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男人是作家(二) 找见张桐的尸体是五天后的一个傍晚。是一个山里人在山底下找见的。张桐的衣服给挂烂了,脸也给摔得血肉模糊,而且眼睛给老鹰啄瞎了,样子惨不忍睹。当地警察一定要我把尸体火化了才能带走,所以我是带着张桐的骨灰盒回北京的。后来有人怀疑我跟王安林有苟且之事,怀疑我们合伙谋害了我丈夫张桐,王安林的女友又不肯出面解释,结果闹得沸沸扬扬,全北京都知道。不久我便辞了医院里的工作来上海,我害怕给认识张桐的人指指戳戳,害怕他们吐唾沫把我淹死。 “要是人家不知道张桐死了,张桐不会这么红。”王安林对我说,“张桐的小说以前我也看过,没觉得有多好,可现在越看越要看。我敢说张桐的一大半小说会留下来,他和他的小说将被写入中国小说史,而且会有专门章节讲他的小说技巧。现在好多人是靠评论张桐小说有头有脸的。从张桐小说中能看出毛姆、海明威和博尔赫斯的影子,是他们常说的一句话。我还真的看了几本毛姆的海明威的还有博尔赫斯的书,发觉那些搞评论的并非总是信口开河。我觉得我再读张桐的书,也要变张桐迷了。”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张桐。”我勉强笑道。 “而且我还发觉一个问题。”他接着说。 “啥问题你说。” “张桐越写越好。” “有能耐的人一般不会浅尝辄止。” “我是说,现在的张桐小说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就我对小说的理解而言,猜不出张桐还有多大能耐,能写出比现在更好的小说。” 此刻我沉默不语,知道大难临头。王安林却越说越得意,他身上的气味也越发难闻了。 “假如张桐死了,你模仿他的风格写小说,那么蔡琛那儿至今仍一本一本出张桐的书,不是不可能。可要命的是,张桐的小说别具一格,没人能够模仿,更别说比他写得好。” 这个落魄男人一脸得意,又点燃一根烟。 “所以,”他说,“我认为张桐没死,他还活着,还在写小说。我从北京来上海,就是要搞清楚这件事。现在我才发觉我是个有直觉的人。给张桐开追悼会时,我就觉得张桐还活着。我曾怀疑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不是张桐,总觉得哪儿不像他,但说不出来。后来你不让我去火葬场看张桐被清洗过的样子,疑心就更重了。我猜你会跟一个男人住在一起,那个男人肯定是做过整容手术的,昨天我见到他了,他就是张桐。我发觉张桐样样都变了,就是走路的样子没变,还一只肩膀高,一只肩膀低,这也是谁都学不来的……” 我能说啥呢? 王安林是精明人,没点穿我们的事。他明白若说我们是杀人犯,三年前在华山上杀了一个长相跟张桐差不多的陌生人,这对公安破案有利,对打击刑事犯罪有利,而对他本人没多大意义,除了上上媒体露露脸,啥也得不着。 咖啡凉了。 哪还有心情喝咖啡? 假如这事给捅出去了,张桐不仅要吃枪子,而且他一生的小说事业将毁于一旦。他把他的小说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他说他死了他的小说才会红起来,甚至打算马上卧轨自裁。以前有个写诗的就是这么干的,果然诗人死了诗人的诗才广为流传。当今我们的文学评论家只关心作者的轶闻趣事,不关心作者的作品内容,他们缺乏独立判断的能力,喜欢拿怪里怪气的字眼写评论文章,不是要读者关注某位作家及其作品,而是要读者注意到他们自己的文字功夫如何了得。其实他们所写的那些评论文章,只不过是小孩子搭积木一样简单的文字游戏罢了。 那时我不得不设法打消张桐的自杀念头。 我是他的妻子,虽然他可以没有我,但我不能没有他。 假如现在我们都坐在审判席上了,假如我们都如实讲述我们的犯罪过程,那么这桩凶案的主谋应该是我,而不是张桐。 那个替张桐死掉的包头人是我看中的。我们一直在留心合适的人选,直到那次在华山上偶然遇到。糟糕的是,王安林本该跟他的女朋友一起回北京,可他情愿得罪女朋友,也要留下来陪我找张桐。这时我才明白他是个讲义气的人,不然张桐不会跟他那么好。 王安林给我剥了一颗美国提子送到我嘴里。 我像植物人一样没反应。 “老实说我不想难为你们……”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话,脸上露出一副怜悯表情。他替我们惋惜,说我们是迷途的羔羊。接着又说他也是这样一只羔羊,不然不会来上海找我们。这家伙巧舌如簧,死人能被他说活。他说我们每个人都有道德缺失的时候,就像每个人都会感冒一样。 他说他也知道乘人之危有违道德。假如现在他还有钱付房租,还有钱吃方便面,还有钱买一身穿得出去的衣服,就不会大老远跑过来跟我说这事。 仓廪实,知礼节。 他拿这句古话宽解自己,也宽解我们。 他要一笔钱。 要多少? 五十万。 “我知道你们拿得出这个数。”他说,“我仔细给你们计算过,这三年里你们得到的版税有美元有英镑,当然更多的是人民币,合起来至少有二百万。我也发觉你们没买车,没买别墅房子,还像以前一样过简单生活,所以不会对我说手里没钱对不对?” 我沉默了很久才开口,不是不知道怎么说,而是无话可说。 “我想,”我顿了顿说,“我们会使你大失所望。如果我们不大手大脚花钱的话,是应该有那么多钱。可惜我们总是在拿到版税后尽快用光它,搁银行里的钱通常只够吃吃饭,交交水电费。” “这不可能。” “但事实如此。” “那你讲讲你们是怎么花掉那些钱的?” “出国旅游呀。”我说,“你知道张桐和我都喜欢旅游。张桐后来的小说写到南非、南美洲及南太平洋,不是凭空虚构。懂小说的都知道,张桐小说中有关外国生活的细节描写,单凭想象是写不出来的。毛姆到过中国,才敢写中国,是不是?” 王安林脸色骤变。现在我才明白他是抱着莫大的希望来上海找我的。他认为我会千方百计袒护张桐,不让张桐出事。自然也认为我会给他那个数,而且十拿九稳。可惜现在事与愿违,得不到钱不说,还显得卑鄙下作,不讲朋友交情。 ………………………………………………………… 本书为花城出版社2004年10月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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