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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橹 | 拖着辫子的村庄 朗诵:宋维东

 聚力阅读 2020-06-28

拖着辫子的村庄

文:晓橹

老家屋顶上袅起的淡蓝淡蓝的炊烟,是姑娘姐妹们挥向天空的悠长悠长的辫子,早晨梳一回,傍晚梳一回。

那是一帧儿时故乡的水墨画。彼时,老家人看重辫子,姑娘们更把辫子视为至爱。饥馑之年,化妆之于姑娘几近奢侈——姑娘化妆,唯一就在辫子上做文章。故在乡间凡做姑娘的,几乎约定俗成,脑后拖着两条乌溜溜的长辫子。乡间无娱乐,生活单调,多数女孩进学校读了一二年书便回家帮助大人煮饭、挑猪草,稍年长些就到生产队干活挣工分。碰上农闲,或绵绵雨天,姑娘们没事做,寂寞如一蔓唠叨的野草,爬满日子的角角落落。斯时,靠什么抵抗寂寞?编麻花辫子。编辫子的活儿,女孩子无一不会,但要编得好看个中却内蕴学问。既要编得长短粗细均匀,又要编得扁平柔顺;且马尾状的辫梢须留个二三寸,绑上橡皮筋;辫梢若是绑上红头绳,或插上一株蓝色的矢车菊,则于朴素中平添了几分妩媚。辫子花样多,常见的有两种:三花辫,通常个人单独操作,编起来方便,快疾;五花辫精致,漂亮,但操作烦,须由别人帮着编才行。所幸小村闲人多,姑娘们三五同好团聚一室,你帮我,我帮她,编了拆,拆了编……叽叽喳喳,谈笑之间,寂寞遂化作了一条条五花辫子,刷刷刮刮,服服贴贴地坠在姑娘们的背后,很长,长过腰际,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

有谁知道,姑娘们一边热闹地编着辫子,一边却在心里暗暗较劲,斗辫子呢。人有高矮胖瘦之分,姑娘们的辫子,自然也有长短粗细之别了。辫子乌溜溜又粗又长的,总会得到大人们口头免费送来的一顶“凤凰头”的桂冠。那些遭了冷落的黄毛子小辫子们,自知在先天上沾不到光,便在辫梢的装饰上与你斗。你是牛皮筋,我用亮晶晶的玻璃丝;你是红头绳,我用金鱼眼的玻璃球。但小村里毕竟物质匮乏,更多的时候,斗辫子则演变成了斗花、斗草。凡村里有的花儿草儿,都能悄没声息地爬到她们的辫梢上。她们忽而变成了斑斓的野花:打碗花、油菜花、苦楝花、槐花、扁豆花、蚕豆花、牵牛花、栀子花、矢车菊;忽而又变成了多姿的野草:兔子苗、马兰头、馒头草、牛耳头、灯笼草、泼辣头、诸亮亮、蒲公英、麦娘娘、狗尾草。想想看,这些小花小草们,婀娜着身姿,挨挨挤挤, 一起轰到学校,学校一下成了鲁迅笔下的百草园,惹得皮猴男生的眼睛就像蝴蝶的翅膀,一眨一眨,一眨一眨的。

我的二位姐姐照例也要梳辫子。每日早上出工前,她们必站在梳妆台前认真做“晨课”。晨光熹微,炊烟袅袅,鸡鸣声声。但见她们嘴里衔着刚解开的头绳,手拿木梳自头顶中央划一直线,把长发一分为二,尔后再将其中一份匀成三绺,十指在脑后呼呼翻飞,长发挥来舞去,等四五个麻花节编成,即挥长发于胸前,十指又在胸前呼呼翻飞,长发挥来舞去,并时不时跷起兰花指蘸点清水抹在头发上,一条辫子顷刻间成功了。两条辫子编好后,左边一条挂在胸前,右边一条甩在肩后,一副淑女的模样。大姐的辫子乌溜溜,滑滴滴的,既粗且长,极具风韵。而二姐面黄肌瘦,个儿豆芽似的,辫子亦不争气,黄巴拉稀,又瘦又短,一如枯黄的野草,全无一点儿光泽。顽皮的我时不时紧紧拽着二姐的辫子嬉闹:“黄毛子,短颈项,越养越犯强。”由此二姐常定定的望着大姐那条黑生生的辫子,发呆。黄毛子的二姐,当然想到跟大姐斗辫子,但斗来斗去,就是斗不过大姐。其时,乡间无乌发素,二姐只能采桑叶熬出水来洗头发,希望黄毛子脱胎换骨一夜变黑。孰料大姐的头发越洗越亮,变得黑缎子一般,二姐不仅洗不掉黄毛子的绰号,且头上还生了一窝黑亮黑亮的虱子,用手捉,拿篦子篦,虱子总是除不尽。有媒婆领着男子来相亲,二姐垂首低眉,满脸绯红,手里捏着辫梢,羞羞答答。不久男子传来口信,说二姐辫子又瘦又黄,怕是有暗病。二姐又气又恨,辫子甩得叭叭作响,似不解气,又操起大剪刀,“嚓”,辫子痛苦地呻吟一声,在空中扭着身子,坠在地上哆嗦了几下,蜷成一团。父亲恨恨的,大骂媒婆,看见没有辫子的二姐,又骂二姐,“你呀,窝囊废!”

大姐的辫子,乌溜溜,光亮亮,粗得一把握不住,长过臀部,一直拖至大腿,在全村姐妹中独领风骚。没事时,大姐爱拖着长长的辫子,在村中那条窄窄长长的巷子中流连,自顾自怡然自乐。走过的年轻汉子们看了忍不住驻下脚,吱吱地扭过脖子,拿眼去剜。尤使大姐扬眉吐气的是那年春节文娱表演——她饰演《智取威虎山》中的小常宝,那条扎着红头绳分外妖娆的长辫子,唱红了四邻八舍,唱动了多少青皮小伙的春心。

小村里遂开始流行小常宝那条气贯长虹的独辫。

然大姐的辫子还是惹来了烦恼。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与大姐第一次到南京走亲戚,在去玄武湖游玩时,却被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佬举着相机盯上了。大姐首次见到外国佬,不好意思,自然紧张得不行,东躲西藏的。可躲到东,外国佬盯着,躲到西,外国佬也盯着。大姐像一只丧魂落魄的兔子,呼哧呼哧四处乱窜。及至撞上一位解放军才解了心里的慌乱。原来外国佬是惊异大姐那条长辫子。当外国佬翘着大拇指,一阵“叽哩呱啦”后,伸手递过来一张照片,可惜大姐仍是满眼惊恐、无辜,抖抖索索地把手缩到背后去,不敢接那拖着长辫子的照片。无独有偶,后来到夫子庙,又遭遇金发碧眼的外国佬相机的袭击。吓破胆的大姐每晚做着恶梦,辫子像蟒蛇一样缠着她。无奈之下,大姐愤而出剪,齐根绞了辫子,学城里人烫了发。回老家时,父亲看到大姐那一篷乱草似的发型,简直把肺气炸了。在父亲眼里,辫子乃是乡村姑娘的标志,透着一股文静气,若是剪了辫子,便少了端庄,失了体面,横竖看着不顺眼。大姐被骂了几天后,痛哭一场,又悄然留起了长辫子。

乡间不独女孩偏爱辫子,男孩亦有留辫子的习俗。那辰光,乡间缺医少药,庄稼人生儿育女,十分艰辛。头里养男孩跑了,没有抓住,再养一个男孩又跑了,没有抓住,俟第三个男孩出世,就得长“鸭尾子”——留辫子。老家人说“鸭尾子”即是“压子”之意,还有一说谓之“留辫子”有女儿相,女子命贱,好养。“鸭尾子”长到六岁或十岁方可剔掉,平日里是断乎不敢动半点刀子的,因为它事关男孩的生命安危。惜乎,小蝌蚪般窜来窜去的“鸭尾子”,娇生惯养,亦常常逃不脱早夭的厄运。

20多年过去,时今发式一日三变,令人目眩,潮流迭变,而我的家乡早已看不见那一甩一甩乌溜溜的长辫子,更看不见男孩脑后那拖着黄巴巴的滑稽可笑的“鸭尾子”。

现在用煤气的农村人家也多起来了,再说,空巢的农家也多起来了,炊烟也就少了。我在想,没有炊烟的村子还是村子吗?没有辫子的姑娘还是村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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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晓橹,苏北兴化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雨花》《青春》《诗选刊》《翠苑》《新华日报》《扬子晚报》《四川日报》《中国教育报》等报刊发表散文200余篇,并多次为《读者》《青年博览》等杂志转载。散文多次获江苏省副刊文学奖。主编出版乡村文化散文集《遥远的双溪》,出版个人散文集《乡村肖像》《淘不走的村庄》。散文《水做的汪曾祺》入选高中语文人教版《中国现代诗歌散文欣赏》。诸多散文入选《里下河文学流派散文卷》,及扬子晚报《繁星散文精品选》。

诵者简介

宋维东(网名:颂歌神畅),河北省沧州市人,朗诵爱好者,梦想把文字读成可以欣赏的风景。现为河北省朗诵协会会员,全民悦读沧州阅读会会员、沧州全民阅读促进会常务理事兼宣传部长、沧州市图书馆朗诵艺术团团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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