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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姆《如何读,为什么读》之欧内斯特·海明威

 芸斋窗下 2020-06-28


欧内斯特·海明威

海明威最好的短篇小说甚至超越《太阳照样升起》,后者现在看来似乎是他唯一不受某个特定时代局限的长篇小说。美国现代诗人中最强大的华莱士·史蒂文斯,曾经把海明威称为“最重要的在世诗人,就非凡的现实这一题材而言”。史蒂文斯这里所称的“诗人”,是指海明威短篇小说中那个瞩目的文体家,他所称的“非凡的现实”则是指一个诗意王国,在那里“意识取代想象力”。这个高度赞扬,是海明威在短篇小说方面的不朽成就应得的,它们由约十五篇杰作构成,这些杰作容易戏仿(常常被海明威自己戏仿)但难以忘怀。

弗兰克·奥康纳极不喜欢海明威,其程度如同他极喜欢契诃夫。他在《孤独的声音》中说,海明威的短篇小说“示范了一种到处寻找题材的技巧”,因而沦为“小艺术”。让我们来看看。读一读那篇叫做《白象似的群山》的著名小品吧,只有五页,几乎全是对话,那是一名年轻女子与其情人在西班牙一个外省城镇的火车站等待火车时的对话。他们正在继续讨论他希望他们抵达马德里之后她能去堕胎的事,两人对是否堕胎有分歧。小说捕捉到她说不过他、而他们的关系很可能就此完蛋的时刻。就这么多。对话清楚表明,那女子充满活力而且得体,那男子则显得明智但空洞,既自私又没爱心。当他说“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而她回答“求你、求你、求你、求你、求你、求你、求你不要再说了好吗”时,读者完全站在她这一边。七个“求你”是很多的,但它们在《白象似的群山》中作为重复却是准确而有说服力的。小说标题的比喻,美丽地预示了故事的内容。横跨埃布罗河谷的群山又白又长,在那女子眼中“看上去像白象”,但不是在那男子眼中。白象是有名的暹罗王室礼物,收礼物的国家将因喂养它们代价高昂而被毁,因此白象变成一个大隐喻,用来隐喻要流产掉的婴儿;而用来隐喻由于男方靠不住而导致一段精神代价太高的情欲关系,其震撼力就更强烈了。

海明威本人的神秘气氛——他那些技艺高超的摆姿势形象,例如战士、凶猛动物猎人、斗牛士和拳击手——与《白象似的群山》无关的程度,就如同男主人公坚称“你知道我爱你”。更有关系的,反而是海明威的替身尼克·亚当斯的一句话。尼克在《了却一段情》中终结一段关系时说:“没意思了。”就我所知,喜欢这个句子的女读者不多,但它谈不上是一句辩解,而只是一个小青年的自我谴责。

海明威最使我受伤的小说,是另一个五页篇幅的故事《愿上帝赐给你们快乐,先生们》  。它在开篇几段之后,就几乎全是对话了。开篇几段包括先声夺人的第一句:

那时候距离是非常不同的,尘土滚滚,从现已被铲平的山丘上吹下来,堪萨斯城酷似君士坦丁堡。

你可以戏仿这个句子,说:“那时候康涅狄格州的桥港酷似海法  。”不过,我们仍然是在圣诞日的堪萨斯城,听着两名医生之间的谈话:一个是无能的威尔科克斯医生,他得依赖一部软皮、有索引的《青年医生之友与指南》;另一个是尖刻的费希尔医生,他开口就引用他的教友夏洛克  的话:“交易所有什么消息?”我们很快就得知,那是很糟糕的消息:一个约十六岁的少年,对纯洁着了魔,来医院要求阉割。被拒绝之后,他用剃刀残害自己的身体,现在可能会死于失血。

故事的兴趣,集中于费希尔医生清醒的虚无主义,他可以说预示着纳撒尼尔·韦斯特《寂寞芳心小姐》  中的伯劳:

“就在我们的救世主的诞辰纪念日嘲笑你,医生?”

“我们的救世主?你不是犹太人吗?”威尔科克斯医生问道。

“我确实是。我确实是。我老是忘记。我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你提醒我真好。你们的救世主。没错。你们的救世主,毫无疑问是你们的救世主——还有骑去参加棕枝主日。” 

最后一句话,等于是在暗示说:“你,威尔科克斯,就是我要骑进耶路撒冷的驴。”费希尔医生既充满腐味又才华洋溢,他就如他自己所说的,曾望见地狱。他那夏洛克式的张力是海明威向莎士比亚致敬的一种方式,坎特韦尔上校(海明威的替身)在《过河入林》中曾把莎士比亚称为“胜利者,并且仍然是不容置疑的冠军”。海明威在他的短篇小说中最具野心的时候,也是他最莎士比亚式的时候,例如在作者自己最喜爱的那篇著名的半自传体短篇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中。在写到故事主人公、失败的作家哈里时,海明威说:“他爱太多,要求太多,而他为此心力交瘁。”这句话可作为对李尔王的最佳评语,李尔王是所有莎士比亚人物中海明威最赞赏的。海明威在《乞力马扎罗的雪》相对短的篇幅内尝试和达到的悲剧意味,比他在其他任何作品中都要出色。

这篇巴罗克风格的故事沉思一个临死之人而非描写一次行动,可以说是海明威最激烈的自我申斥,而我想,偏爱这种风格的契诃夫,读了也会印象深刻。我们不会把海明威当成一位幻象式作家,但《乞力马扎罗的雪》开头有一句题词,告诉我们这座山的白雪覆盖的西峰叫做“上帝之屋”,旁边是一头豹的冻结的干尸。小说没有解释一头豹来到海拔将近两千英尺的地方干什么。

把这头豹说成是临死的哈里的象征,并无助于加深对这篇小说的理解。按古希腊语的原义, 象征 是一个识别的信物,可以与另一个信物对上号。一般来说,我们在较松散的意义上使用象征,也即以某物指喻另一物,不管是通过联想还是相似性。如果你把豹尸当成是哈里作为作家已失去但仍残留着的抱负或美学上的理想主义,那你会使海明威这篇小说掉进唐突和荒诞。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这样做过,但不是在这篇精湛的《乞力马扎罗的雪》。

哈里正在非洲一个打猎营地慢慢死于坏疽,被秃鹫和鬣狗包围着,这是一些明显令人讨厌的东西,没必要解释成具有象征意义。那头豹也不需要解释。像哈里一样,它是不合时宜的,但是哈里视域中的乞力马扎罗确实有点儿像海明威视域中的精神失落,这失落一如往常,总是由一种强烈的虚空感,一种莎士比亚式的虚无主义表现出来的。如果把豹尸这一怪异的存在物,当成一种强烈的反讽,也即把它当做哈里徒劳的历险的先行者,似乎是有用的。哈里的历险,是为了恢复他作为一位在乞力马扎罗的作家的身份,而不是作为一位譬如说在巴黎、马德里、基韦斯特  或哈瓦那的作家。这个反讽,是以海明威自己为代价的,因为哈里在一定程度上预示了海明威的结局:他在差十九天就六十二岁时,在爱达荷州的群山中用一支双管猎枪对准自己。但是这篇小说的基调却不是反讽的,也不需要当成一篇个人预言小说来读。哈里是一个失败的海明威;而能够写出《乞力马扎罗的雪》这样的作品的海明威,恰恰不是失败者,至少不是一位失败的作家。

小说最佳的时刻,是幻觉性的,就发生在结束前。那是哈里死前的幻象,不过读者并不知道这点,直到哈里的妻子海伦发现她再也听不到他的呼吸了。哈里死时,梦见救援飞机来营救他,但只能载一个人。在这次幻象性的飞行中,哈里被带到上面,观看乞力马扎罗顶上的广场:“伟大、崇高,在阳光中难以置信地白。”这个显然是超验的景象,是故事中最迷幻的时刻;它代表着死亡,而不是“上帝之屋”。这个临死的幻象不是被当做欢庆的,因为整个故事都传达了哈里的一个信念,也即他浪费了作为一个作家的才华。

然而海明威可能想起了李尔王临死时的幻觉,在幻觉中这个年迈、疯狂的国王被说服相信他心爱的女儿考特利娅又再呼吸了,尽管她已遭杀害。如果你爱太多、要求太多,那么你就会像李尔王和哈里(以及终于像海明威)那样心力交瘁。对哈里来说幻想已取替艺术。

海明威作为一位短篇小说家,实在太奇妙和意料不到了,所以我想在这里以海明威一篇不为人知的杰作,来结束我对他的介绍。这篇小说,是极其反讽的《大转变》,它以含糊的性征描写,而成了海明威长篇小说遗作《伊甸园》的先声。在《大转变》中,我们置身于巴黎一家酒吧,那里一对典型的海明威式夫妇,正展开一次有关不忠的活跃对话。没几个来回,读者便明白标题中的“大转变”不是指那个女人,她决心要开始(或继续)一段女同性恋关系,同时又希望回到那男人身边。遭遇大转变的是那个男人,大概就是变成那个将写出丰富又奇怪的《伊甸园》的作家。

“我是一个不同的男人了,”在那个女人离开后,他两次向不解的酒吧侍者宣布道。他照镜,看见那不同,但他看见什么,小说没有告诉我们。虽然他对酒吧侍者说“堕落是一种非常奇怪的事情”,但不可能是他对“堕落”的意识使他成了一个不同的男人,而应是他想象自己屈从于那个女人极有说服力的辩护,这辩护已永远地改变了他。“我们是由各种各样的事物构成的。你知道这点。你也善于利用这点,”她对他说,而他亦默认他们共同的性事中的某个关键因素。现在他遭受一次大转变,但此时此刻他只是明显失落而已,他身上还没有失去什么。《大转变》太灵巧了,几乎不适合反讽,它是一种微妙的自我认识,一种情欲自传,其间接、其细致入微的自我接受是引人瞩目的。只有美国最出色的短篇小说大师才能够在如此短小的篇幅里放进如此多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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