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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广佩 | 吻别

 聚力阅读 2020-06-28


 吻  别

文 | 彭广佩

在病床上躺了半年的小学教师黄婷婷,又一次从病危中被抢救过来。

醒过来时,站在病床前的儿子给了她一个甜甜的微笑。儿媳坐在床边,紧拉着她的手无声地望着着她。

床头前摆满了鲜花,都是同事和学生送的,病房里弥漫着花香。

她吃力地转动了一下头,眼光悄悄撒遍了这个不大病房的每个角落后,问道:你爹呢?声音很小,几乎是嗓子眼里哼出来的。

儿子俯下身去,脸贴在她耳边,小声说:我爹刚走,回老家给你拿换洗的衣服,晚上就回来。

“让他回来,我有话给他说!”说吧,缓缓闭上了眼睛。

儿子拿出手机,刚按了两个号码,她皱起了眉头,说:你去开车,接他来!儿子嗫嚅着说:妈,到老家来回得一个小时,我走了,你这样子我不放心,我爹天黑前会赶回来的......

儿子话没完,她几乎是使劲全身力气喊道:去!

儿媳看了婆婆一眼,对丈夫说:你去吧,这里有我呢。

儿子走后,她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睁开眼睛,冲着一直紧紧拉着她的手的儿媳笑了一下,说:你给我擦擦脸、梳梳头吧。

儿媳乖顺地打来一盆水,把毛巾打上香皂在清水里洗了几遍,用手拧干,将婆婆的脸、脖颈极认真细致地擦洗了一遍。放下毛巾,她又拿起了梳子。这时,躺在病床上的她提醒儿媳:镜子。儿媳冲她笑了笑,顺手拿起病床柜头上的镜子,一手拿在她面前,一手慢慢梳理着她那有些杂乱了的头发。

这是我吗?!

望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白里透着蜡黄的面庞,望着眼角细密的鱼尾纹,她的心蓦地一疼,两颗晶莹的泪珠就从眼里涌出,顺着眼角滚落在脸颊上。泪眼婆娑中,她想起了三十年前出嫁时的情形......

沙窝村大队支书的儿子沙大全,看上了本村地主成分的黄婷婷。

当儿子嚷着老爹给他提亲时,老支书一下火了,把儿子骂了个狗血喷头:你瞧瞧你那出息?咱这方圆十里八村,好闺女多得是,你咋就偏偏看上一个地主家的女儿?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不中!儿子说,你说不中就不中啊?没门儿,我说娶她就得娶,不然,我就死给你看。爷儿俩僵持不下,当娘的听说儿子要寻死,说,他爹,你就同意了吧,他真要死了咱咋弄?支书更火,说:你懂个屁,真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吃货,如果娶了她,将来有了孩子上学、当兵都是问题,再说,如果娶了她,我这支书当成当不成还难说。儿子斜了一眼父亲,狠狠吸了一口烟,眯起小眼冲着老爹轻蔑地说:就你那破支书啊当不当有个球用?你看你把咱村搞成了个啥样?谁不在背后说你玄种?

老爹气急攻心,拿起一把椅子狠狠向儿子砸去。儿子猛地起身,随手一拨拉,老爹打了个一个趔趄踉跄着蹲倒在地上。遂破口大骂:好你个兔崽子,敢打你爹?沙大全蔑视了父亲一眼,悠闲着燃上一支烟,吹着口哨出门扬长而去。

黄婷婷哭了个昏天黑地。

这个平日里温言恬语、人见人喜欢的姑娘,万万没想到那个让她想起来就恶心,一见面就反胃的沙大全会托媒来向她提亲。

他们是小学同学。沙大全大她三岁,也早她三年上学。怎奈这货不是读书的料,连续读了三个一年级,落了个“老一册”的绰号,就和黄婷婷坐在了一个教室。后来,学校看他老爹的面子,让他没再留级,硬着头皮读到三年级,说什么也不上学了,就回到了家。初中毕业后,一向学习成绩出类拔萃的黄婷婷,因为家庭的地主成分,没能被推荐上高中,只能回到家里下地干活。

她和沙大全不在一个生产队。当了小队机器员的他,有事没事总来有她干活的地理溜逛,还嬉皮笑脸地赶着和她说话。她压根就没往婚姻上面去想。可眼下......

爹闷着头一直坐在屋当门吸烟,娘泪眼不干地一直坐在床边守着她,怕她一步想不开做了傻事。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她知道如果拒绝了这门亲事对她、对她家来说意味着什么。树叶落地都怕砸破头的爹,平日见了支书就会两条腿打颤,爹是被批斗怕了啊。她哭,爹一句也没劝说她,就守着她抽烟。她知道爹娘心里想得是什么......她从床上坐起来,极其沉静地说:爹、娘,我同意这门亲事了,让媒人捎话,让沙家备好彩礼吧!

爹听了这话,一把扔掉吸了小半截的烟,急走两步双膝跪在她面前,用两只手拼劲捶打着自己的头,哭着说:闺女啊,爹知道你心里苦,怨你就怨你不中用没本事的爹吧。

她哭着喊了一声:爹,你这是干啥啊?慌忙下床来,跪下搂住爹的头哭哑了嗓子......

结婚后半年,她去村小学教书,当上了民办老师。

一年后,生下了儿子。

她用她的温柔、善良和勤奋征得了公婆的赞不绝口。那个敢给老子动手的“老一册”丈夫,也被她调理得服服帖帖。说来也怪,那个连爹娘也管不了的家伙,对她言听计从。洞房花烛夜,他紧紧拥抱着她捧起她的脸,并把自己散着酒气的嘴凑上去,试图亲吻她的嘴唇。她一把将手捂他嘴上,心里一阵恶心。她眼里像是喷出两道火光,木木地说:沙大光,我警告你,今后你就死了亲我的念头。他嬉笑着说:那,啥事候叫亲?她说:等我愿意的时候!他说:行,我等着那一天。反正你是我老婆了,早晚会被我亲的。

日子就这样温吞吞地过着。

儿子考上大学那年,公婆相继去世。也是在那年,她由民办转成了公办教师。

拿到转为公办老师通知书那天晚上,她很兴奋。自己动手炒了几个菜,买了瓶红酒,决定自己庆贺自己一下。丈夫喝白酒;她喝红酒。像平时吃饭一样,两个人闷不作声,就一杯一杯有些机械地喝着。丈夫喝得有些兴起,顺手拥起坐在身旁沙发上的她,把嘴唇伸过去要亲她。她条件反射似地将自己一只手捂在他嘴上,笑眯眯地望着他,歪起头,有些调皮地对他说:你知道我这会儿脑子里想的啥?他摇了摇头。她说:咱俩离婚吧!

离婚!从结婚那天起,他就一直害怕自己听到这句话。为了不让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他每天小心翼翼地顺着她、宠着她。而今......

他像突然被人抽了筋一样,瞬间浑身变得软绵绵的。他无力地从她腰间抽回自己的手,无意间打落了饭桌上的一只盘子。 

有人说,三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之间,是女人最危险的年龄。这话不无道理。这个阶段的女人,孩子正读中学、大学,离开了自己的脚手,不用像上小学时那样,整天操持他们的吃睡,她们的生活工作也相对地稳定了下来。而这个阶段,也正是婚姻的疲软期,是左手拉右手没有感觉的时期。这个阶段是女人出轨的高发期,也是婚姻解体的危险期。

四十八岁的黄婷婷已过了这个时期。可过了这个时期的她,现在越来越讨厌自己的丈夫了。个人生活上,她很自律,虽然她成熟的女人风韵让不少男人想入非非,其中也不乏些八零后,可以做她儿子的年轻人,可她用自己的微笑和智慧,坚守了自己操守的清洁。

随着她职称的步步晋升,工资的渐次提高,丈夫在他面前越来越低声下气。他越是这样,她越发嫌他窝囊。有时她急起来就冲他喊:你能不能狠狠地打我一顿啊!他只是冲她嘿嘿地笑笑。那笑,让她反胃得能吐出来。这时,她就会说:我们离了吧。他还是笑。

她说:老东西,我早晚也是死在你前头,你知道吗?我看见你就生气,你这是每天在折我的寿啊。

儿子大学毕业后工作在了省城。儿子结婚后,那年“十一”长假时,带着妻子来到了老家。

儿媳给她买了条金项链。她说,傻孩子,你妈都是五十岁的老太婆了,干啥还能带着玩意儿?儿媳说:妈,我都不知道你用了些什么样的化妆品,把自己整的像三十岁的一样的年轻。她哈哈大笑,说,鬼丫头,就你会说话。儿媳说:妈,我可说的都是真的。

吃饭时,一家人热热闹闹。她笑着给儿子说:我给你们小两口说啊,我死了不要给你爹埋在一起,如果你们敢把我给他埋一块,我死了到阴间也要找你们算账。儿子说:妈,你说什么呢,吃你的饭。儿媳赶忙夹了块鱼放在她面前,说,妈,趁热吃鱼! 

那天,正在给孩子们上课的黄婷婷突然晕倒在讲台上。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一眼望见了洁白的房顶。回头就看见了站在床头的儿子、儿媳和丈夫。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出什么来,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

儿子说:妈,你醒啦,你昏睡了三天了。

我这是怎么了?她问。儿媳急忙接过话说:妈,你心脏出了点问题,不过没事儿,很快就会好的。 

她在病房一天天住了下来。

儿子儿媳走了,病房里剩下了她和丈夫。

开始她并没在意自己的病。直到有一天,她忽然发现病床头柜上所有她吃的药瓶的标签全被撕掉时,她眼前一黑差点昏厥过去。癌症!她曾看望过癌症患者,他们的药瓶也都被这样处理了。

大全,我到底是啥病?她问。

他嘿嘿一笑,轻描淡写地回她:医生说,是突发性心脏病,因为咱来的及时,医生说会除根儿。

哦!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望着丈夫发现他消瘦了许多。她第一次感觉到,丈夫说话的声音是这么好听。

......

她的身体一天天消瘦下去,病情一天天恶化。其实,她不但患有心梗,还有轻度的脑梗,胰腺癌晚期。检查结果出来时,连医生都感到不可思议。一个不到五十岁的人,怎么能集这些病于一身,而且事先就没一点不适吗?直到昏倒才送进医院。

他守护着她。

白天,他喂她饭。帮她翻身,给她揉肩膀,捏胳膊,捶背;晚上,他就坐在小马扎上,给她梳头,陪她说话。她睡了,他就趴在她的床头打盹。她稍有动静,他便激灵一下醒来。一天晚上夜里两点,她突然特别想吃糖葫芦。他去下街给她买。他出了一个多小时才回来,回来时手里拿了两串糖葫芦。当他把一个糖葫芦掰开放在她嘴里的时候,她满眼盈泪...... 

“妈,你哭了”?儿媳从自己包里拿出一张巾纸,轻轻地给她擦了擦眼。

“包里有唇膏吗?”她笑着问儿媳。

“有啊,妈,我来给你抹。”抹完唇膏,儿媳用夸张的语气惊呼:哇,妈,你真是个美人坯子啊!说着又把镜子举在她面前。望着微微泛红的嘴唇,她笑了。 

儿子和丈夫进来了。

儿子笑着说:妈,你化妆了?今天你特别漂亮。

她把儿子儿媳叫到跟前,说:孩子,我早知道我得啥病了,我走了,你们把你爹接走和你们一块住吧。你爹是好人啊,我给他过了一辈子,没给过他一天好气。他会给你们看家、看孩子。如果你们嫌他累赘,我走后就给他再找个老实能干的......

妈!儿子儿媳哭得说不出话来。

“儿子别哭,听妈把话说完。”她看着两张年轻的脸,吃力地说:“孩子,你们年轻。老话说,这两口子过时光比树叶都稠啊。有些磕磕碰碰的也难免,可千万不要提离婚。妈活了这半辈子才知道,也只有你躺在病床上不能动了,才知道啥是爱,啥是情,啥是亲......”

说完后,她有些疲惫地停了一会儿,对儿子儿媳说:你们出去一下,我有话给你爹说。

丈夫手足无措地站在她面前。如同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等待母亲的发落。

她说:你往前来,趴在我面前来。

她说:你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

他怔怔地看着她,发现她今天真美;她微笑着看着他,感觉他好高大。

她望着他的眼睛,喃喃地说,你亲我一下吧,好吗?说完,眼睛一下明亮了起来,双颊飞起两朵彩红。

他像被马蜂突然蛰着似的一下离开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依然微笑着望着他,缓缓闭上了眼睛,悄声说道,吻我......

他大步走上前去,轻轻托起她的头,俯下头去把嘴唇贴在了她那染过唇膏的嘴唇上,亲吻着......

她把自己红润的舌头伸进他的嘴里,感觉如同一条小鱼儿在一条小溪里自自由自在地漫游着。

突然,她的头猛地一歪。他抬起头来,看她带着微笑带着幸福定格在他的臂弯里。

他大声呼喊了一声儿子。

儿子儿媳进来,看见父亲站在床头一堆花篮前,托着含笑谢世的母亲,如同一个雕塑般定格在了病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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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彭广佩,男,1963年生。爱喝酒,更爱写作!吞云吐雾,对酒当歌。兴致所来,辍杯提笔,信手划拉,胡乱成文。在国家、省市级报刊发表小说、散文及报告文学多篇,间或捡拾奖项一二。姓彭,人多虐称“彭大将军”。信念:写着玩,玩着写,一切随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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