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王婆婆走进那间茶肆,他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前,低着头,大约在想着心思。 听到我们进来,他慌忙站起身,拱手作揖,脸上堆满了欢愉的笑容。 我从王婆婆那里知道,他叫李小楚,在远方叔叔家的酒馆里,做一个端茶送水的伙计,举止里自然带着讨好迎奉的味道。 王婆婆随口寒暄了几句,移步走了。 我和李小楚对面而坐,他目光低垂,不敢抬头看我,脸却如同一块大红布。 我低头喝了一口茶,好像是峨嵋早春,但应该是去年的陈茶,喉间略有些苦涩。 李小楚飞快地剥好了一小碟无花果,递到我身前。 焦黄的果仁上隐隐有几点暗色,我透过桌面看到他的一双手,互相拘谨地揉搓着,指甲内尚残留着未洗尽的泥垢。 我觉得我若是不开口,整个下午只怕他不会说话的。 我问他,你在酒馆里这许多年,迎来送去无数人,可有什么有趣的故事? 他举着右手,在脑后摩挲着,努力地翻检着记忆。 哦,有一日早上,来了一个小乞丐,从笼屉里抢了二个包子。我赶紧追了过去,那小乞丐却不逃走,只是绕来绕去。 我心头火起,大耳括子要打将过去,被一个粗壮少年拦住。那少年不仅帮乞丐付了包子钱,还要请小乞丐吃酒。 那乞丐也不客气,一口气点了一桌子菜,我的乖乖,有四干果、四鲜果、两咸酸、四蜜饯,荔枝、桂圆、蒸枣、银杏,砌香樱桃和姜丝梅儿,还有玫瑰金橘、香药葡萄、糖霜桃条、梨肉好郎君。 大约是说到了李小楚的专业,他报起菜名来,难得的满脸光彩,眉飞色舞。 小乞丐还点了八个下酒菜,花炊鹌子、炒鸭掌、鸡舌羹、鹿肚酿江瑶、鸳鸯煎牛筋、菊花兔丝、爆樟腿、姜醋金银蹄子。 我猜想着,这小乞丐只怕是讹上这个少年了,年轻人不懂世故被人骗也是常有的。 那后来如何?我问道。 后来啊,李小楚继续挠着后脑勺,他们吃完了,结账的数目还记得,一十九两七钱四分,啧啧啧,那少年掏出一锭黄金来,可真是有钱的主! 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便不知了,他们结伴走了,小乞丐如此狡诈,那少年只怕是落不了什么好下场。 我听得意犹未尽,又问道,还有什么故事? 哦,有一天,又一个乞丐来喝酒。 掌柜的暗下嘱咐我,要好生伺候,说他是丐帮帮主,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人物。我看过去,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相貌,灰扑扑的一张方脸,满面沧桑风尘。 不过,这人喝酒厉害,一碗接一碗地喝。 这时,又来了一个文弱书生,富家公子的打扮。不知他怎么想的,跟我说要把这个乞丐的酒钱算他账上。 然后二人坐在一起斗上酒了,你知道的,我们开酒馆的,最怕客人喝醉闹事,上次有七个怪人和一个道士斗酒,把我们二楼砸了个稀烂。 不过,这两个人喝酒却没有闹事,乞丐一口气喝了十斤高粱酒,我的乖乖,也不知他的肚子怎么能装下的。 那书生更厉害了,看着弱不禁风,也是一碗碗地喝酒,只怕是比乞丐还喝得多些! 那后来如何?我问道。 后来啊,李小楚摸了摸嘴边的短髭,他们也走了啊。 不过那公子没钱付账,用一块玉顶上的,掌柜的据说大挣了一笔。 还有什么故事么?我一边吃着无花果,一边继续问道。 嗯,有的,你知道么,有一天,我们店里来了一个小尼姑,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面相凶恶的汉子。 小尼姑哭哭啼啼的,那凶汉骂个不停,还要灌小尼姑喝酒。我只偷偷看了这个凶汉一眼,见他容颜狰狞,仿佛要择物而噬,吓得浑身哆嗦。 其他食客也是怕极了这条凶汉,见他欺侮出家人,无人敢上前阻拦。 这时,突然闯进一个国字脸年轻人,走路一瘸一拐,仿佛是带着伤。他一言不发,挤到凶汉与尼姑的桌子上,也未听见他们说什么,两个人就叮哩咣当地动起手,刀光剑影的。 奇怪的是,两个人却是坐在凳子上打斗,那年轻人被砍了好几刀,血流满身,但面无惧色,还不停地和凶汉斗嘴。 那后来如何?我掌心里满是冷汗。 后来啊,两个人打着打着,一起倒在地上,那年轻人哈哈大笑,说了几句话,凶汉怒气冲冲地走了,小尼姑也搀着年轻人走了。 他们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的。李小楚讲了许多的话,渴了,喝了一大口茶水。 唉,又是个没有结尾的故事,我暗自叹了口气。 还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么?我不甘心地问道。 还有啊,李小楚抬头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地躲闪了目光。 嗯,有一天来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二狗子说她是朝廷郡主,哦,二狗子是我店伴,我自然是不相信的,郡主如此显贵之人,怎会到我们店里来呢? 她一个人喝酒,却放了二副碗筷,但又不像是与人有约。 这姑娘从下午一直呆到晚上,我偷偷地看了几眼,眼泪珠子在眼眶里打滚,仿佛遇见极伤心的事情。 一直捱到快打烊的时候,来了一个白衣少年,两人乍一遇见,都是大吃一惊,那姑娘的脸,立刻笑成一朵花。 我再看时,少年和姑娘有几分眼熟,先前来过我们店里一次,只是那次还带了个脸上都是划痕的丑脸头陀。 嗯,还有一次,有几波人在我们店里住了好几个昼夜。 一个头发打着结的汉子,也是凶神恶煞,偏偏带着一个貌美如花的绝色娘子,娘子怀着身孕,只怕是要随时临盆。 另一群人中,为首的是个瘦高的汉子,面若金纸,有一次我看见他将一个包裹扔在桌子上,包裹上烫金的一行字,打遍天下无敌手。 凶神汉子和瘦高汉子,两人很奇怪,一起吃饭喝酒好像是极好的朋友,吃完了就开始比武,殊死搏斗,又仿佛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两人比了四五天,凶神汉子死了,他娘子自杀了,两拨人顿时走得干干净净。 后来是一位面色和善的公子结账,多给了些银两,说是死了人,赔了晦气。 我怔怔地出了一回神,问李小楚,那么,你自己,有什么故事么? 李小楚仿佛被我问住了,呆呆地想,过了一会,嗫嚅着开了口。 去年,我跟二狗子打了一架,他一直欺侮我,实在忍不住了,狠狠地揍了他一顿,自此他便不敢惹我了。 半年前,王秀才在我这里吃酒,说我先前的名字难听,哦,我以前叫李小土,帮我改成李小楚,大家都说好听极了。 还有,上个月,我母亲养的母猪生了十个仔,一不小心,母猪翻身时压死了二只,现在还剩下,还剩下八只… 唉,凡人象蚂蚁一样,普普通通,忙忙碌碌,哪里会有那么多荡气回肠、起伏曲折的故事呢? 想到这里,我顿感意兴阑珊,再无听故事的兴趣了。 敷衍了几句,便借故离去了。 自那以后,李小楚没有再来寻我,我也很快忘记了这个人。 过了几年,路上遇见王婆婆,多说了几句。 王婆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还记得那个李小楚么。 我眼前一下子浮现出那张挂着讨好笑容的胖脸。 他那天跟你相亲后,便辞了酒馆的工作,听说去了襄阳城,他有一远方亲戚,好像叫吕…吕大帅的,在那里带兵打仗,估计是想行伍积战功,搏些功名。 只可惜过去没多久,便死了,唉,还不是死在战场上,说是城里来了蒙古和尚,要行刺主帅,不知怎的,稀里糊涂地刺死了他。 你说他若是依旧在此地做个小二,虽无大富贵,也是平平安安的,可惜了啊。 又过了几月,王婆婆进我家门,跟家母说,有人委她来提亲。 我隔着门帘听着王婆婆絮絮叨叨,说那人姓杨,唤作杨铁心,从山东迁往此处,祖上曾是忠良显贵,朝廷栋梁。 王婆婆说,我见过这年轻人,端的是一表人才,模样俊朗,更难的是一身的好武功… 我细细听着,已有几分动心。 那年春天,我便嫁与了这位杨铁心,日子嘛,自然是过得挺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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