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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旭升:我的同学|散文

 文学天空 2020-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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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之窗:

陈旭升:我的同学|散文

那年那人,似一颗流星,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不留一丝光彩,从天际划过。

他是我中学时期见过最聪明而奇特的同学。解析几何,老师有一种题解,他或许能琢磨出几种算式。大考小考,数理化几门功课,他几乎是年级第一,极少掉落第三。七七年冬,他作为又红又专的唯一在校生,被学校推荐去参加了高考。他的成绩,未达上他自己和老师想要的结果——一所好大学。他不甘心,老师也不甘心。他就继续地趴在他的课桌上,圆他的“哥德巴赫猜想”。

他叫侯生。也许是他的名字取得不好,如同秦皇时那个侯生转世,生有逃避的劣根性,导致“焚书坑儒”,坑害了天下读书人。初中,我与他同桌几年,算是挚友。我家里几间屋几扇窗,大门朝哪儿开,我都对他说,像是敞开在地里的庄稼,清清楚楚。可一说到他的家境时,他的眼睛总是躲着我,带有一种不可昭世的逃避,生怕被我窥探了他的秘密。他越不说,我越想揭开他。就常常地瞪着他那学习起来旁若无人的样子瞎想,是继子,还是无父无母?要么是他家遭遇了什么变故?我猜测了三年,他也逃避了三年。

不过,从他穿的衣,带的菜,我能感觉得到他的境况不是很好。他脚上穿的鞋,是一双粗糙的四块瓦的土布鞋,鞋的底边也时常地被绊出边边角角,却很少调换。课间时,他会躲得远远的,将鞋脱下,用手扯去露出的边角或用铅笔刀将边角塞进,修复得也算整齐。他很少参加课间自由活动,连走路也规规矩矩,一脸的正统。他胸口左侧上衣口袋里,总是挂着一支黑色新农村水笔。那是他的钟爱之物,也极少离身,更不肯借给同学使用。

我和他都是走读生,中午留校。中餐,饭堂的铃声响过一阵又一阵,他仍就是坐在教室里,看他的书或做些功课。好像那铃声与他毫无瓜葛。过上一会,我从食堂打完饭回来,教室里空空荡荡,就剩下他一人坐在那儿。他一手拿根熟山芋,就着咸菜,边啃边嚼,带皮呑下;一手却不停地在纸上写写划划,时而搁笔停思,时而动笔疾书。一瓶咸白菜,揭开盖,摆在桌上。有时咸菜生毛了,他也不舍得扔掉。偶尔,也能见到他到食堂里打些饭来,但碗里总是浅底地盖着几两米饭。也许是生活艰难,肚囊空空,时常地忽然就脸色苍白,伏在桌上。

有时,时间久了,我见他未去食堂打饭,就特地把米饭多打点,把碗压得实实的,端到教室里。装着不在意的样子说上一句,“打多了,老同学带销点?”他抬头看看我,也轻声地回上一句,“吃过了。”仍埋头在书本里。他桌前,几张破旧的毛边纸上,看不到一处空白,但能清晰地见到那墨迹的工工整整,清清爽爽。这时,我就从他桌戽里拿出他的大铁碗,强行地分些饭去。他也不再客气,淡淡地笑着,说上一句,“又吃你的”,便接过我手中的饭碗,边扒饭,眼睛边盯在书本上。

初中三年,我的文科还算马马虎虎。可一旦遇上数理化思考题和复杂的综合题,就如同背若悬刺,抓不着,拽不去,常常放呆,愁咬笔端。也许是虚荣心作怪,每次考试,我总是偷偷地拿眼角去瞟瞟侯生的试卷,还假装一本正经,不让老师发现。他倒也心领神会,将早早做完的试卷移到课桌的左上角,并故意地把胳膊移开。我也不会照搬照抄,有意识地出些差错。现在想来,倒觉惭愧,数理化的功底,也就这么被荒废了。可是,在那个“交白卷”和推荐上大学的年代,寒门子弟学习的好坏,又有何用,还不是回家种地?

那年冬天,初中快毕业时,侯生去了趟我家。他见我有独自的房间,独自的床和独自的书桌,有块独自的学习天地,好生欣慕。“你的命真好,有这么好的条件!”他的眼神告诉我,我犹如生活在天堂。尔后,他说出了几年来我想知道的他的秘密。

侯生一家八口,弟妹六人,一个挨着一个,如同梯档,他是老大。母亲是个半残人,父亲也是个画地为牢的老实人。人多,粮少,日子过得苦巴。就连猫儿狗儿也懒得上门,嫌他家穷。两间半草屋,就像是个茅厕棚,鸡都能飞过。他父母在庄子上也不受人待见,还常常地被人欺负。他是他家唯一读书人。他的学杂费,也是他起早贪晚捡破烂换来的零钱。好在,他学习出色,助学金得的多,不愁笔墨纸张买不上,偶尔还能兑换几斤菜饭票,凑合日子。

终于,我明白了:是家道贫寒,让他穷极生卑。那晚,母亲像对待贵客似的,做了一碗面和煎了两个鸡蛋。我送他一本笔记本,作为留念。我俩躺在床上,他显得异常地兴奋,话也比在校时多了起来。谈着人生,说着未来。他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将来在大队里当个民办教师,做个受人尊重的人,也让他的父母受人尊重。那年月,农村的孩子能当个民办教师,那是天大的光荣。我说,“你一定行!”他的文化,他的板书,在初中时就凤毛麟角。学校的黑板报上,也总是常常地见到他那像字帖的宋体。说到高兴时,他下了床,拿起桌子上的长笛,轻摆身姿,吹了一首《我的祖国》,笛声激昂。这时,他完全地放松下来,沉浸在自我里,陶醉在笛声中。宛若,我与他同桌三年,才真正地识得他这个侯生。

陈旭升:我的同学|散文

七七年,校园迎来了渴望已久的春天——高考恢复了。我与侯生在同一所高中读书,也是同一个班级。当然,我俩又成了同桌。沉寂多年的晚间教室,也夜夜亮起了汽油灯。我的家,离学校远些,便在学校住了下来。侯生家,离学校近些,仍是走读。晚自习,他几乎是不从中断。一个人独坐在角落里,不论班上发生什么动静,他头也不抬,心无旁骛,孜孜不倦地温习。他把时间掐在书本里,一点一滴的消化,一页一页地分开。很晚,他才回去。他说,“在学校,能静下心来。”他的成绩,像插上了翅膀,突飞猛进。他成了班上学习委员,而我却渐渐地掉落成差等生。

他对数学,有着特奇的敏感。课堂上,老师好半天才可解析的试题,他用几分钟就能简洁地说出路径。有时,老师对那些复杂的难题,讲解起来,写满了整块黑板,还不见未知的结果。学生也是越听越糊涂。下课了,老师感慨而去,边走边说,“侯生,你来下。”在老师房间里,侯生俨然似个学者,与老师交流着讨论着,寻找出最简单最明了的办法。留下的稿纸,一叠又一叠,似梦的底片,记录下他的思考与天赋。那时,考试的各种试卷,也是由老师自己动手,自己出题,那是老师的心血结晶和知识积累。那像现在,市面上网络上比比皆是。他,也经常地被老师叫去,如同从前的伺读,刻题印卷。高一下半年,他便做起年级数学课代表,也常常地帮助老师批改作业或批阅试卷。他成了年级上被公认的尖子生。倘若有哪次考试,他不是年级第一,就会懊恼几天。甚至,还无端地用手指重击课桌,来惩戒自己。这年,他在地区奥数竞赛中崭露头角,一举夺奖。

亦然是,物有聚类,人有群分。时间长了,再加上考高的诱惑力与功利性,成绩好的同学与成绩差的同学,久而久之,也就有意或无意地拉开了间距。我与侯生的关系也似乎在发生变化,好像两人之间贴上了一层窗户纸,敞而不亮,少了初中时的那种亲切与无间。我向他求教问题时,他也少了热心耐心,能敷衍的也就敷衍。或者,干脆地给出答案。有时,我问得多了,他就会来上一句,“你不晓得自己看啊?”像是秋天的雷声,劈头盖脸。考试时,他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将做好的试卷移到课桌的左上角,而是,不是用胳膊遮着,就是将试卷折起,生怕被我偷看。也许,他觉得对我的帮助,是“烂泥巴糊不上墙”,白耗了他的功夫。也许,他是怕我有了进步,挡了他的前程。在他心中,上大学,几近痴狂。

然而,他越是想实现梦想,梦想却是与他擦肩而去。七七年高考放榜后,他的成绩与他的实绩有些距离。他觉得失了水准,伤了自尊,阴郁的脸上,整天的装着心思。不多久,校园里就传开了关于侯生参加高考的闲言碎语。

“他不是彻啊,怎么也没考上大学?”

“他在这里是尖子,出了门,就狗屁哟!”

“他能冲线,也确实厉害。不过,他应该走。万一今年考不上,那可后悔呀!”

一时间,冷嘲,热讽,叹息,一起向他压来。人言就像毒瘤,落在谁的身上,都是一座山,更何况他还是可塑期的同学青年。渐渐地,本就寡言少语的他,就更加地变得沉默不语。常常一个人坐在位子上,对着书本,久久发呆。或是对着窗外,收不回眼神。同学们也与他有了疏远,很少有人与他说话。老师也似乎对他冷淡起来,不再叫他批改作业,或在课堂上提起他的名字。仿佛,他从神堂上摔了下来,已不再是那个被公认的佼佼者。终于,有一天,他病了,有六七天没来上课。几天后,当我在课堂上见到他的时候,他人明显地消瘦,精神也有些萎靡。高考前的日子,他的眼神,有时出现恍惚,有时出现紧张,不敢正眼视人。整天不笑,不语,一人独处。连走路,他也是一个人独来独去,走在角落里。有时,晚自习,也不见了他的踪影。他的学习成绩也在慢慢地退步。有些同学就在背后议论,“侯生的脑子可能是出问题了。”当年高考,他名落孙山。

高中毕业后,我当了兵。过了几年,我从部队回来。想起这位老同学,就去看他。他家还是两间半草屋。可侯生,在高中毕业后的第三年就死了。是秋天,掉到他家门前的河沟里淹死的。那年,他才二十二岁。他被人打捞上岸时,上衣口袋上,还挂着一支新农村水笔。

陈旭升:我的同学|散文

本文由陈旭升原创,欢迎关注,带你一起长知识!


作家简介:

陈旭升,安徽枞阳人,现供职政府部门公务员。曾在军旅生涯中从事新闻工作,爱好文学,兼有散文、诗、杂文等作品发


审稿:张学文

插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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