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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冲与鲁智深,人生若只如初见

 李怡楚 2020-06-29

许多年以后,在杭州六合寺圆寂时,鲁智深或许会想起第一次遇见林冲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那天应该是个周末,东京汴梁城里熙熙攘攘,踏青逛街,烧香还愿,一片繁闹。

时节已经三月末,天气开始热起来,鲁智深叫人在槐树下铺了芦席,杀翻一口猪,一腔羊,与一众泼皮团团坐定,大碗斟酒,大口吃肉。

吃得正浓时,有小厮闹着要看大师傅演练器械,好叫众人长长眼界。

鲁智深来了兴致,便去房内取了五尺长六十斤的浑铁禅杖,飕飕舞将起来,身形灵动,上下翻飞。

正使得活泛,却听见墙外一路人喊道,端的使得好!

喝彩的正是林冲,八十万禁军教头,识货的行家。

两人只一打眼,灵魂对视,便互相深深吸引。

略微寒暄几句,林冲提议结拜为兄弟,鲁智深为长,林冲为弟。

按照电影《新英雄本色》里的写法,鲁智深自此便和林冲住在一起,两人同床共枕,日夜相对,白日切磋武功,晚上讨论艺法,真的是如胶似漆。

林娘子怒火中烧,打翻了醋坛子,碰到这一对痴人,也是无可奈何。

书中却只讲二人才饮得三杯,意外便发生了。

林娘子当时带着使女去岳庙烧香,林冲在外面等着,随意溜达,便遇见鲁智深施展技艺,一时看入迷了。

林娘子自庙里出来,不期撞见了高衙内,京城第一色狼拦着了林娘子,当街非礼。

林冲闻讯赶来,斗大的拳头举得老高,一看是顶头上司的衙内,迟迟不敢落下。心下明白,打将下去,前程事业只怕就没有了。

鲁智深带着一众小弟冲了过来,嚷着,我来帮你厮打,你怕他本官太尉,洒家怕他个鸟。

林冲执意拦着鲁智深,权且饶了高衙内吧。

高衙内那边却继续咄咄逼人,屡次三番骚扰,林冲依旧是忍。

心头怒火难消,提着一把解腕尖刀,只敢去找陆谦,要寻他的晦气。

事情闹大了,那边索性釜底抽薪,白虎堂构陷林冲,脊杖二十,刺配沧州。临行休妻,带着一腔委屈,去往发配之地。

途径野猪林,二差人起了杀心,却被鲁智深解围,花和尚不放心林冲,千里相随,暗中保护。

一路送到离沧州七十里地,再无僻静处,鲁智深才依依不舍地与林冲分手。

分开后,兄弟二人各自厄运连连。

林冲风雪山神庙,火烧草料场,上梁山杀王伦。后来,梁山捉了高俅,宋江要招安,明里暗里拦着林冲,可怜的豹子头气得呕血数升。

鲁智深回到东京,却因为救林冲,惹恼了高太尉,差人来捉拿,只得逃出大相国,跟杨志、武松一同在二龙山落草,最后三人一同上了梁山。

等到二人在梁山相见时,鲁智深却叫他“林教头”,客客气气的。

两人生分了许多,没有往日的真切火热,也不再以兄弟相称了。

新版水浒电视剧里,甚至添了一个狗血情节。林冲听到娘子过世的消息,迁怒于鲁智深,怪他喝酒误事,没有保护娘子周全。

两人渐渐走远,绝不是因为长时间的分离,或者其他的误会,而是因为两人本就不是一路人,价值观迥异。

即使二位朝夕相处,最后只怕也要割席断袍。

鲁智深是滚烫的浪漫主义者,林冲则是隐忍的现实主义者。

拳打镇关西、大闹五台山、大闹桃花村、倒拔垂杨柳、大闹野猪林,每件事情都是快意恩仇,干脆爽直,热血潇洒。

路见不平一声吼,说的不就是鲁智深么?

林冲呢,娘子三番几次被调戏,设局白虎堂,对着高俅一口一声喊着“望恩相做主”,而后刺配沧州,也没想着报仇,还是一味地忍辱陪笑,盼着刑满释放重新做人。

忍,一直在忍。

林冲也想和鲁智深一样,活得肆意妄为。

但他不能。

鲁智深无牵无挂,没工作没房子没妻子,彻底的无产阶级。

其时的林冲,属于典型的中产阶级人士,非大富大贵,但精致体面,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面对冲突和混乱,鲁智深一把掀了桌子,爽了就跑。

林冲的本能则是忍耐,希望以最小的成本来化解冲突,希望以陪笑的时间来换取谅解的空间。

总之,有家有业,牵绊太多,不愿反抗,不敢翻脸。

一直到敌人穷追猛打,退路斩得干干净净,中产阶级林冲变得一无所有,这时才有了血性。

山神庙诛杀仇人,梁山泊火并王伦,终于有了点扬眉吐气的模样。

只可惜这份血性来得迟了,东京的家邸没了,妻子已被高衙内逼死,昔日有声有色的日子从此再无复返之时。

梁山人马越来越多,热闹纷杂,更映衬出林冲内中凄苦,愤懑难平。

多年后,鲁智深重见林冲,第一句话问的是,洒家自与教头别后,无日不念阿嫂,近来有消息否?

消息么,自然是有的,可惜是坏消息。

林冲离了东京,高衙内步步紧逼,林娘子自缢而死。

听到这个消息,鲁智深的眼神渐渐暗淡。

鲁智深自然是非常同情林娘子,林冲杀出草料场,却径直上了梁山,依旧把娘子扔在虎狼东京,直到被逼身亡。

林冲一直在忍辱求全,反倒是林娘子宁死不屈,高下立见。

鲁智深或许能够理解林冲的进退两难,但这个心结,他是无法打开的。

难道不应该是,轰轰烈烈地干一场,杀了贼高俅,就算跟娘子一起死,也要出了这口恶气。

每个人都想做鲁智深,但大多人却是林冲,甚至是乞丐版的。

也只有抛开人情沟壑、生活牵绊、庙堂算计,沉浸于出世的艺术时,这二位如同清晨黄昏般对立的人,才能迸发出单纯又激情的火花。

你我结拜为兄弟,可好?

如此甚好!

时光若是永远凝固在东京汴梁大相国寺的那个下午,那该多好。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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