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襄 | 明清家具的髹饰工艺（续）

研习君按

本期「学海遗珍」专栏继续刊载王世襄先生关于明清家具髹饰工艺的介绍性文章。

王世襄老以《髹饰录》为依据，结合多年所见漆器家具实物，介绍了髹饰工艺常用于家具中的十四种制作方法。

今天我们分享的是全文的后半部分。

- 学海遗珍 · 第卅一期 -

明清家具的髹饰工艺

文 / 王世襄

原文载《收藏家》杂志1999年第1期

明清家具研习社 重新配图整理

07

   雕填  

“雕填”一称，见明人著述（如何士晋辑《工部厂库须知》）。意黄成嫌它每与实物不符，故《髹饰录》未采用。

入清以后，尤其是近代藏家及古玩业，则广泛使用此名称，故今沿用。

 

顾名思义，雕填漆器文饰应该雕而又填，与上面讲过的填漆相同，但实际上却不尽然。

另一方面，它比填漆文饰更繁，繁在沿着花纹轮廓并在花纹上面勾划细线，并在线内填金，亦即所谓“戗金”。它应该是填漆与戗金相结合的一种做法。

观察通称雕填实物，发现有的花纹确实是雕后再填的，有的部分花纹为雕后再填，而另一部分却是画上去的。更有绝大部分花纹甚至全部是画上去的。

正因为沿花纹轮廓有戗金细线，因而不容易看清花纹究竟是填的还是画的。这也是不论是填是画，都被称为雕填的一个主要原因。

下举雕填家具三例，花纹分别为填成的；部分填成、部分画成的；绝大部分（亦可能全部）是画的。

 

雕填龙纹一封书式柜

采自《中国美术全集·竹木牙角卷》

明宣德92x60 高158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此柜年久断纹开裂浮翘，五十年代请古琴家管平湖先生修复（管先生因常修古琴，故善治漆）。

笔者看到修复的全过程。大片浮翘过高，无法使其服贴平整的，只好用漆粘着按压使平。按压有时会导致断裂，但不妨事。因柜身遍体断纹，如按断不过多一条断纹而已。

 

笔者正是从浮翘大片的断面看到色漆漆层的厚度。此柜通体花纹的色漆漆层都相当厚，故可以断定是雕后再填的。倘色漆漆层极薄，则花纹显然是画成的。

雕填龙纹箱

采自《中国美术全集·竹木牙角卷》

明 95x63 高42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观察实物，锦纹是雕后又填的，龙纹是画上去的。箱面左侧一龙的龙须及上肢伸向左方一臂肘部的鬣，都隐隐露出锦纹的深色花心。

这是为了操作方便，把雕填的锦地先全部做好，然后在上面用彩漆画龙纹，将锦纹压在下面。

 

上述两处，因画漆稍薄，故未能完全遮盖锦纹。据此，证明此件雕填的花纹是部分填、部分画的。

 

雕填龙纹五足梅花式香几

采自《中国美术全集·竹木牙角卷》

清康熙 面径25，高52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此香几经观察使用大量油色，花纹绝大部分是画上去的。严格说来，此几应称为“彩绘戗金”而不是“雕填”。

08

   螺钿  

《髹饰录》杨明注称：“壳片古者厚，而今者薄也。”这是说螺铀器用料由厚到薄的发展过程。

惟薄螺铀流行后，厚螺铀器一直还在制作，不少家具即以厚螺铀为饰。

明清家具厚薄兼备，大抵器物较大的用厚螺铀，较小的用薄螺铀。此外壳片还有厚度介乎厚与薄之间的。下面各举一例。

 

嵌螺钿黑漆小画案

采自《中国漆器分类全集·卷5·明》

明 131x73.3，高83.5厘米

 

山西省博物馆藏。案面嵌锦纹，牙条及腿足里外两面，分别嵌缠枝莲纹及花卉，几乎通身有钿嵌，殊少见。所用嵌材为厚螺钿。

嵌螺钿园林仕女纹黑漆圈椅

采自《中国美术全集·竹木牙角卷》

清64.5x48.5，通高107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主要嵌饰在靠背板上，仕女二人在台砌上观赏游玩。用料为薄螺钿，但厚于下一例婴戏图匣。

 

嵌螺钿婴戏图黑漆匣

采自《中国古代漆器》

清 27.3x27.3，高28.4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除箱底外，五面及抽屉正面立墙皆用薄螺铀及金银片嵌婴戏图，所用钿片，其薄如纸，裁切之巧，嵌制之精，叹为观止。虽江千里之至精者亦不能及。

 

在《髹饰录》中与螺钿同属“填嵌门”的嵌金、嵌银，汉代十分流行，至唐代则曰“金银平脱”。至明清却很少在漆器上独自出现，而多与嵌螺钿尤其是薄螺铀相结合，如上例婴戏图箱所见。

 

附举指出，明清之际还流行用象牙或兽骨作嵌件装饰器物，技法与嵌螺钿近似，黑漆地为多，朱漆地次之。曾见嵌骨轿箱及小几。这里选用嵌骨山水人物纹黑漆匣一图，聊以示意。

09

   犀皮  

犀皮做法用漆灰在器物上堆出高低不平的表面，重叠上不同颜色的漆层，然后磨平。

凡高起受磨处，会出现不同颜色、大小有差的不规则花纹，一圈圈、一层层，有如松鳞竹斑、行云流水，颇似唐代绞胎瓷器，似非人工所为，有天然之趣。

 

犀皮器，小件为多。但曾见清人影像，坐具为犀皮圆后背交椅。

美国甘泽滋州奈尔逊美术馆藏有犀皮交椅。英学者迎纳（Sir Harry Garner）曾摄其正面大边的一段，印入所著《中国漆器》（Chinese Laequer）一书中，今借以示意。

 

10

   剔红  

剔红用朱漆在器物上髹刷多层，积累到一定的厚度，再施雕刻。制作相同而所用色漆不同的还有剔黑、剔黄、剔绿、剔彩等多种。

 

剔红龙凤纹三屉供案

采自迦纳《中国漆器》（英文本）

明宣德119.5x84.5 高79.2厘米

 

英国维多利亚·艾尔伯特美术馆藏。这是一件年代较早，制作甚精，广为人知的一件剔红家具。朱漆累积甚厚，可能髹过百道。刀法圆润，是明早期的雕漆风格。

剔红龙纹宝座

采自（法）伯德来《中国家具》（英文本）

清乾隆117x90，高122厘米

 

英国维多利亚·艾尔伯特美术馆藏。此为庚子年八国联军从南海子行宫掠去文物之一。

虽为剔红器，花纹间隙露出黄色漆地。靠背上人物之后用绿色漆雕锦地，严格说来，已是剔彩。

 

剔彩双凤纹小箱

采自《中国漆器分类全集·卷5·明》

明嘉靖 24.5x18.5 高24.9厘米

 

日本东方漆艺研究所藏。色漆漆层自下而上至少有红、黄、绿、红四层，每层髹若干道，有一定的厚度，花纹最底一层为锦地，故为红色。

凤凰一身三色，不难看到色漆层次。以翅膀为例，大翎最低，用黄色漆层刻成。盖膀稍高，用绿色漆层刻成，肩部最高，用红色漆层刻成。即所谓“分层取色”，以色应物。

不过其卷叶不是呆板地刻在同一色层之上，而是红绿相间，显得活泼多变。使人想到故宫珍藏的林禽双鹂大捧盒（下图），将此法运用得更淋漓尽致，是剔彩的进一步发展。

 

11

   剔犀  

剔犀用两色或三色漆髹器，每色刷若干道，最后深刻阴文图案，以云头、绦环等纹最为常见。刀口断面呈现色层。其佳者兼有流畅、绚烂、浑朴之美。

宋人十八学士图四幅（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其中一幅绘有剔犀罗汉床。宋人婴戏图（亦在台北故宫博物院，见《故宫文物月刊》75期封面）用作鼓架的杌凳（上图），也是一件剔犀家具。

在明清影像中，剔犀交椅更为常见。

 

剔犀八方几

采自《中国漆器分类全集·卷5·明》

明晚期 面宽54.8，高27厘米

 

山西省博物馆藏。几面黑中泛紫，是《髯饰录》所谓“乌间朱线”的做法。面上刻云纹，束腰以下刻香草纹。近年山西平遥、新绛等地漆器厂都生产剔犀家具。

 

12

   款彩  

款彩，《髹饰录》杨明注描写得很形象“阴刻图文，如打本之印板而陷众色。”也就是说在剔刻掉的地方上颜色（一般油色用得较多）。

因为剔刻掉的部分是花纹的内部，留下的是花纹轮廓，因而看上去很像是用来印刷版画的印板。为了便于剔刻，款彩多用油调石膏粉或砖灰作地，故当代漆工及文物业称之日“刻灰”。

又因其花纹图案多大于雕填，故或名之日“大雕填”。近年始有人使用“款彩”一称。

 

款彩汉宫春晓图屏风

采自《中国漆器分类全集，卷5·明》

明 宽350，高146.5厘米

 

山西省博物馆藏。屏风保存情况良好，彩色亦鲜明，惟图绘及雕刻技艺均一般，制作年代待考。

按款彩屏风多为献寿而作，背面刻寿文及奉献者姓氏。曾见数件，皆有康熙年款。倘此件背面光素无文字，不能排除为近代仿制品。

13

   戗金  

日本称之为“沉金”。一般以黑漆或朱漆作地，用针或刀刻划出纤细花纹。纹内填金胶漆，拂扫金粉，使其粘著，呈现金色花纹。

 

戗金云龙纹朱漆衣箱

采自《中国古代漆器》

明初 58.5x58.5 高61.5厘米

 

山东省博物馆藏。箱漱顶式。四壁戗划云龙，构成圆形图案。戗划有两种手法。

一种如龙鳞，每片之内无划纹，故露漆地。

一种如卷云，密划成形，效果近似金色平涂。《髹饰录》称此法曰“刷丝”，乃由无数划痕密聚而成，千丝万丝，宛如毛刷刷成。

戗金龙纹黑漆宴桌

采自《中国漆器分类全集·卷6·清》

清 118.5x84.2，高32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此为黑漆戗金之例。戗金花纹内不“刷丝”，或称之为“清钩戗金”。

此桌有面罩，揭起面罩，桌面露出径约2寸的圆形透孔十五个，分列三行，当为容纳高足碗而设，故名之日“宴桌”。

 

14

   百宝嵌  

百宝嵌，即《髹饰录》所谓:“珊瑚、琥珀、玛瑙、宝石、玳瑁、螺钿、象牙、犀角之类，与彩漆板子错杂而镌刻镶嵌者，贵甚。”

当然所谓“百宝”有真有假，如假者以牛骨代象牙，以一般叶蜡石代玉，以牛角代犀角等等，故质量高低，差别甚巨。

下举两例。

 

百宝嵌黑漆上箱下柜

采自[英]柯纳斯《中国家具》（英文本）

清 96x63.8，通高181厘米

 

英国维多利亚·艾尔伯特美术馆藏。箱正面嵌婴戏图，柜门嵌博古。用料以螺钿及叶蜡石为主，无珍贵材料，乃晚清山西制品。

 

百宝嵌花鸟纹黑漆圆角柜

采自《洪氏所藏木器百图》（英文本）

明 79x44.5，高135.9厘米

 

香港洪氏藏。此柜采用琥珀、珊瑚、松石等名贵物料。鸟飞蝶舞，果硕花繁，图案亦十分精美，是一件传世绝少的明代百宝嵌家具。

---

上面经归纳而成的14类自然不可能包括所有的髹饰品种，尤其是两种及两种以上技法相结合的各种花色。但漆艺的主要门类均已收入。现本文每类至少举一件实例，说明14类都曾被用来装饰明清家具。

在过去的漫长岁月中，制造出有髹饰的漆木家具数量无法统计。其中只有极少极少一部分被印入图籍。未被印入图籍，而有幸为我所见的，为数或许更少。

因此我们只能见到什么说什么，而无法估计或臆测究竟明清家具采用了多少种不同髹饰工艺。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了赵元任先生对语言学研究的一句名言：“说有易，说无难。”我们只有时时刻刻留心观察，注意学习，一点一滴地发现我们还不知道的事物，增加我们的学识。

- 全文完 -

（文章有删节）

作者名片

王世襄

王世襄，字畅安，原籍福建福州，生于北京。著名文物专家、学者、文物鉴赏家、收藏家、国家文物局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研究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1938年获燕京大学文学院国文系学士学位。1941年获燕京大学文学院硕士。1947年3月任故宫博物院古物馆科长及编纂。1962年10月任文物博物馆研究所、文物保护科学技术研究所副研究员。1980年11月任文化部文物局中国文物研究所研究员。

著有《明式家具珍赏》、《中国古代漆器》、《中国美术全集·竹木牙角器》、《中国美术全集·漆器》、《明式家具研究》、《北京鸽哨》、《竹刻》 、《蟋蟀谱集成》、《说葫芦》、《清代匠作则例汇编·佛作·门神作》、《竹刻艺术》、《竹刻鉴赏》、《髹饰录解说》、《锦灰堆--王世襄自选集》、《明代鸽经清宫鸽谱》、《明式家具萃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