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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瓜

 百卉争春各自香 2020-06-29

“百卉争春各自香”公众号

        蔬菜瓜果,许多都是我的发小。我和南瓜,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一进春天,娘就要架起木梯,从火炕上被熏黑的楼索上,兴高采烈而又小心翼翼地取下沾满灰尘的竹筐。那是娘的藏宝箱,那里面有各种各样的蔬菜种子。

        一片完整的棕黑色的棕衣上,贴着星罗棋布的南瓜种子。南瓜成熟后,娘千挑万选,,似乎比太后选皇后还要慎重。老人家把选出的最满意的那一个,用刀剖开,连着瓤子,轻轻地敷在备好的棕衣两面,挂在高处晾着。入冬后,才会放进她的藏宝箱里。拎起棕衣,抖落灰尘,那粒粒饱满的南瓜种子,便闪烁着迷人的光泽,就像一枚枚耀眼的勋章。

        蔬菜瓜果下种,是娘一年一度的庆典。

种南瓜,先要育苗。娘育苗的方法简单而又实用。择一个晴天,平整一小块地,将细细的草木灰,羼上稀粪水,搅拌成糊状。然后,将南瓜子一粒粒轻轻地摁进去,用手温柔地抹平,再稀稀地搭上几枝杉树刺。搭刺,是为了防止饿极了的乌鸦和一种叫挖泥雀的飞禽偷吃。

        小的时候,我是娘的跟屁虫。娘是劳动的好手,什么农活都捡得起。我喜欢看娘一招一式劳动的样子,像在进行艺术创作,很美,觉得很开心,并暗暗地模仿。我爹却不喜欢我这样,常用子曰训斥我,说什么我是“小人哉”。爹虽然因为祖父祖母去世早没进过学堂门,但靠自学读了不少的古书,子曰诗云记得不少,一直以书香世家自居。当了一辈子地地道道的农民,却鄙视劳动,农事上是个半吊子,这让他始终在娘面前矮半头。娘见不得爹拽文,不高兴时就骂他:“吃菜时你怎么不去吃你的子曰诗云?”爹就一脸土灰,咕噜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叹息着讪讪地走开。

        从小到大,爹自始至终都没有指导过我怎样种田。我不多的农业知识和劳动技能,都是跟娘学的。娘是我真正的启蒙老师。

        几阵春风,几场春雨,南瓜子就从草木灰里冒出芽来,像婴儿的小胳膊小腿,胖乎乎的。挪走杉树刺,在阳光的照耀下,在雨露的滋润下,不几天,就能长到一拃左右。

        南瓜苗是不移植在大田里的。搞集体那阵,每家每户的自留地少得可怜,要种粮食。通常是在有坎的田边,挖一个窝子,用牛粪垫底,将带土的南瓜苗移植在上面,就算是给它们安了个家。南瓜苗长大后,就成了藤状植物,四处延伸,很快便牵牵连连成很大的一片。

        开花之前,南瓜藤上就隔三差四地伸出触须一样的蔓,像一部部满载着天线的雷达,在清风中诡秘地摇曳,似乎是在侦讯捕捉什么神秘的信息。娘,似乎见不得南瓜藤长势的那种张狂样儿,不时就会掐去一些蔓和顶端的叶。为什么要掐,我请教过娘,娘说是为了结南瓜。为什么结南瓜就一定要掐掉一些蔓和顶部的嫩叶,娘说不掐南瓜就结得少,长不大。娘说就像一个人,不能这也想要那也想要,想要的多了,一个也要不着。再问为什么,娘就支支吾吾,说她不晓得,要我去问别人。娘喜欢我打破砂锅问到底,又怕我事事这样,有时就说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但娘不懂的就是不懂,绝不装懂。

        南瓜蔓子和嫩南瓜叶,洗净切碎后,丢在沸腾的用小磨磨细的黄豆浆里,就可以做成一道好菜。这东西我们叫合渣,撒上盐,配上辣子蒜泥,是我们这地方一道有名的特色家常菜。

        印象里,南瓜是我见过的少有的大气磅礴的植物,似乎生来就豪气冲天,某些方面像极了娘一样的乡下农妇。南瓜叶叶片宽大,比较粗糙,状如长年劳动的伸开的手掌。生着零星的肉刺的藤,卧龙一般屈曲盘旋。柔软里透着坚韧,粗粝中含着精明,笨拙下积淀着能量,平静里蕴蓄着活力。匍匐在地上,那绝不是低头认命;卑微前行,却昂扬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一股子劲。

        那蕾一挂,就像藏不住欢喜似的,笑盈盈地从桠杈间探出头来。除了菡萏,很少的植物能这样率直,能与它的花蕾媲美。

        南瓜花绽放开来,就像一只只黄金铸成的大喇叭,有如佛寺里的喇叭的缩小版。素面朝天,开得是那么的坦然,那么的热烈,那么的专注,那么的虔诚,甚至有点不可一世。它们仿佛在梵唱,在诵经,在祷告。

别的花朵花心都很浅,一览无余,像流行歌曲。南瓜花的花心深,看不见底,倒像是深奥的佛典。

        南瓜花香味浓郁。南瓜花一开,就像在开热闹的派对。蜂的乐团,大出风头。蜜蜂演奏的是小提琴,大黄蜂演奏的是大提琴,合成一曲动听的交响。蝴蝶小姐,穿着节日的盛装,蹁跹而来,叶上芭蕾是她们的绝活儿。蜻蜓,像一位位绅士。金甲虫,是十足的土豪。还有成群的蚂蚁和一些不知名的昆虫,都跑来凑热闹。

        别以为开多少花就能结多少南瓜,事情从来不这么简单。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花与花不同。有的花开得灿烂,下面却见不到一个光溜溜的小球,空荡荡的。等花谢了,就更空荡荡了,甚至找不到那里曾开过花的依据。娘说,那是谎花,是只吃不做的坏家伙,二流子。要掐掉。娘要我长大后不做谎花。我说行,长大了给娘长个很大很大的南瓜。娘笑了,我也笑了。真正长大了,发觉一个人要开花结果,是件挺不容易的事情,是件很辛苦的事情。稍有懈怠,就会成为一朵谎花。这才惊喜地发现,娘是先知先觉,是伟大的乡村哲学家。

        不知不觉间,那小球就像打气似的,膨胀开来,一天一个模样。待长到碗口大小,就可以食用了,切片、切丝,爆炒,脆生生,香喷喷。我们叫它嫩南瓜。摘这样大小的瓜做菜,娘有些舍不得。一个嫩南瓜长到成熟,可以增加十几倍、几十倍的重量。稍大一点成熟的南瓜,可重达二十几斤。成熟的南瓜,呈扁圆形,橘黄色,弥勒般的笑模样,我们叫它老南瓜。老南瓜含有丰富的糖分,可以做饭,做菜,更是猪最好的饲料。

        娘常做的是一种俗名南瓜蒸菜的饭。把南瓜去皮去瓤洗净后,切成方体,用油炒得半熟,撒上盐,加上辣子蒜一类佐料,加入适量的水,煮开。然后,撒上包谷面,不断地翻动,直至水汽蒸发殆尽。吃起来,松软香甜,十分可口。如果加上腊肉丁,那就是美味了。

        成家后,我依葫芦画瓢做过几次南瓜蒸菜,都没做成功,不是水多了成了南瓜糊,就是包谷面放多了,口感不好。在娘面前念叨过几次,但工作后在家呆的时日甚少,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像做客一样。等到我时间稍稍宽松一点,却难逃“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宿命,娘不幸去世了。

        记忆里,我家的南瓜从来都没歉收过。遇到丰收的年成,堂屋里要码人来高的半壁墙。我家的年猪年年都在队上拔头筹,膘厚肉肥,大概与这些南瓜分不开。

        南瓜收获后,南瓜子就成了我的美味小吃。在热锅里炕上一炕,剥开,那瓜子儿饱满晶莹,香香的,甜甜的。

        南瓜是好东西,但再好的东西,上顿下顿吃,也感到腻烦。

        少年时代,离家求学。那时学校伙食差,老南瓜汤是主菜。缺盐少油,连续吃了四五年,后来有一段时间一见到这东西就反胃。

        南瓜不间断地开花,不间断地结瓜,一直要持续到秋天。秋天结的最后一拨南瓜,叫秋南瓜。它一出生,就注定长不大,等不到成熟。因此,要赶着吃。吃不赢,娘就把它切成薄片,晒干,储藏起来。到了冬天,丢在肉汤里,它既有南瓜的清香,又渗着肉香,且有嚼头,妙不可言。

        再也结不出南瓜的南瓜藤,叶还要摘下来剁碎喂猪,藤则被连根拔起,碎掉沤肥,烧成草木灰,或变成牛粪。

        从一粒埋在草木灰里的指甲大小的南瓜子,开枝散叶,长成卧龙般的南瓜藤,覆盖一面面坎坡,结出大大小小的十几个或几十个南瓜,那爆发出的惊人的能量,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不可想象,不由得凛然生畏。南瓜的一生,虽然短暂,却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大地和人类,营养着一个个、一代代的生命。堪称生得伟大,死得光荣。

        现在想来,娘喜欢种南瓜,喜欢南瓜,是有道理的。南瓜不择地,在角落里安身,在坎坡上立命,不与粮食作物争宠,不与其它蔬菜瓜果抢肥。遇到树木,绝不是为了攀高枝,仅仅是借树挂瓜。无物可借,就以廋弱的藤承重。再大的果实,也是掩藏在叶下,从不张扬。浑身上下,没有一样是无用的。营养丰富,且有着重要的食疗作用,却甘于寂寞,不争名利。质朴,谦逊,坚韧,执着,豁达,乐观,无私……集诸多的优良品质于一身,深具佛性。

        我小时候答应过娘,不做谎花,要长成一个很大很大的南瓜。我是娘精心培植的一藤南瓜,只是可惜,我现在虽然是越来越有南瓜的范儿,却没有真正长成娘的期望,让娘失望了。我真有些对不起我娘。

文章作者:曾传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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