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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涵华丨路姨家的红谷子

 聚力阅读 2020-06-28

路姨家的红谷子 

文:刘涵华

关于路姨,我知道的实在太少。但她给我的又实在太多。所以十年后重逢的那一刻,我忍不住边跑边张开臂膀,抱住这个十年来我很少想起,但每次想起都会感到无限温暖、总想为她做点什么的老人。

  而她跑过来的样子,仅仅是像跑而已,蹒跚的脚步传达着急切的心情。

  1995年的正月,刚出初五,我到安阳县磊口乡一带搜集口传神话传说。舅舅对我说:要是乡下没地方住,你就去找路云姨吧,她会招呼你的。

  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说过路云姨这个名字。

  从安阳县西蒋村出发,翻过铜冶镇的角岭,到达那个叫卜居头的山村时,天已经是傍晚了。我只记得拜见过路姨的公爹卜爷爷、吃过晚饭之后,路姨领我穿过山村高高低低的小巷,来到一个整洁的小院。

  也许因为是新屋子?也许因为没生火?反正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冷,我甚至觉得自己的血液已经被冻得十分粘稠,渐渐地不再流动。钻进路姨为我准备好的新棉花被窝,很像是一支小时候常见的冰棍儿,被卖冷饮的阿姨捂在了木箱中。

  第二天,我去了小磨沟。那里不属磊口乡,但从文化地理学的角度看,其神话传说和磊口的清凉山(奶奶山)、南山(老爷山)的属同一谱系。传说,般哥哥和般姐姐就是在那里滚磨成婚的。半山腰还有个狐仙洞,洞里的狐仙塑像们,还是以母系氏族社会的方式组织着它们的家庭。由此可见,这里的狐仙故事至少已流传万年以上了。在山上,我认识了庙里安身的毛长龄老人,他是安阳县文化局指定的景点及文物的管理人。老人有文化,对当地神话传说不仅知道得多,而且有自己的看法。谈得比较投机,便相约以后有机会再见(我们爽约了。一去十年,这次磊口笔会一打听,老人已去世两年)。

  晚上满身疲惫地回到卜居头。一闲下来,感到还是冷。想想,出门在外,又是在偏僻的山里,能有路姨提供这样的安身之处,已经很不错了。

  没想到,路姨为我生了火。晚上一人一个小板凳,坐在煤火台上聊天。路姨告诉我,她和我二姨是同学,上小学时不小心摔折了腿骨,是我姥爷给治好的。我姥爷是安阳县远近闻名的民间正骨医生。

  小时候住姥姥家,常见半夜里抬着伤者进来,姥爷先处理皮外伤,然后推拉捏按,再用大小不一的各式小竹板和绷带为他们固定伤骨,其作用,大致相当于今日的打石膏或在断骨上穿钢钉。处理好伤处,开过中药,伤者就该回家度过那漫长的“伤筋动骨一百天”了。路姨说:那时我小,伤处又不好固定,你姥爷姥姥就让我住在西蒋村的家里。

 “——他们待我,就象亲闺女啊!”

  路姨还说:没了你姥爷姥姥,西蒋村过会,我还去过两回。每回都是走到村口又拐了回去。“哎……,没有那俩人了……”路姨的怅惘中,除了对姥姥姥爷的怀念,还有对生命有限的无尽感慨。火光掩映着,路姨白皙的脸庞红扑扑的,眼睛里闪烁着少女一样单纯而充满怀念的光。我真不敢相信:年逾五十的路姨,儿子闺女、家里地里忙个不停,可内心深处的丰富与细腻竟依然保存得如此鲜嫩和完好!

  要是路姨像二姨一样考出去,读了书,会不会成为席慕容那样出色的女诗人?人生每走一步都会有数不清的变数,所以选择也就等于放弃。把根扎在亚热带大都市的席慕容,不是也日思夜念着她冰天雪地的察哈尔吗?跟席慕容相比,路姨就像扎根乡土的一棵树,无论是汲取还是奉献,都自有人所不及的坦然和幸福。

  ——金红的火苗软软的,不停地向上窜动,我们的手影子很大,在糊裱过的天花板上晃来晃去……

  让我更没想到的是,被窝里也暖烘烘的。是路姨为我铺了电热毯。奔波了一天,烫了脚,躺在被窝里,听着路姨和二姨她们小时候的事情,多么惬意!就是亲娘,待我也不过如此吧。

  只要一出门,我常有一样难于启齿的毛病。有时候在洗手间呆半个小时还不能解决问题,那种感觉实在难受。这次,又来了。可在这儿我无法可想。再说也太忙,根本想不到;就是想到了,也顾不上。

  又一天晚上回来,路姨不动声色地说:“吃点炒芝麻吧。”于是,我又坐在煤火台上,左手端一小碗儿,右手从碗里撮白天炒好的芝麻。路姨只字不提为什么让我吃芝麻,只是仿佛无心地聊着,而我的心中却百感交集……

  我很担心表述的笨拙会使人们误解路姨对我的情感。在姥姥姥爷和路姨之间,我就像是一个环,将他们五十年前的缘分对接在了一起。古书云:“君子之泽,三世而斩”。从姥姥姥爷到我,正好是三世。

  早已去世的姥姥姥爷哪里知道,他们一缕善念种下的种子,要由我,以这样的方式来收获!

  但是,把路姨对我的情谊单单理解为“投桃报李”,又未免太简单了。毕竟,路姨受过正规的基础教育,她虽然不善言辞,却懂得文化的价值。

  看我整天东奔西跑,忙得不住脚,路姨从来不说“弄那干啥?歇着吧”之类的话,只是竭尽全力,为我搜集中原口传神话创造各种条件。多年意识形态的严密控制,山里不少乡亲还是把神话当成“违禁”的封建迷信,不敢讲。如果不是路姨领着走家串户,我很可能因吃闭门羹而一无所获。

  有天晚上,路姨问我去不去看妇女们为闹元宵准备的歌舞,我喜出望外。远古的神话传说,常常是与各种各样的信仰与仪式连在一起的,不是在正月里,恐怕很难看到。

  在儒、释、道合一的三圣庙里,一群妇女正在排练。这类歌舞,河南最有名的是淮阳人祖庙的“担经挑”,我没见过。不过眼前这队妇女所走的阵法也同样让人眼花缭乱。渐渐地我看明白了:在段与段之间,总有一个相同的过渡,使整个舞彼此呼应,有节奏,有章法。这个过渡不是别的,就是曲线优美、含义深邃的的太极图!

  可是,路姨怎么会想起让我看歌舞的呢?靠猜?靠直觉?我不知道。

  与此同时,路姨自己也尽力回想着那些即将被遗忘的“宝贝”。下面这则神话就是路姨讲给我的。时至今日,它们依然原汁原味儿地收藏在北京师范大学民间文化研究所的档案里:

  我小时候听我爹说,一个女人怀孕四十多年不生。她孩子在肚里一直问娘说:“天长严了没有?”隔两天问问,说天不长严不下来。把她娘累得头发都白了。娘累得实在没有办法,就说:“长严了,下来吧。”一下来,看见天西北角没有长严,就捞了一块冰冰,补在天西北角。以后只要下西北雨,就要下冷子。因为,天上有一只怪鸟,一下西北雨,它就要啄冰冰,一啄,就下冷子。所以以前和尚撞钟、姑子敲罄、老百姓把切菜刀甩到正当院。吓吓怪鸟,怪鸟吓跑了,天下就不下冷子,光下雨了。

  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中提到的“互渗律”,对于神话本身的流传也很合适。中国北方的“补天”神话,不仅隐含着许多源自千万年前的古老信息,而且有着许许多多的变体。它们之间,有比河网的分叉与合流更为纷繁复杂的关系。这则神话前半部分那个拒绝出生的孩子,和小磨沟的“般哥哥”一样,无疑是开天辟地的盘古。“在妈妈肚里”,说的正是一种混沌未开时的生存状态。而“西北角没有长严”与“天倾西北,地陷东南”一样,是人们对古神州大陆地理特征的形象化解释。中间的内容,若用加拿大人弗莱的“原型”理论来分析,又和女娲补天的神话同出一源。无论是冰冰还是五彩石,它们的功能是相同的,那就是——“补天”。路姨讲述“捞了一块冰冰,补在天西北角”时的口吻,我至今记得一清二楚:稍有些冲动,充满动感和力量,真诚的乡音里,承载着无数辈中国人对远古创世英雄的崇拜与热爱……

  路姨还讲过一个短得不象样子的神话:

 “我听人讲,林州那面的山里有一条河,是从山西那面的深山里流出来的。有一年,河里流来一个桃子,有个闺女在河里洗衣裳,把桃子捞上来吃了,结果就怀了孕。”

  这里所隐含的信息同样十分复杂。它反映的,首先是母系氏族社会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婚姻状态,以及人们对它极富诗意的解释。食桃而孕的细节,不仅与《诗经·生民》中“履帝武敏歆”十分相似,而且更优美,更富生活气息。再从图腾的角度看,“桃子”的意义似乎也非同寻常。夸父追日,渴饮河渭,最后弃杖而为邓林。——作为远古历史的隐喻,食桃而孕是不是意味着东西某两个部族之间的联姻呢?

  这些神话虽然因为过于久远而显得扑朔迷离,但它们同样也因为过于久远而焕发着迷人的光彩。其中不仅包含着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包含着我们祖先的情感世界和思维方式;更重要的是,作为文化基因,作为荣格所说的“集体无意识”,它们依然在路姨身上、在我身上、在无数人身上,以同样的方式存在着……

  我无意把路姨当成“伟大劳动人民”的化身。作为个体生命,路姨有自己的烦恼与渴望。就在我快要离开的时候,路姨试探着问我,能不能为她的小儿子在城里找个“事儿”?

  ——在远离权力中心的教书匠们中间,这或许是他们最难于向乡下的亲人们“交待”的一件事了。因为他们所能做到的和亲人们所期待的,实在是相差太远了。

  可是,我怎么忍心拒绝路姨呢?那个刚刚走出学校的小儿子是她未来的希望之所在!嗫嚅几秒钟,我以一种十分不确切的口气告诉路姨:“我努力一下试试吧”。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骗子。

  路姨的丈夫,我的姨夫卜海水,是个在生人面前不太爱说话的人。这几天见面,他不是对我笑笑,就是极简单地打个招呼。可是,路姨“说事儿”后的当天下午,他却对我说:“你甭为难,我们并不是非让孩子去城里头的。”我理解,除了怕我为难之外,他海水一样宽阔的心胸中,一定有了非常自信的、关于儿子未来的构想。

  十年后的今天,小弟已经接替父母承包了村里的供销社,从一个小书生,变成一位年轻的“生意人”了。

那天,重逢在小巷里,路姨泪流满面,喃喃地说:“那咋走了就不来了?……”

——对于过去,我无法解释。只是说:“姨,我以后还要来。我以后还要来。”应该说,这是非常真诚的承诺。可是,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实现它,我却说不上来。

    我们整天忙忙碌碌,到底在干些什么呢?

  因为先一天晚上才决定请了假来开笔会,所以也顾不上给路姨买什么东西,只决定见面时给些钱。可是,我错了。路姨怎么也不要,只是说:“姨不要钱,姨不要钱。下次你来,住几天,姨给你些小米……”

  这是我第二次空着手来见路姨了。

  第一次是因为山高路远,步行,怕找不到,想见了面再说。可没想到山村里的供销社是路姨家承包的,买她家的东西再送她,显然太滑稽了。可这一次,我真该带点礼物去,就算见不到,还捎不到吗?就算捎不到,自己的心也到了呀!

  就这样在小巷里“执手相看泪眼”了几分钟,我就匆匆地走了。如果不是文友牛化法手里的照相机,这真象是一场充满亲情的美梦。

  伙伴们已驱车先行,我不好一人单独留下。

  卜居头的领头人是一位黑红脸膛的汉子,稳健而豪爽,举手投足有军人的神采与风度。是他亲自开车送我去追大伙儿。我匆匆地向车边走,路姨夫妇匆匆送着我。一转眼,那场好梦就在依依不舍中结束了。

  后来,和朋友们一起去了红塔、去了水盆庵、上了清凉山、老爷山、塔山,与会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收获。对摄影有极深造诣的郭平说:他拍到了近年来最漂亮的风景;貌似弱女终不让须眉的尚兰说:这里的一切使她忆起在山野间奔跑着的童年;而我,在磊口漫山遍野的秋天里,发现了一小片红谷子。

  ——多么灿烂的红谷子!

  我从来不知道,红谷子竟然从头到脚都是红的。在开阔却不甚规则的梯田里,在阳光的照耀下,那一小片红谷子真像是秋天明媚的眼睛:无数片狭长的叶子红得几乎通体透亮,微凸的筋脉一线线清晰可数。谷秸颇有风骨地挺立着,细瘦而坚定;红谷穗却恰好相反,一弯弯仿佛不堪负重的优美曲线,正在垂出自己毕生的精华。秋风一过,红谷子一棵接一棵轻轻地晃动,那颜色和姿态,就像路姨家炉膛中温暖的火苗儿……

  我无端地认为:这片美到极致的红谷子一定是路姨家的。因为,在我的眼里心里,只有路姨家的谷子才会这么端庄、这么热烈;只有路姨家谷子碾出的米,才是我在这个世上能够吃到的最好的小米,红谷子小米……

路姨不姓路。是娘怀了她在地里干活,觉得有“阵儿”,拎了锄就往家跑,山里地远,不等赶到家就生了。

路姨是因为娘把她生在路上才叫这个名儿的。

2004年10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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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

刘涵华,安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已退休)。发表论文四十余篇,有《美文欣赏》《中国当代散文研究》《一树繁花—新潮女性散文研究》等论著问世。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协会员。从教之余进行诗歌散文创作,有作品散见于国内外报刊。早年的诗歌散文作品曾入选多种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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