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图/王月楼 文/唐韵 这些年里，我几乎走遍了所有藏地。青海、西藏、川西北、滇西北、甘南，为了寻访我深爱的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足迹，我甚至从宁夏翻越贺兰山，去到内蒙古的阿拉善旗。——相传，那里是这位至圣至情的达赖喇嘛的圆寂地。 但我总是一个人。 我在中国其他地方旅行，常常喜欢结伴；惟独去藏地，我愿意一个人。当然，我会尽量寻求当地朋友的帮助，也找机会搭顺风车；但在心情上我是独立的，甚至是孤独的。 我这样子很叫我的内陆朋友困惑和不解，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我一趟趟地去藏地。许多年前，我还在医科大学读研究生时，一次从藏地回来，被一位师兄拦在学校的梧桐大道上。师兄上下打量了我，盯着我满胸口的绿松石和玛瑙银饰，说：“回来啦？”师兄知道我去了藏地，但不清楚去的是哪里。 我点头，说：“回来了。”师兄说：“一路上好么？”我说：“好。”师兄说：“辛苦么？”我说：“辛苦。”师兄说：“辛苦还说好？”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就只好笑。师兄看我的表情，说：“还想去？”我说：“唔，还想。”“你不是去过很多回了么？”师兄说。 “那不嫌多啊，”我热切地说，“那种地方，不嫌多的。” “那儿到底有什么好啊？”我师兄说。师兄跟我关系特别好，他什么事都能理解我，惟独我去藏地这件事，他一直想不通。我想了想，也找不出合适的答案，只好说： “说不好，你自己去了就知道了。” 我其实特别想跟人分享藏地。我特别想向朋友介绍藏地的风情、风景、宗教和他们的生活。但我发现对没有去过藏地的人，你很难跟他说清楚那里。青藏高原是这样一块地方：离开了它致命的高度便无法言说。关于那里的好，只有在缺氧的情况下，在你呼吸短促、心脏怦怦跳的时候，才说得出口，叫人明白。 因为这样，我很少跟没去过藏地的人谈论藏地，也不向人推荐那里。相反，对那些去过藏地的人，即使原本很陌生的，职业、生活可能不搭界，性格也可能不合，但只要说都到过藏地，彼此就会突然变得亲切，像同是某个地下组织的成员，偷偷亮了各自的标志，便一下获得了认同，觉得是“同志”了。 藏地不是人人都能去的，它的“门槛”很高。我第一次去西藏时，在唐古拉山口被高原反应折磨得大哭，头痛欲裂、恨不能死。我担心我的内陆朋友到了藏地，万一身体不适，会受苦。然后，会抱怨藏地。那就不好了。 可是，青藏高原的好恰在于它的超拔高绝、远离尘世，恰在于它要你时不时被胸闷、气短折磨，时不时被咚咚乱跳、呼之欲出的心脏警告，要你由此记得对自然敬畏，小心翼翼。我第二次去西藏时，在海拔4800米的沱沱河，一位饱受高原反应之苦的朋友在颠簸的汽车上用颤抖的手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诗送给我，他说：
“高原的美像一场大病，我被它击倒了！”
我也担心我的内陆朋友去了藏地会不习惯。藏地很多人都会喜欢，但不是所有的人都受得了那里。内陆人到藏地，很多先就闻不了藏胞身上藏袍的味道，闻不了寺院里燃灯的味道，闻不了美妙的酥油茶的味道。他们这种拒斥并非出于歧视，也许就是感官的和卫生方面的；但反映在表情上，就是一脸的不认同。
那样的话，就不好了。我怕藏族人会看出来。
我怕我的内陆朋友到了藏地会乱丢东西和带走不该带东西。我怕我们经过藏地，会留下太多塑胶袋，留下太多废电池，留下藏地难以消化的垃圾。我怕我们会在藏族人磕长头的时候，凑到很近拍他们的照片；怕我们在寺院里会大声喧哗，指着佛菩萨乱说话。我还怕我们会利用我们的精明，用很少的钱，或是不用钱换走藏地的宝贝，回来纳入我们的财富。
再有，——这个理由难以启齿，但我也真的担心我的朋友到了藏地，历经艰辛，然后却不喜欢，跟那里没有缘，或是无所谓。
我不跟人推荐藏地，但所有的人都知道我迷那里。他们从我的文章、我的书里，从我偶然提到的一句两句里，知道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藏地。我最好的文字都是有关藏地的，它们凄绝、华美，温情、透彻，目光越过一切。
大约我这样的态度伤害了一些朋友，让他们觉得我因为藏地而傲慢。一个朋友讽刺我，说：“你既然那么喜欢藏地，为什么不调到那儿工作呢，你应该嫁给一个藏族人，永远呆在那里！”
我笑了，说：“你喜欢一个东西，不一定就要占有啊。”朋友不服气，说那你还不是真喜欢！我又笑。我知道这位朋友是在用激将法，故意找我碴儿。但我原谅了他。
朋友承认了，说：“我就是看不惯那些去了藏地回来的人，说起那里都劲儿劲儿的，好像高人一等、有多么高尚似的。”我安慰他，说：“去过藏地的人不一定就变得高尚，但藏地是高尚的。一个人亲近了高尚的地方，恐怕多少还是会受一些影响。这个，您要允许。”
我的另一位朋友更是尖刻，说我一个人去藏地，是为了寻找“陌生的人际关系”。我开始还不认帐，说天呐，你怎么可以这样想！我说：
“我去上海或许可以期待遇到‘陌生的人际关系’，南京路上满都是人；可我要是去青海，你就不能这样想了。在青藏高原，你可能走一天都不一定见到一个人影，哪里还指望发生‘关系’！”
但事后，过了一段时间，我又想起这句话。我当时又是到了藏地，忽然想起这句话，心里一惊，心想：我的这位犀利的朋友说得也不无道理呢。
在藏地，人和人之间是很容易发生“关系”的。友情、亲情、爱情、温情，所有你在内陆渴望的美好的感情，在这里都特别容易获得。
王月楼，汉族，现居西宁市，自由摄影师。青海省摄影家协会会员。 唐韵， 军旅女作家，新浪博客昵称： 坐家唐韵 ，著有《一个人的藏地》，《影像青海》，《左岸的黄河》，《我们的蜗居和飞鸟》等作品。 欢迎广大作者投稿，散文、小小说、诗歌、游记、摄影作品均可。文责自负，自行校对。投稿时请附作者简介与需要配图的照片。西宁表情平台发布的均为原创作品，请勿一稿多投。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