鼻尖,不知怎的,我的眼泪就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了。

来到和龙,已是掌灯时分了。一路上恶心不止,我知道这是糟糕的情绪造成的晕车,身体产生了不适。见了光庭,我努力控制住这种不适,尽量不让阴郁的情绪流露出来。可还是让他给看出来了。吃饭时,他问,你好像有些不舒服吧?来时有点晕车,客车一直颠波。我笑着对他说。那你早点休息吧。他关心地说。回到宿舍,我打开窗子,日光灯光线射进了窗外的黑暗里,我躺在床上,心在七上八下。学美到底怎么样了呢?感冒发烧,打了吊瓶这时能好了吗?是借口的话,她这时会很伤心的吧?星空灿烂,窗外的风吹了进来,我的心在阵阵作痛。

第二天早晨,令我吃惊的是我见到了学美。在宿舍楼的廊窗上,我看见她背着书包走进了校门。我快步走下楼梯,在一楼学生宿舍的走廊里,迎上了她。她的脸红扑扑的,看不出是感冒的样子。可我还是急切地问,你的感冒好了吗?让我好担心呐。她说,我根本就没有感冒,昨天上午我回家把我们要一起去学校的想法给我妈妈说了,没想到妈妈拉下脸来说,一个女孩子,怎能跟一个男孩子单独在一起呢,犹其是出行这样的事情。我想让爸爸帮着说句话,可他压根就不同意。我就和他们争,他们就严厉地吵我。我伤心地哭鼻子,他们也不答应。

她说这些话时,胸脯激动得一鼓一鼓的,脸上的肌肤滑腻滋润,仿佛要渗出带味的露水般的汗珠。我听了有些哭笑不得。她又说,很对不起,我父母好像错怪了你。

                                                             

夏天来了,和龙的群山婆娑得更加娇嫩滴翠,清纯靓丽。我的实习眼看就要到期,过不了一些日子,学美也要参加高考了。我实习的是高一的英语课,在这将近两个月的日子里,我和两个班的学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实习将要结束时,在课堂,在操场,在宿舍,他们和我说着依依不舍的话语。我感到了师生间的情谊就像久酿的甘醇,溢满心田。

有一个多星期没有见到学美了,她在为高考做着最后的冲刺,各类功课的摸拟考试纠缠着她,让她精疲力尽。这种感觉,我是品尝过的,那滋味绝不像嚼着明泰鱼干喝啤洒。我一边写实习总结,填实习签定书,一边在为着我毕业后的去处大伤脑筋,发出去的求职信不是如泥牛入海,就是婉言拒绝。我真是有点失望了。我坐在办公桌前,眼皮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翠绿的山峦,落地扇的风微微地吹过来,一种剜心的无奈和落寞油然而生。光庭从外面走进来说,该吃午饭了。

在食堂,我遇见了学美,她的脸上有了些憔悴。我说,不要那么硬拚,适当休息休息,眼看就要高考了,身体重要啊。她笑了,谢谢你,告诉你一件事,忠林说这几天他要来找你。我说,那敢情好啊,这些日子我正想他和立杰都来呐。在我和光庭要回延吉的头一天上午,忠林果然来了。在我和光庭的办公室里,他带来了爽朗的笑声。我很高兴,前几天笼罩着我的寂寞早已消失得无踪无影。我半开玩笑地说,在和龙,这恐怕是最后的一次聚会了,中午可要好好地喝上几杯啊。

碰在一起不容易,中午时我给学美说,忠林来了,抽出一点时间,我们一起去饭馆坐一坐,也算是对我的送行吧。学美问,你什么时候走。我说,明天下午的火车。她说,好吧,不耽搁下午上课就行。我对着楼上的窗子喊,忠林和光庭一会儿就下来了。路上有说有笑,忠林和学美一起走着,他们相互问这问那。我们走进了靠近一中门口的一家饭馆,是朝鲜族的狗肉名吃店。主人十分热情,很快炒狗肉、炖狗肉、凉拌狗肉还有一些小菜就端了上桌来,每人要了一大杯啤酒,我说,喝吧,今天坐在一起有很多的题目,既是欢迎忠林来看我们,又是我和光庭实习结束的日子,再有一个就是祝学美顺利地考上大学。喝三杯啊。我首先喝了下去,忠林和光庭也喝了,学美面带难色,我说,学美特殊情况,就喝三口吧。接下来,我们三个男人就喝了起来,到后来,忠林就有了豪言壮语,就有些忘形,嘴角流露出痛苦,眼睛也越来越黏糊地看学美,挂出了相貌。

在宿舍里,他说,你说我爱上了一个人怎么办?我说,那你就大胆地向她表白啊。他又说,如果我爱的是学美呢?我听了,如同惊雷,仿佛眼前这个人不是我的好友忠林。他怎能说出这种话?我以前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呢?我回过神对他说,立杰曾说过的,只是现在不能说,她还要考大学啊。我说完这句话,恍然又有了摔破了东西的感觉。

第二天下午,我和光庭把行礼背出了宿舍,放在学校送站的车上。我在寻找着学美,可偌大的校园,垂柳摇曳,热浪袭人,连个学美的影子也没有。我禁不住地惆怅起来,不得不坐上了送站的车。在车上,司机对我说,高三文科班的吴学美让我告诉您,她下午有一个数学考试,来不及送您了。我的泪顿时涌了上来,可我还是抑制住了它,任凭它在心里汪洋恣肆。

四点半的火车,车站广场和候车室,到处都是等车的人。送站车卸下我们的行李就径直地开走了,太阳正在西下,把热辣辣的光涂在车站的每一个角落。我的心在七上八下,学美真的就不来了吗?她考完试做什么呢?忠林的意思她能感觉到吗?这时火车进站的铃声拉响了,像一根根针在刺攘着我的心。我和光庭背起行李走向检票口,剪了票,我们来到月台上。火车进站了,轰轰的响声震得月台乱颤。我和光庭上了车,在熙攘的过道里,一种扑空感袭进我的心里。火车开动的时候,学美跑进月台的倩影赫然映入我的眼帘,我的心快要提到嗓眼了,下意识地用力推开车窗,探出头去。

火车越来越快地扯远了我和她的距离,我又看见了她的背影,这背影给了我比读高三时看到的背影更强烈的感动,直到它变成了一个越来越小的红点,我才把头缩回车厢里。车厢里坐满了人,我看着对面的光庭,脑子空空的。他说,别伤心,还会见面的。我笑笑,把胳膊放在前面的小桌上,埋下了头。但愿还能见面,可谁又能料到毕业后的事呢?不知什么时候天昏暗了下来,车已过了八家子和龙水坪,我的肌肤感到一股凉意,它带着我走进美好而虚空的心境。无论别人怎样对待我,包括忠林爱学美,我都非常自然地接受了。我所享受的只是那一瞬间的美,这就足够了。这么想着,我仿佛在沐浴着榛子林的绿涛、绿浪、绿海,还有那泉水里映照出的洁白、红润的光晕,滋润在心底,一滴一滴溢了出来,后来就和那一直变为红点的背影融为一体了。

作者:刘乃玉,19678月出生,山东省莒南县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日照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一个男人的二十四小时》、长篇小说《七十二堂号》,曾获日照文艺奖、日照市精神文明建设精品工程奖、黄金书屋第二届原创文学大奖赛小说组二等奖、新浪网第二届华文原创文学大奖赛优秀长篇小说奖,曾主持编写《日照青年作家方阵》、《日照青年文学生态》。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