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二十年前的仲冬,给咱父亲上三年坟时,你请德举二叔来咱家当厨师做菜,厨房是露天的,就安在天井院里,用碎石头和了泥巴随便一垒,就是锅灶,满天井里都是正在忙活着的一个门里的乡人。我站在天井里时,他腰间围了块招了灰的白围裙,正在弯着身子剁砧板上的肉。他说,二侄回来了哈。我赶紧回了他的话说,嗯,二叔,真快,转眼俺大大殁了都三年了。 他停下了剁肉的动作,直了直身子说,是呀,活着的过得快,殁了的过得更快。他可能还说了其它一些话,我记不清了,惟有这句话,一直记在我的脑子里,虽然过去二十年了,那情景仍像在眼前一样。二叔如今也去了十多年了,在他的眼里,咱们还是小孩子,可你怎么也跟着去了呢。 你去了的时候,还在正月里,年刚开始过。这个年注定过不好了,是因为你没有迹象地突然走了。一个活蹦乱跳头天晚上还吃饭喝酒和邻居说笑聊天的人,一个还不到六十岁正筹划着刚到来的这一年去做哪些事情的人,一个儿女大事都办完了净等着享福的人,就跟思民大爷爷看着躺在外间床上的你说,大孙子,你怎么这么不像话,说走就走了,咹? 大爷爷的话也是让你激的,你不像话得连一句话也没留下,给儿女和亲人留下了那么多的惋惜和遗憾。在天寒地冻的正月天里,给你出完殡,转眼间又给你上了五七坟,又转眼间到了“小麦覆垅黄,布谷满天响”的时节了,我又来到你的坟前,满眼都是明亮和绿色,杨絮满天飞,掉在地上的壳儿,踩着发出咔咔的响声,你的坟堆上已经长满了高高的青草,还有绣了穗的小麦。 这是给你上百日坟来了。你看快吧,就像咱二叔说的那句,活着的过得快,殁了的过得更快,眨眼的功夫,你就离开我们整一百天了,你去时我们都穿着棉衣,现在都穿了单裤单褂了。麦穗在吹来的风里微微晃动着,好像你灵光的闪现,在微笑里点着头向我和家人们致意。有人问,坟上哪来的麦穗呢?厚玉大叔说,是从麦地里拉来的土呢。不错,是从你种的麦地里拉来的土,堆起了你的坟,你没想到吧? 你坟坡上的麦穗,挺拔着站立着,麦芒像鹅黄色的针,一根根从麦粒里伸长出来,就像你的性格,即使站在危崖边上面临刀剌,也没有畏惧的心思,也像这挺立的麦杆一样磊落地站直了,倔强地向天空里生长着。你这五十九年里,没有惊天动地,只有憨厚直朴,没有功绩卓著,只是凡人村夫,没有流芳故事,只留房屋几间,你为人处世,像咱的父亲一样,在村里只是刮了一阵风。 风瞬间刮得地无影无踪,只留你的音容笑貌,远远地扶慰着受伤的心灵。阳光仍似以前你见到的那样,打满了村里的街巷,新生的风打着旋在巷道里穿行,那条千疮百孔的堰堤弯曲绻缩着,卧在村西的河道边无声地叹息,一片速生杨树林在它的身上筛下班驳的影子,你也很无奈,因为村人为了生计在一锨一铲地挖空了它的身躯,它本来是为保护村人避免被大水淹没而生的,如今却遇见了这样的命运。 那座横亘河道东西五六十年的石板桥,在你的手机里还留下了最后的影子。那是秋天刚来,阳光洒遍了河道,你在石板桥的东头放了个马扎,坐在上面看外孙女在桥上玩耍,灰白了的头发间隙落满了阳光,你站起身来,拿着马扎,喊着外孙女回家吃饭,你的声音在河道里似乎有了回响,悠悠的像河流里的水纹,旋转着上升着。陪伴了你快六十年的石板桥也没告诉你,这是你最后的一个秋天了。 在侄子和侄女将几天前就准备好了的供品,都放进了你坟面前的土盆里时,一大堆的火纸在土盆边燃烧了起来,顺着风势越来越旺。五七坟时我就要给你买火纸,家里人说,我不用买,买了在你的坟前烧了,你也收不着,百日坟时还是这样。我不明白,是否真的这样,如果家里人说的是真的,那你就理解吧。 等一年坟时,两年坟时,还有每年的春节,我都会来你的坟前,买一大些印了金钱的火纸,给你和咱父母亲,还有两个奶奶,烧纸送钱,但愿你和他们一起别缺了钱花,虽然活着的我没有你现在那么富有了。世事无常,人有旦夕祸福,我遭难的前年春天,消息传到你的耳朵里,你不会相信消息会是真的,但现实还是无情地让你承认了事实。 你如坐针毡,夜不能寐,第二天就来到我的家里,见不着我,就问弟媳妇我在哪里。不顾她的劝阻,你和侄子还是坐了客车去了那个叫“活人坟”的地方,你还是无奈,因为你见不到我,我也不能感知你来到我的身边,只有两张代表着金钱的写着咱家姓氏的纸送到我手里,让我在局促逼仄的虚空里猜测着,你这是怕我缺了钱,在那里受了委屈。这阴阳两间送钱的事,多么现实,来得又多么急促。 有三件与你有关的事,一直固执地盘踞在我的脑海,不管后来装进多少东西,都不能把它完全覆盖。第一件不是我经过的,我是听了二姐说的。说是你的出生,是咱家里的荣耀,也是一个门里甚至是村里的自豪,在家里几个奶奶和姐姐围着你高兴得团团转时,咱一个门里的,还有村里周姓、董姓的人家,纷纷来咱家门口放鞭放炮贺礼道喜,给你压岁钱,送新做的衣服。对你真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拿在手里怕掉了”,这种无微不至,就是腻爱了,以至出月子时,奶奶给你拿下头顶上的帽子,发现你的头发里生满了虱子,让咱娘哭笑不得。 第二件就是你下学结婚。那是上个世纪刚进入八十年代,咱娘去世还不到一年,你第二次高考因家里近一年来经历了太多的事,而耽搁了你的复读课程,大学无情地向你挥了挥手说再见,你很无奈地听从了父亲的安排,于是二十一岁的你结婚了,成家立业,当起了家里的顶梁柱。过了两年,父亲一直不分家,你也不好说出口,因为我还在上学,需要你种地打粮糊口,维持生活。 你顶住了太大的家庭压力,我从学校回家,见你和嫂子打架,却不知为何原因。这架一开打,脸就磨开了,从那一刻,你们不再相敬如宾了。你心细,家里的一点别扭你就看得清楚,为了尽量避免打架,你就自己吞咽进肚里,放在心里不说一句,释放点就是找邻居或好友喝洒,然后回家或倒头就睡,或半句不合又开打。这样的局面一直持续到父亲去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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