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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平有约】第3期 | 潘小平:有堂皆设井 无宅不飞花

 聚力阅读 2020-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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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音乐  边听边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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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平有约】

有堂皆设井  无宅不飞花


说到徽州民居,人们常常以“有堂皆设井,无宅不飞花”来形容。中国传统民居最主要的形式是木架构庭院式建筑,而徽州“四水归堂”式的住宅,是其中一种重要的类型。“堂”指阶前,所谓“四水归堂”,即是将住宅屋面的雨水,聚集于天井之中。这当然首先是古代“干阑式”建筑的遗制,《旧唐书·南蛮传》载:“山有毒草及沙虱蝮蛇,人并楼居,登梯而上,号为‘干阑’。”秦汉以后,中原士族大量南迁,带去了北方的建筑文化,四合院式建筑与当地原有的干阑式建筑不断融合,逐渐形成一种新的地方民居样式,这就是“四水归堂”式的徽派建筑。除了这些,“四水归堂”还表达了一种“暗室生财”的风水观念。从风水学的角度说,徽州四面皆山,如环如卫,如拱如揖,状类盆地,天井是仿照徽州山川形式而设计,取“可见天日”之意。而经商之道,讲究以聚财为本,造设天井,使天降雨露与财气,不至于流向他人他处——四方之财如同天上之水,源源不断地流入自己的家中。

徽州人常说,家有天井一方,子子孙孙兴旺,从这句话里,可以看出“四水归堂”与人丁兴旺之间的关系。在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中,“人丁”一直是一个重要的家族概念,与之相关的表述,渗透到生活的各个方面。而我从审美的角度,则以为天井的设置把天宇与人心连接起来,此即中国古代生命观所谓的“天人合一”的具体体现。天井把大自然融入了院落,人们足不出户,即可将日月星辰,尽收于眼底和心中。

曾经有一天,我站在了西递著名的“敬爱堂”天井前。是个下雨的日子,那雨淅淅沥沥淅淅沥沥,一刻也不停,后来不久,就出现了传说中“四水归堂”的情景。“敬爱堂”原是壬派胡氏十四世祖仕亨公的宅子,因子孙繁衍,日趋昌盛,遂为族祠。这是一座面积为1800平方米的建筑,天井十分阔大。程庭在他的《春帆纪程》里,用陌生而讶异的眼光所描绘的徽派建筑所独有的鳞鳞鸳瓦,在雨中渐渐变成墨黑,那一刻我想,李约瑟于他的煌煌巨制《中国科技史》中所赞美的中国旧宅的雨,就是从这样的屋檐下滴落的吧?

然而在徽州,“敬爱堂”还不算什么,据说建于清嘉庆初年的棠樾“保爱堂”,初建成时有36个天井,108间房屋,那该是怎样巨大的宅院啊!

徽州的建筑,多是以天井为中心的内向封闭式组合,四面高墙围护,唯以天井通风与采光,和外界相通连。记得一次,陪上海一位年轻而著名的评论家一同参观徽州民居,众人正在慨叹,他却以否定的语气说,压抑,压抑,太压抑了!他是人性的角度,理性的角度,文化批判的角度,一般人可没有这样的感受,一般人只是欣赏。许多人走上楼去,坐上它的“美人靠”,抚摩着上面的雕花说,住在这样的屋子里,该有多奢侈啊!这是指天井一圈的栏板上的雕花,而在栏板之下,是一袭鹅颈扶手式长椅,俗称“美人靠”,精巧极了,玲珑极了。这使得整个天井成为一个花篮,真是花团锦簇,枝蔓纷纷啊,所以徽州人又称楼厅为“花篮厅”。可以想象进入这样的厅堂后所获得的华美感受,还有一点复杂而寥落的情绪。徽州的房屋很少向外开窗,即便开窗,也是在层楼高处开一个一尺见方的小孔,在出太阳的日子,透进一束强光。这主要是出于防盗的考虑,古徽州男人多外出经商,留守家园的多是妇人、老人和孩子,安全成为第一需要。这是一个封闭而自足的建筑体系,山区的夜,尤其是冬夜,住在这样高墙深院里的妇人和孩子,一定会感到夜很长,很黑,很无依无靠。

从外面看,这些高大住宅方方正正的素白粉墙上,有一些雕花的门罩和窗楣,这大约就是多年以前,平原的人们所传说的花墙了。它们其实并不花,相反,它们大多只有黑白两种颜色;却又并不单调,特别给人以轮廓鲜明,简净朴素的美感,和平原一带乡村的五色彩绘,从审美上说,表现了不同的民俗趣味。这些雕在砖上或是石上的花纹和图案,尽管历经了数百年风雨,素白粉墙早已黯淡成了古旧的老黄,青蝶小瓦也呈现出复杂的灰色,然而正是这样一种复杂沉重的色调,给这些徽州老房子,增添了几分历史的沧桑感,同时,也有一种奢侈的感觉。

作为民宅,它实在是太过华美了。

明代著名戏曲家汪道昆曾说:“新安多世家强盛,其居室大抵务壮丽。” 汪道昆是与明朝抗倭名将戚继光有诗剑之谊的歙县人,嘉靖四十一年(1562),倭寇侵占我横屿岛,企图以此为跳板,攻陷我沿海城堡,整个福建都受到很大威胁。汪道昆与戚继光一起招募“义乌兵”,编练新军,大败入侵倭寇,为解除东南倭患作出了重大贡献。不仅如此,嘉靖、隆庆年间,汪道昆还以诗辞古文和戏曲创作闻名于世,因与当时著名的文学家王士贞为同科进士,又都在兵部任职,时人称之为“南北两司马”。他的诗“尽刷铅华,独在天骨,雄深浑朴,壁立嘉隆(嘉靖、隆庆)诸子间,自成一家。”这是胡应麟在他的诗学著作《诗薮》中所作的评价。他后来受他的另一位同年、嘉靖朝名相张居正的排挤,49岁辞官,隐居于黄山脚下。我常常想,汪道昆的归田,对于徽州文化的发展来说,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啊。

而现在,现在我就站在汪道昆所说“世家居室多务壮丽”的西递“履福堂”前,欣赏它门上的砖雕。“履福堂”是清道光年间著名收藏家胡积堂的旧居,一走进去,就能看见它高大宽敞的厅堂里,挂着一副木制泥金楹联:

世事让三分天宽地阔

心田存一点子种孙耕

这些古训,很能体现徽州人的处世哲学。太师壁前的长条案上,也是按照徽州世代相延的习俗,东面一尊古瓶,西面一方古镜,俗称 “东瓶西镜”,取“平静”的吉言,是徽商人家必不可少的陈设。

也不知当年商海的惊涛骇浪,淹没了多少徽州家庭?

“履福堂”天井两旁的十二扇木门上,雕满了鲜花香草,飞禽走兽,在这些繁花锦雕之间,各雕一则孝义故事,合起来,恰是一幅完整的“二十四孝图”。

在西递,这样高大精美的住宅比比皆是,令人有目不暇接之感。在历史的沧桑巨变中,西递完好地保存下了这一大片明清时代的古民居,被认为是一大奇迹。它们是如何躲过文化大革命的暴风骤雨的呢?今天我们已经不知道了。这些由木雕、砖雕和石雕艺术所渲染出的华美风格,使它们看起来不像民居,它们几乎和宫殿一样富丽堂皇了。这让我想起平原上那些低矮简陋的乡村老屋,感到一种巨大的文化差异,和经济的悬殊。

很想和屋子的主人聊聊,于是我随便走进一户人家。正应着那句“千年屋,百家主”的老话,居住在这些富丽老屋里的,已经不再是那些富商大贾的后代,他们所操的,也不再是背井离乡求利于天下的商业,而是和中国所有的农民一样,在村子外面的土地上耕作。虽然因为近年来旅游业的兴起,这里成为徽州一带旅游的中心,西递直横两街上的男人们,差不多人人都在自家门前摆起了古董摊子,做外地游客的生意,但他们看上去明显的唯利是图,缺少先辈们“儒商”的风度。一街筒子的古董,看上去琳琅满目,古色古香,其实可能没有一件是从祖宗手里传下来的真东西,都是一些工业化生产的假货,经过复杂的“做旧”工艺,向游客们兜售。

他们看上去十分精明,已经完全不像农民了。

听说周边村子里的小青年,有主动来做倒插门女婿的,因为西递的旅游经济,姑娘们已经不愿意嫁出去了。

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西递徽商的后代,不用跋山涉水,就坐在自家的雕花门楼下经商,不远处,大片大片的油菜花怒放,开得灿烂而夺目。

徽州民居的各个部分——主要是门楼、门罩、柱础、梁架、窗棂、栏杆等部位,都饰以各类雕刻。这是与汉画像砖同样伟大的艺术,是中国民间手工艺人的杰作。所谓“徽州三雕”艺术,就集中体现于这些地方。徽州所特有的八字门楼,多以浑厚、沉固的青石为门坊,门坊两侧砌以水磨青砖墙。门楼上层是砖砌瓦覆的雨檐,一层层挑出,两角翘起,顶端则为特制的雕花瓦当和滴水,形成一排整齐的雁齿。门楼是砖雕大显身手的地方,一般都雕刻有各式山水花卉,鸟兽人物,戏文传说的图案,总体上以民俗和戏文为主。门楼分“罩”和“楼”两部分,三层五层不等。曾在徽州很多人家的门楼砖雕上,看到过渔樵耕读图、游春行乐图、三国故事图等,一般都有七八个层次,最多高达九层,就非常的华美繁复了。

徽州的大门是漆黑的颜色,饰以铁制门环或铜兽头。

如果说,砖雕大多用来装饰门罩、门楼、照壁、门额和八字门墙,石雕就多是用于装饰望柱、栏板、华板或柱础,而木雕呢,则主要是在梁架、窗户、楼梯等处大显身手。三雕艺术有别于绘画艺术的地方,在于以“刀”代笔,立足于一个“雕”字。因此工匠在立意构思时,要求对造型构图的方法、技巧以及视觉效果等等,有一个全盘考虑。徽雕艺人不仅要具有深厚的传统技艺功底,而且要具有一定的“模式化”造型能力,对呼应、对称、疏密、虚实、明暗、刚柔以及立体感、空间感、节奏感、韵律感等技巧和形式美规律,都要有所权衡,然后才能分层次奏刀。所以从雕刻手法上看,三雕都有浅浮雕、高浮雕、透雕、圆雕以及镂空雕等等复杂的类型。由于徽商的财力越来越雄厚,他们在本土的生活也不免日趋浮靡,加上新安画派和徽派版画艺术旨趣的浸染,徽州民居的建造最终成为徽商资本消耗的一个重要途径。越到后来,徽州民居的雕刻艺术越注重情节和构图,追求细腻和繁复,透雕艺术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产生的。比如汪定贵“承志堂”的四根立柱上,就雕有渔、樵、耕、读四幅画面,而在四块斗拱上,雕的则是“三国演义”的戏文。都富有情节性,故事性,趣味性。更让人吃惊的,是中门上方的一幅“百子闹元宵”,极为繁复精致,雕的是一百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各各在耍花灯、玩狮子、踩旱船、放鞭炮。经岁月的淘洗,这幅大型木雕连同下面的板壁,都染上沉重的古铜色,看上去十分恢丽。“承志堂”的木雕,无不手法洗练、成熟,比如那幅“唐肃宗宴官图”,高一尺,宽六尺,在五、六十公分的厚度上,雕出了七、八个层次。其间的人物,各依琴、棋、书、画而构成画面,人物神情清雅萧闲,历历在目,是木雕中的神品。堪与“承志堂”木雕相媲美的,是歙县北岸吴氏宗祠天井壁上,那幅大理石长卷浮雕“百鹿图”。整幅画卷雕刻在七块并连的大理石上,奇松苍翠,怪石峥嵘,芳草萋萋,更兼山泉淙淙,烟云浮动,上百只大小不一的野鹿,奔跑跳跃其间,形态各异,妙趣横生。以密集型劳动为代价的三雕艺术,不仅展现了新安画派和徽州版画深厚的艺术根基,也展示了徽商在当时中国无与伦比的财力和物力。据说,当年一些富商巨贾在建造住宅时,常常把一些远近闻名的工匠,长时期圈雇在家中,让他们终年为自己工作。一些房屋从开工到落成,往往需要十数年的时间,仅那些石雕、木雕和砖雕,就需要工匠们经年的心血和劳作。

三雕工艺是一种集体性工作,当年徽商在营建住宅时,为了获得最好的雕刻装饰,往往举行声势浩大的擂台赛,前来参加的工匠络绎不绝,有时甚至上演“百工竞技”的场面。据歙县《虬川黄氏宗谱》记载,歙县虬村黄氏、张氏,皆以雕刻著名,自明而清,代守其业,在家族内部,将三雕技艺发展到了很高的水平,也形成了鲜明的家族风格。

站在汪定贵于1855年前后建造起的私家住宅“承志堂”前,心情很复杂。黟县境内现存明清两代古民居近4000余幢,从规模宏大、布局合理、结构完美、设施齐全、制作精良等等方面综合考评,首推“承志堂”。这座私宅占地2100平方米,建筑面积3000多平方米,内有7处层楼,9间天井,60余间厅堂,136根立柱。而它最让今天的人们叹为观止的,是拥有数量众多精美绝伦的木雕。进入“承志堂”庭院以后,目光所触,尽是镂空的雕花门窗。而步入厅堂,举目环顾,上下左右,也尽是木雕。虽已经百多年光阴,“承志堂”的木雕却依然金碧辉煌。据村人们传说,汪定贵在建造此屋时,仅用于木雕表层的饰彩,就是黄金百两。

真是豪奢啊,很难想象。按照明初定制,庶民庐舍,不过三间五架,而且不许用斗拱,饰彩色。但是到了汪定贵时候,早已礼制崩坏,徽州商人“盛宫室、美衣服、侈饮食、拥赵女”,奢靡得一塌糊涂了。汪定贵在经商发财后,曾花钱捐了一个“五品同知”的官衔,虽然不是一个实缺,但他觉得自己已经跳出了原先所属的那个“商人”阶层,与他们有了本质的区别了。于是就在前厅大门的后面,增设了一道中门,作为“官家威仪”的象征。中门又称仪门,原为官府所设,但后来,一些官员将这种设置移于自家的私邸建设,在重大喜庆之日,或是贵客光临之时开启中门,显示一种气派或规格。汪定贵特为在正对中门的前厅横梁上,雕了一幅“宴官图”,描绘一群京城的高官显贵,在花园里诗酒燕乐的情景。画面上的人物,无不趾高气扬,盛气凌人。从中门步如大厅,抬头即见这幅“宴官图”,这一定程度地满足了汪定贵的虚荣心。但尽管发了财,也捐了官,汪定贵仍然感到忿忿不平,因为经商在封建社会是“贱业”,被划归九流之外,为此他别出心裁,在中门两边的边门上方,雕刻了两个极大的“商”字图案,这使得任何从边门出入的人,都必须从“商”字下面经过,暗喻“低商人一等”。此举有点恶作剧的味道,也透露了他内心深处的极度自卑和不自信。

像许多游人一样,我们一行,也从这个巨大的木雕“商”字下面走过,不过今天走来,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

徽州的木雕,集中地体现了徽州人的生活理念。除了“承志堂”这样大型豪华的雕刻外,从很多普通人家的木雕上,我们都可以看出,“经商”的理念已经渗透到徽州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在徽州,最常见的雕花图案是“和合二仙”。“和合二仙”是两个小男孩,面带嘻笑,团团和气,一般是刻在门扇上。商人重“和”,和气才能生财。最早的时候,“和合”是一个人,左手执鼓,右手挚棒,祷祝万里之遥的亲人返回,是和“经商”有关的愿望。中国农民安土重迁,如何能到万里之外?后来,“和合”在民间逐渐演化为两人,一人手挚荷花,一人手捧圆盒,取和(荷)谐和(盒)好之意,为张贴在新人洞房门楣上的剪纸。苏州寒山寺的“和合二仙”木雕,推其渊源,也在徽州,为卜居淮扬一带的盐商,在经商活动中将自身理念渗入佛门的体现。

在徽州,道教人物八仙,也是民间木雕最为常见的题材,而它对应的也是一种经商理念。所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说的其实是一种生意经,一种商业崇拜。这就是为什么徽州木雕,八仙最多,而且除“明八仙”外,还有所谓的“暗八仙”。“暗八仙”是指八仙所用的物事,比如铁拐李的葫芦,张果老的鱼鼓,汉钟离的阴阳宝扇,吕洞宾的剑,曹国舅的檀板,韩湘子的竹箫,何仙姑的荷花,蓝采和的花篮……它们多是刻在平常人家的门扇和桌围上,商人求利,足迹遍于天下,这和八仙颇为相似,所以八仙在徽州民间,受到特别的重视和崇拜。

当然,这是民间采用的图案,表现了流行的大众的趣味,多为小民百姓所热衷,仕宦人家或商贾之家的雕刻,则要更加个性化,不仅要显示主人的身份,也要体现主人的趣味和观念。比如书香门第,多刻“岁寒三友”,也就是松、梅、竹,取它的清雅高洁;或是颜子侍读、孟母择邻等等和读书相关的主题。曾在胡适和江冬秀结婚的新房里,看到十二扇落地隔扇,上面雕满了阴刻的兰草,气韵生动,格调清雅,据说是徽州墨模高手胡国宾的作品。

后来,胡适对这些兰草的歌唱,曾风靡台湾的校园。

那是一座砖木结构的院落,二进三间两厢,“回”形通转楼,占地200多平方米。这是在胡适母亲手里起的屋,建于清光绪二十三年,公元1897年。胡母23岁守寡,是一个刚烈的女人,胡适却性情温和,雍容大度,有君子之风。兰为花中君子,不知胡适性格的形成,是不是与这满室的兰草有关?除强烈地显示主人的个性和意趣之外,官宦或商贾人家的雕刻,一般还追求情节性;若是“百鹿图”、“百马图”等等没有情节的图案,则追求繁复和奢华,如我们在“承志堂”所见。“承志堂”是中国古代民居建筑中的精华与瑰宝,尤其是它的木雕,集中体现了当时徽州木雕所达到的最高水平。然而,透过它的恢弘与华美,我们也看到一个令人不愿触及的历史事实,那就是曾经为中国近代经济繁荣作出过重大贡献的徽商,因为受封建制度的制约和传统观念的束缚,极少把辛苦积累的资本,投入到扩大再生产的经营之中,而是消耗在这种追求自身享乐的私宅建造上,极尽奢靡之能事。所以放到19世纪世界性的资本主义经济大背景中去看,它后来的衰亡几乎是不可避免。

曾在一份资料上看到,让无数中外游客和业内专家叹为观止的曲阜孔庙大成殿28根雕龙石柱,也是明弘治十三年(公元1500年)敕调徽州石雕工匠所刻制,多年以后,郭沫若为之感叹道:

石柱盘龙二十株

大成一殿此尤殊

可见当时的徽州石雕艺术,已经知名全国。我们今天看到的扬州瘦西湖的诸多“三雕”作品,不仅为当时淮扬的徽商所出资创制,而且据说连雕刻艺人,也是从徽州本土带过去。

同样,因为徽州“三雕”艺人足迹遍于天下,将全国各地好的工艺,也带回了徽州。明代的文化成就,在工艺和文学两个方面,最为灿烂,而工艺中的相当一部分,体现在徽州的建筑工艺中。

由歙县去黄山,途径绵延百里的黄山山脉入口处,能看见松林茂密,景色清幽的紫霞峰麓,矗立着一片粉墙黛瓦错落有致的古建筑。这就是后来复建的明代村庄,名为“潜口民宅”。它是按照“原拆原建”和“修旧如旧”的原则,从歙县各地的近百座明代建筑中精选拆迁而来。山庄占地面积26亩,庄内集中了歙县十座典型的明代建筑,其中有石牌坊一座,石拱桥一座,路亭一座,祠堂三座,不同类型的民宅四座,在格局、结构、装饰上,各具特色,各有千秋。

如此众多的明代建筑,集中出现在一个地方,看上去让人有些惊骇。

这也只能是在徽州。

因此有人认为这种“原拆原建”,在保存古建筑上有着开创性意义,但也有人持不同意见。我曾几次去那里参观,整体感觉是,这些被移动了的古建筑,精气神没了。那些老房子是有灵魂灵气的,那就是它的历史,由岁月和生活于其间的人们,所共同创造和积淀,而任何移动,都会一不小心,将它的历史弄丢了。

真正活着的明代古建筑,是如屏山村古祠堂“舒庆馀堂”那样的老屋,它是目前国内极为少见的明代祠堂建筑,建筑面积500多平方米。建筑这东西,有时候确是越古老越具有美感,比如元代的冬瓜梁,到了明代就不复再见,它的盛元气度,后来明代建筑中的梁柱,就是无法拟。“舒庆馀堂”也是这样,一走进去你就会发现,它的梁柱雄伟,步架规矩,和清代建筑在风格上有很大的不同。它不仅具有很好的建筑史研究价值,而且看上去,也比繁复精致的清代建筑,要浑厚古朴得多。

这里面,不能忽略的,是岁月。

多年前的一天,是个春日融融的下午,我随记录片摄制组从大山深处的宏潭回来,路过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子,看见路边的草丛中,随意地堆放着很多很多木雕。主人正大兴土木,建造现代材质的钢筋水泥楼,这些衰迈而破旧的东西,没用了。看见我们过来,他就上前搭讪,希望能够把这一堂家伙一把卖掉。他开价4000元,在当时是一笔大数目。那些隔扇、门楣、窗棂上的雕刻无不精美异常,巨大的雀替有半人多高。光那一对雀替,就远不止4000块。雀替是我国传统建筑中枋与柱相交处的托座,有着加固构架和装饰作用,而徽州老屋的雀替,更是精美得无法描述。但这样的山重水复,如何运得出去呢?我们犹豫了很久,还是放弃了。后来,在屯溪的老街上,我们又无数次地遭遇无数雕刻精美的木雕,它们都来自那些民间的老房子,而那些老房子,如今都已经倒塌了。

所以徽州的街市上,才会出现这么多的木雕。

在徽州,每天每天,都有许多许多这样的老房子,于我们不知道的荒村僻野倒塌,同时倒下的,还有那些华丽繁复的木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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