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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岚原创散文丨故乡明月

 真言贞语 2020-07-02

故乡明月

文/张岚

静下心来的时候,故乡的明月总是一次次照见我的内心,让故乡旧日的时光和旧日时光明月下的心情,一次又一次回现。

儿时的明月光是幸福美好的,因为那时的月光里,总有母亲相伴的温馨。

记得在一个春天的夜晚,我突然醒来,月光透过木质的窗棂洒在屋内的地面上。那些月光,最初是被窗棂过滤成一缕一缕的,而落在地面上的它们却浑然一体,似河面般光洁无波。我掀起被角,许多的月光竟一下跑到我的怀里,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伸出手,竟然捧起了一掌心。屋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温润的空气里充满了桃花、梨花和树木生长发出的清香味。我被这一片光包围着,又幸福又惊诧,立即爬下床,光着脚跑出了屋子。圆润、皎洁、明亮的月光均匀地撒在院子里,照着院门前的丝瓜架、月季花、高大的柿子树和低矮的围墙。母亲正独自坐在院中的树下,平时绾着的发髻散开了下来,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披在肩头,月光均匀地洒在上面闪着盈盈的光泽,低头专心劳作的母亲轻轻地哼着小曲。那一刻,我怔怔地站在月色里茫然地望着有些陌生的母亲。母亲抬起头看到我,便立即停下手里正在剥着的花生、轻轻移开脚下的篮子,走过来抱着我又坐回了树下。月光斑驳地落下来,整个夜空明静、安详、踏实并且混合着暖暖的味道。我用小手好奇地抚着母亲的长发,手抚处,月亮也在跳跃,那些月光跳到母亲笑时露着的牙齿上,细细地,如闪闪的贝壳;跳到母亲弯弯的眉上、大大的眼睛上,那眼睛里似有一尾鱼在游……我从不知道母亲是那么美。

静静的夜里,整个山村都睡了,大地万籁俱寂。那一刻,我听到母亲心跳的声音和来自我内心的惊喜与迷醉。母亲说,这些花生米是种子,过不了几天就会种到地里去,到了秋天它们就会结出许多的果实……然后抬起头指着不远处的月季花说,用不了多久,它们也会开满了花,一朵一朵的,就像你也会很快长大一样。不记得那夜是怎么回到屋里,又怎么进入梦乡,但那个春夜里许许多多粉红色的桃花、洁白如雪的梨花,还有看不见的许多的花儿,都在我的梦里绽开,一朵又一朵,硕大而美丽,如长长的藤蔓一直延伸到无限的远方。那一刻,我模糊地感受到了生命、温柔和美丽——那一年,我六岁。六岁的月光连同那夜的一切,便刻在了我的心头。

故乡的明月是热闹而安静的,曾经多少次照见着年少时的身影。

麦收时节,生产队的人们白天抢收,夜晚便聚在一起。偌大的打麦场上灯火通明:十几个身体强壮的小伙子头戴斗笠、脖子上扎着毛巾、穿着长袖长裤,围着打麦的机器在打麦——有递麦捆的,有往机器里送的,有负责在机器的出口处把吐出的麦瓤用叉挑走的,有负责把打好的成袋麦粒运到麦场一角的;年纪大些的男人们便做一起轻快的农活“扬麦”——把刚刚用机器脱好的麦粒高高的扬起来,微风便拂去里面的草等杂物,沉甸甸的麦粒再落下来;女人们——大姑娘、小媳妇或者老太太们围着麦场坐成一围,负责把麦捆里饱满的麦穗用锋利的镰刀割下来,然后把麦秆整齐地捆起来。麦穗是集体的,这些被割下来的麦秆却是自己的,将来或做成铺在床上的床垫,或编成遮雨挡风尘的苫子,于是,这个季节,这样的夜晚,是整个生产队男女老少最集中的时候,尤其是女人们集体亮相的时候。女人们谁也不想让人比下去,有趣的事、新鲜的事比赛着说,从家里拿来的饭也比赛看谁家做的花样多,最能体现一个女人心灵手巧当属手里正干着的活,全村的老少爷们都在,谁家女人身后堆的麦秆捆多,那家男人的嘴上不说,脸上却挂满了骄傲。最快乐的便是孩子们,在麦场的中间撒着欢地跑来跑去——你抓一把麦粒扔到我的头上,我抓一把麦瓤撒到你的脖子里,闹着、笑着、滚着……小时的我总是安静的,更多的时候,我会离开这份喧闹独自回家。

从麦场到家里不过二三里的路:穿过一条马路、走过一个山坡便是我家,山坡上长满了黑松,一眼望不到边。

我清楚地记得,那些夏夜里,我一次次独自走过这条回家的小路。路边的那些树木花草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些明晃晃的月亮和月光下小小的我。无数次我边走边仰望着圆月,那硕大的圆月似乎触手可及。我走,它也走,我停,它也停下来。我与它轻轻对视,它只是忧伤地盯着我,一言不发。小小的我有时还会在松涛声声的月夜里,坐下来,坐在月夜山坡的小路边。抬眼,山坡下热闹的打麦场尽收眼底,低头,身边零星的萤火虫飞来飞去。夜风轻拂脸颊,虫儿低声鸣叫,远处的蛙声时隐时现,如水的月光洒满衣襟……这样的时候,我会长久地凝视着月亮,静静地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是认真地盯着月亮,怕一眨眼便错过了月宫中的桂花树、吴刚、嫦娥……在长久的注视中,我看到了月亮中的山川、看到了月亮中那些经久不衰的忧伤和一句句诗行,然后再急切地跑回家,打开日记,记录下月光下的心动和那些青春的诗行里的纯真——带着浪漫的想象,内心萌动着快乐,胡思乱想,又满是欢喜。记得那年我不足十岁。

是一年的深秋,我重病住进镇中心医院。秋天正是抢收抢种的大忙时节,在整整二十多天里,父亲母亲放下家里的一切一刻不离地陪在我的左右——从未出过远门的母亲衣不解带地日夜陪在我的身边,父亲每天跑里跑外,找医生、筹划医药费,晚上就在病房的水泥地上打个盹。

八月十五也是在医院里度过的。记得那晚父亲买了二斤月饼、五个岱崮火烧,在医院食堂里炒了一个五花肉茄子、一个土豆烧排骨。父亲气喘吁吁地把这些吃食悉数摆在病床边的床头柜上,再把床头柜推到病床边,再和母亲一起把我扶起来半坐在床上,他们则侧坐在床边。父亲拿着月饼,细声细气地说:“今天过十五了,俺的天仙闺女吃个月饼,所有的病都好了。”母亲则在一侧端着水紧张地看着我。平时拥挤不堪、偌大的病房仅剩下连我们在内的三个病号,那一刻,十五的月亮透过病房的窗棂照进来,月光下的母亲消瘦了一大圈,父亲嘴上的燎泡也是清晰可见。想着父母受的罪,想着自己因病痛而有的软弱,想着没来得及收的玉米,未种的小麦和我落下的功课,竟悲从中来,泪水滚滚而落。看到我的样子,母亲早比我泪水先至,边抱着我边哭出了声:“咱不用想家里的事,亲戚们会帮忙做好的,你只管身体好起来……”父亲更是急的团团乱转,一会骂“该死的病”,一会骂医生,都是庸医不能手到病除让他的宝贝受罪,手足无措、痛惜深情的样子至今令我记忆犹新。

好在二十多天后我便出院进入了恢复期。只是那一年,家里的收成受到了很大影响——花生都长了芽、收回来的玉米由于没及时晾晒而发了霉,小麦也因错过了最佳种植期第二年减产了很多。但父亲母亲却一点都不在意——“天大地大,天底下最大的事情就是俺的孩子好好的,不留下病根。”甚至病好了那么久之后,他们也不肯放我去上学。

“凭阑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如今,离乡三十多年,人生中滋味越来越醇厚,但故乡那轮亘古不变的月亮依然照见着故乡的岁月,也照见在我的心头,每次看到它,抬首盈盈处,都会让我想起棉麻织就的粗衣,想起潺潺的河水带着月亮的倒影,至深至切地想起从前的那些疼爱和相濡以沫的温情与眷念,就如同今晚中秋的月夜一般,我所有的情感都在明月之上,都在故乡的土壤之中,都在我无声的涌动里:月到中秋分外明,“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作者简介】张岚,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作协全委会委员、临沂作协常务副主席,临沂文学院副院长;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国家三级健康管理师,市级多家报刊专栏作家、《散文选刊》签约作家。作品见于《北京文学》《散文百家》《散文海外版》《山东文学》《时代文学》《中国青年报》《工人日报》《中国妇女报》等,多次获全国散文、报告文学等奖项,著有《水做的城市》《流年里的花开》《岁月凝香》《岁月静好》等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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