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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必须是以自己为家的。 我的姑姑今年50多岁了，从前做过老师，年轻时嫁给姑父后就一直做着全职主妇。我和小时候最爱到她们家玩，一方面表哥很带我们这些小弟小妹一起玩，另一方面，她们家有一股说不出的自由氛围。比如吃饭可以不定时啊，吃什么都随意呀，吃不吃主食都可以，外出迟到也没关系，一觉睡到大中午就更是常事，丝毫不用担忧会被道德批判。喜欢她家，爱屋及乌地，自然迁移喜欢上经营这个家的贤惠的女主人——我姑姑。 从小到大，我妈都觉得她是最有福气的了。自打我有记忆始，凡是涉及到什么“幸福女人”，我妈妈第一时间就会想到姑姑。她的理由是这样的：姑姑的丈夫在深圳打工，具体收入不知，却能养活一大家子人（家乡的老母和小妹），最近还有余力买了一套新房，让周围的亲戚惊叹的不得了；其次是两口子感情好，虽分居两地，但十年如初恋地相处着；教育有方，儿子是名校高材生，女儿长得水灵白稚，是个艺术生。由此看来，姑姑接下来享个颐养天年之福也是轻易可预知的。因此，每每当姑姑谈到什么琐碎的生活小事时，伯娘都会莫名其妙地讽刺攻击她一顿，那是一个女人的嫉妒。 但是，出人意料的，她并没有像大家想当然的那样，成为一个更加幸福的老太太。近两年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体里苏醒了似的，她开始“反叛”起来。现在算来，端倪最初是出现在表姐刚上大学的时候，她突然提出要出去找点事做。像被人追债似的，她急不可待地向周围的熟人求助，帮忙寻找工作。但一个蜗居了二十几年的家庭主妇哪还剩下什么朋友呢，自己去找吧，又太长没工作了，别人也不想用这么个与时代脱节的人（她连微信都不怎么会用）。为此，只能转向最亲的家人了。伯娘在幼儿园里当厨师，给她推荐了一个职位——生活老师，实际上就是小鬼们的保姆，把屎把尿做的都是最下等的活。本想着她不会接受的，没想到她最终还是答应了。一个人想要实现自我价值感时，其欲望是不可挡的。但你知道的，伯娘本来就嫉妒她，怎么可能和她友好相处呢。熟人社会里的难堪使得她失去了在幼儿园里寻找价值感和意义感的兴奋，她辞职了。接着，又听说四姑姑要雇清洁阿姨给家里打扫卫生。她一听，这不就是给别人带来贡献的好机会吗？于是，她又主动请缨了，并且表示，没有酬金也行。不知道是不是太过心急想要寻回自己的价值感了，她劲往熟人堆里扎，撞得头破血流。有时候就是这样，人往往会怀疑一个突然有重大改变的人，而且当她干不好时，这个疑常常是非善的。那段时间里，我自己都禁不住猜度，姑姑家不像那么缺钱呀，莫非是表姐上大学以后她太空虚了？可是打8年前表姐上初中住宿开始，她就是一个人在家的呀。实在太奇怪了，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最近他们家的新房要装修，姑父是个很和气的人，觉得吃点亏没什么关系，但姑姑却揪着不舍得放，为此和姑父闹得十分不愉快。其次是最近发生的事，她亲自跑去深圳和姑父相会，这放在其他人身上好像不是什么奇事。但我的姑姑有晕车症，由家里坐车到附近的餐馆，不到一公里的路程，她都晕得天昏地暗。因此，这么长距离地跨越两个城市去见姑父，着实令我们惊奇。住了大概2个月吧，她又回来了。回来几天后开始恢复闷闷不乐，还是一直都没快乐？我不知道。但如果是很快乐的话，她应该是会留在丈夫身边的。可见，丈夫也没有很有效地纾解她的痛苦。 仔细回想起来，实际上，上述所说的种种变化，也不是毫无蛛丝马迹的。 早在5年前，她就把我当过救命稻草。但后来，可能是发现我还是个不中用的孩子，虽仍保持着从前的疼爱，但眼光中的痴念却是大大减少了，变得空洞、游离。 我很好奇，她为什么对我这么过分的依恋，可能是因为我是个高材生，符合她对于功成名就，受人敬仰的理解。总希望从我身上吸取一些类似于灵气的东西，我时常感到毛耸，总是对这位可亲可敬的姑姑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她对我实在亲热得过分了，我既感激，又不知何以为报，往往尴尬收场。终于有一次，姑姑和表姐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两人都心力交瘁泪流满脸，我说不好这是不是与我有关，因为表姐常常在我面前表现出对母亲格外娇嗔的样子，也时常半开玩笑地说，我总是比阿彤略低一筹的。这忽然令我想起和爸爸之间的恶劣关系，心里的声音告诉我：不如把自己的隐疾直接告诉姑姑听吧，说不定姑姑知道我也不是什么善良快乐的好女孩后，就会少些拿我跟表姐相比，俩人都会快乐些。 我和姑姑在房间里相并而坐着，刚开始有点尴尬，但万事开头难，进入个人经历部分就好说了，我诚恳地告诉她，我和爸爸的关系其实非常恶劣，上次哥哥和爸爸在家里吵架，我也痛苦得不得了。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无忧无虑和快乐。 姑姑听了后，我感觉她的身体微微一颤，她顿时手足无措了，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我避免尴尬，马上话锋一转，又说到表姐其实很爱她，上次还跟我说很想带她去远一点的地方旅游呢。 当时，我并不知道，她内心深处，其实是被低价值感折磨着。但泅水中的人，碰到什么都总是要抓一抓的。虽然我不十分说到她心坎里去，但她还是顺势借着我的劝导来诉苦了：“唉，我都吾知距想点（粤语，意思是：我都不知道她到底想怎样）...我”紧接着，是一窜欲言又止的苦闷的语言泡泡。她的表现，我现在想起来，就像是病急乱投医，抓到什么“善言”都先急忙地塞进心里，堵住那个深邃的洞，不然灵魂深处的寂寞和浮动会把她的皮囊一下子扯下来，狰狞而痛苦的面目瞬间就会裸露在亲人面前，这是她决不能接受的。 再往远一点的回忆搜索，有一个昏暗的下午。或许，并不是阴天，只是姑姑有个怪癖，喜欢用报纸把所有的窗户都遮挡起来，防止外人偷窥。因为表姐和表哥的饮食比较挑剔，鸡肉不吃皮，蛋要溏心。我们坐在饭桌上，享受着无上的“自由”，鸡肉是不吃皮的，蛋要糖心，正正也是我的爱好呀。当时没想过，这种饮食自由的背后，其实是姑姑无微不至地劳动付出。我们敬爱她，感激她，看见她种种怪癖和福气，却很少考虑到她的付出和默默奉献。一直以来，她都是背景一样的存在，偶尔有些怪癖，不过也就是幕布上的小污点罢了。 但现在，她突然走到大家面前来了，渐渐的菱角分明，就像一个流浪的孩子，四处去寻找归宿。我们逐渐意识到，这些年她一个人的寂寞与孤独，在不惑之际，回想起那么多“虚度”的人生光阴，她该有多难过。一个人应该以自己为家的，不以房子，不为家人，只为对自己的灵魂负责。不然，当人老的时候，四周安静下来了，灵魂就会疯狂地鞭挞你，让你的心灵绽开一道道血痕。 上次在饭店见到她，更黑瘦了，脸颊肉微微陷进了颧骨下方，紧闭着嘴巴，整张脸都是紧绷着的，产生出一股强大的苦闷气场。我有点担忧她，但转念一想，其实也不全是坏事。这么多年，她一直漠视灵魂的呼唤，现在她突然萌生出强烈的想要回归自我的愿望，我隐隐觉察到，她要么处处碰壁走向毁灭，要么在剩下的不可预知长度的老年时光里，活出一段酣畅淋漓的人生。我祈愿她是后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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