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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脉书香】梁长峨 | 圆形的屋——读卡夫卡手记之十七

 聚力阅读 2020-06-28

让阅读成为一种生活方式

圆形的屋

——读卡夫卡手记之十七

文 | 梁长峨

我曾经想盖一个圆形的屋,墙体全部安上透明玻璃。这样,我住在里面可以把外面周围和别人的一切尽收眼底,同时还能享受八面来风和充足的阳光,岂不美哉!后转念一想,倘真如此,在我看到别人一切的同时,自己的一切岂不也丝毫不剩的让别人大饱了眼福?荒唐!于是,作罢也。

卡夫卡有一次对别人又像是对自己自言自语地说:“我在走进一座专门为我建立的监狱,而这座监狱完全像一幢普通的民宅,除了我自己,没有人把它看成监狱,因而就更糟糕更残酷。任何越狱的企图都没有了。倘若不存在看得见的镣铐,人们也就无法打碎镣铐。监禁被组织得很好,完全像普通的、并不过分舒适的日常生活。一切似乎都是用坚固的材料造成的,似乎很稳固。而实际上却是一架电梯,人们在电梯里向深渊冲下去。我们看不见深渊,但只要闭上眼睛,我们就听见深渊发出的嗡嗡声和呼啸声。”

一个社会有两种监狱,一种是有形的,犯人带着刑具,被关在牢房里的监狱;一种是无形的、没带刑具的,广大社会中人虽没被关着,但却被笼罩在非物质类的精神监狱。这里说的就是社会中长期存在的没有牢房的无形的精神监狱,只是卡夫卡没有具体描述。但是,18世纪末,西方有一本叫《圆形监狱》的书。福柯称这部著作为“人类心灵中的重大事件”、“政治秩序中的哥伦布之蛋”,称作者为“警察社会的猎犬”。这部书,可以使我们开阔视野,深入具体地理解卡夫卡所谓的无形的精神监狱。

“圆形监狱”使权力成为一双眼睛,并诞生出无数双眼睛,还诞生出变成监督自己的眼睛。通过透明毫无所遗的透视,来形成权力和巩固权力。它从每个人的生活、私下人际关系的透明,让权力在所有人之间紧紧连接,畅通无阻。这种通过每一个个体凝结而成的一个整齐划一、绝对一致、互相透明的整体,使谁都能看见谁,谁都不能隐瞒谁,所有人都匿名地凝视所有人。让所有人都能看见也都被看见,所有人都能了解,也都被了解。福柯说:“只要有注视的目光就行了。一种监视的目光,每一个人都在这种目光的压力之下,都会逐渐自觉地变成自己的监视者,这样就可以实现自我监禁。这个办法真是妙极了,权力可以如水银泻地般得到具体而细微的实施,而又只需花费最小的价值。”

为了更具体理解这个问题,我们还是打个比方吧,如果说整个社会是由一个细密而阔大的网组成的,那么社会中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大网中的一个结点,通过这个结点与所有网眼的结点相连,与网的所有线路与整个大网都紧密相连,而连的结果都整齐划一地服务于总网的握有者的摆布调遣。这样的结果,“规范的法官无处不在。我们正处于教师——法官、医生——法官、教育者——法官、‘社会工作者’——法官的社会中;而规范的普遍统治正是以他们为基础的;每个人,不论在哪里他都会发觉,他的身体、手势、举止、才能和成就都得到规范的制约。监狱网络,以它严密或分散的形式,以它嵌入、分类、监督、监视的制度,已经成为规范化权力在现代社会的最大载体。”福柯特别明确地强调说:“这是一台巨大的机器,每个人,无论他是施展权力的,还是被权力控制的,都被套在里面。”

这样一来,牧羊人和羊一样的,都被一针一线地织在网的结点上,或成为网里无可逃避的随时会被捕食的猎物。这样,“庙堂”各级机关、各种团体、广大社会中所有人员都成了囚犯,既成了受害者,又成了配合当局作恶的施虐者。每人都严密监视别人,同时又时刻反省自己,监视自己。这样,好人也不自觉地扮演了小人的角色,于是好人也成了小人,而且成了小人而不觉,成了小人还觉光彩。

这大概是卡夫卡所说的精神监狱的内涵之一吧!

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狱前,想象着他出狱后那监狱里的一小片且令人窒息的天空,一下子会变得无限大无限美妙,他会像小鸟一般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看见鲜花灿烂的世界,在无限的天空中自由飞翔。未曾想后来出狱后,他心目中所想往的天空,并未呈现。他想象他渴盼的天空依然如他住的牢房一样,那么阴暗那么矮小,令人感到压抑窒息,他觉得所谓自由生活并不自由。当局标榜的,报刊宣传的所谓自由是假的,实际人们的生活同监狱里的苦役犯毫无二致。他同一切稍有思想的人以及人性没有完全泯灭的人的行为和心灵,仍然像囚犯带的镣铐一样,受到无以言说的束缚。每个人的脑袋都如铁桶罩上一样感到压抑、沉重。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感受,恐怕正是卡夫卡的感受。

不过,卡夫卡所说的精神监狱的可怕还不完全在这。最可怕的是:“没有人把它看成监狱,因而就更糟糕更残酷。任何越狱的企图都没有了。倘若不存在看得见的镣铐,人们也就无法打碎镣铐。”卡夫卡的担心绝对不是多余的。

一个人死了,不算最悲哀,最悲哀的是他活着却死了,活着却不知自己已经死了。一个族群灭亡了,不算最悲哀,最悲哀的是存在着却近乎灭亡了,存在着却不知已近乎灭亡了。

你、我、他,大家都成了非人,还觉得是人,很正常;反过来认为,人像人样的活着,却不正常。长期的非人生活内化成了人性,大家都从非人的生活中尝到了甜头,所以最后认定了只有非人的生活才是人的生活。就像真正的人嘴里被人塞了马粪,会觉得是被人侮辱,而非人的嘴里被塞了马粪觉得是被人关爱一样,人在牢狱里和过着牢狱般生活觉得非常应该再正常不过,而受着压榨、束缚、迫害,反觉得甜蜜,觉得舒服——这最可怕了。

人在牢狱,不以为是牢狱;人被精神牢狱束缚得死死的,摧残得变成了非人,脸上还挂着灿烂的笑容,打心里就认为牢狱不存在,他们还会有越狱的企图吗?这样,牢狱会毁灭吗?就像人明明脚上锁着铁链而不觉,他们能砸碎铁链吗?这大概是使卡夫卡感到最痛苦最绝望的。


END


作者简介

梁长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常务副会长,《中国散文家》副总编、《华夏散文》副主编、曾任宿州市作家协会主席,曾出版过《今日的灵魂》《无悔岁月》《爱的心路》等随笔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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