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风 往事如风,在我的记忆中,我父亲始终是一幅油画,一幅写实的油画,宛如罗中立的《父亲》。父亲与土地及村庄,是留给我的田园诗的景象。在庭院中,在田埂上,在菜畦间,布衣短衫给季风吹着,平头短发给阳光照耀着,水车吱呀地旋转着,流水哗啦哗啦地响着。 我从一中回到家里, 是星期天,父亲正在搜篾子,在秋日的阳光下,戴着蓝布檐冒,围着褐色条纹凹凸的围巾,他一边搜篾子,一边看着我,我正给他用水彩画像,画幅很写实,至今印象清晰,历历在目,只是年深日久,生活多舛,波劫渺渺,这幅肖像画也不知哪里去了。 呛人的炊烟,烟雾缭绕里父亲拉风箱,母亲往锅里添水,搅合玉米面,或者父亲踩着碾砣子轧篾子,而母亲与姐姐在屋里沙沙地编席。或者是母亲背着席筒子五更早起去赶集,父亲与姐姐到邻村那里去挖干沟,也许是小时候挨饿坠住了身体,姐姐还没有锨柄那么高,偶尔听收工的姐姐说,工地上某某人掌勺,总是看扁她个矮,给她盛菜盛的少,母亲说:“狗眼看人低”。父亲在一旁默默地样子,不作任何评价。 父亲没有特别的嗜好,不抽烟不喝酒,不好吃懒做,也没有叔伯大爷那种嗜赌的毛病。他也不大读书,其实是家里本无书可读,偶尔读一段《毛泽东选集》,说一说鲁迅的话:“倘能生存,我当然仍要学习”。他还经常念叨着那一首抽烟的歌谣:“吥嗒吥嗒一口气,烧了大棉袄,吃些没滋味”。 但也有一段时间,父亲喜欢上了抽烟,没有钱买烟,他竟然偷偷捡起了地上的烟头。这让母亲很恼火,她冲父亲大发一通脾气,父亲就戒烟了。有时父亲会上犟,为了一句话唠叨好几天。母亲若说他什么不行或怎么不行,他就辩解道:“我不行,儿子考上了大学!”听到这话,母亲笑了。 上小学时,我把自己临摹的连环画人物贴在墙上,父亲常拿起笔来,自以为是地给我修改。画龙点睛,画人传神达意,意在阿堵,我常发现画中人物,眼睛的高光点竟然成了白内障,我疑心一定是父亲动了我的画。我抗议了几次,父亲不再动了。 其实我认为父亲还是有一定欣赏眼光的,譬如书法,这些年我总是在春节写春联,父亲就在蜂窝煤炉子上熬面浆糊,他先在门扇门框门楣上刷上浆子,我把鲜红色的春联熨帖上,他左右瞅瞅 ,然后说:“有进步了,还是不如某某写得好”。 父亲很善良,从来没有打骂过我们,从来没有一丁点坏心眼,不论是对家人还是对任何外人。而且,他很重视孩子的文化学习,若是烧柴时发现了生锈的铁丝,他就挂在灶房的门框上。有一次他走在大街上,捡到了一个钢笔尖,是英雄牌的笔尖,他兴冲冲地跑到家里,高兴地交给了我,正巧,我的钢笔需要一个笔尖,我就是用这个笔尖初步完成了一部长篇小说创作的。 入夜,忽而父亲神采奕奕,从东坡散步回来。黎明时分 ,我见父亲担水回来,正在天井里从肩上撂下那一根熟悉的扁担。他的形象很清晰,一道道皱纹,一根根胡须都看得出来。他在注视着我和我的生活,指导我的灵魂。他生前总是默默的,不喜不忧的样子,梦中的表情则丰富起来。又见他和母亲坐着马扎读《圣经》,在小巷口的草垛上晒太阳。睡眠突然被一阵熟悉的咳嗽惊醒,是父亲的声音?是幻觉?仔细分辨,是东邻家传来的。 我躺在老家的床上,盯着床边地上那一辆蓝色的三轮车,想到父亲多年骑着它,虽然它的把上和辐条上生了锈,总还是存在啊,真是物是人非了。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面对家乡的田野,或者站在庭院里,面对老宅的景象,心头说不清的滋味。我走出屋门,看窗下开花的石榴树,母亲说,已经一年了,去年这个时候,你父亲还犯着痴呆病,他当时把一半的树叶都摘掉了,姐姐和母亲由着他做,都不管他。此刻,正巧收到女儿的祝福短信,我这才想起,今天是父亲节! 梦中的父亲总是飘忽不定,默默的形象好模糊,很像未完成的现代雕塑,健硕的身体,半侧面的头部形象,一如古希腊那些英雄的半身雕像。我用手敲击了一下他的身体,温暖而有弹性,我还是哭了,我的潜意识明白,我的父亲已经死了。我不能再为他买好吃的,不能再好奇地倾听他咀嚼咸菜的脆响,不能再亲切地望着他品尝甜食时那甜蜜的微笑,不能再为他端饭倒茶,也不再需要我记挂他的寒暖与健康,可是我仍然记着父亲生前的无数细节,挂着另一个世界的境况是否顺意。 朱自清面对抽象飞逝的韶光黯然神伤,对父亲的背影则肃然起敬,而我正好相反,我对抽象飞逝的韶光肃然起敬,而对具象的父亲则是黯然神伤。父亲,我时常想起您的背影,您的背影不同于朱自清父亲的背影,那背影是活生生的高大的背影,虽然含辛茹苦却真实质朴令儿女慰藉的背影,而父亲,您的背影则是无奈决绝的生死别离! 桃花谢了还会再开,燕子去了还会再来,我的慈祥沉默寡言的老父亲啊,却是一去不回了。我坚信历史不会归零。一只蝴蝶振翅,能从南极传到北极,何况是我的父亲呢。您的躯体回归自然,而精神如这历史,亦如这蝴蝶振翅之波,会永远回响在人间时空的。 2010-12-10(庚寅年十一月初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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