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漳平籍文化学者曾念长:江湖有梦吗

 鹭客社 2020-07-02

       当我站在一望无际的群山之中,那本偶然窜入我视野之中的《玉娇龙》,又何尝不是给了我一个江瑚的梦?  



我的乡下老家隐藏于福建戴云山脉的峰峦叠幛之间,那里的村庄悬挂在梯状的山脊之上,海拨1200米有余。我的一位山东朋友,听到我说海拔1200米,笑了,说就1200米也值得一提呀。我告诉她,泰山最高峰1500米有余,其海拔相当于我们村庄背靠的一座名叫“一顶尖”的山峰。经我这么一比较,她有些概念了。毫无疑问,在连绵的山脉中,那是一个遥远的地方,近乎与世隔绝。从我家正前方看去,是一望无际的山海,似云雾涌动,又像狂涛怒海。对于多数村民来说,走出这片山海是困难的,甚至不曾想过。一直到我考进县一中,我才知道,虽然已有一条公路连接上了去往县城的通道,但辗转之间需要一整个白天的车程才能抵达县城。


这是一个孤僻而贫乏的村庄。族谱记载,明朝初年,一对夫妇跋山涉水定居于此,开始了这个单姓村庄的繁衍生息。但我们无法得知,先人为何要避居这样的穷山恶水之地。这里的村民所知甚少,对外界也只有空洞的想象。他们一辈子与那些生死轮回的植物打交道,似乎人人心中都有一本《本草纲目》。他们的观念世界也是生死轮回的,不断更新的族谱使得线性的时间变成了环状的世代循环,而一成不变的族规是指导这种轮回的基本法则。植物、族谱和族规,这些构成了村民的普及读物。


一直到新中国之后,村里的普及读物似乎才有了扩充。先是增加了《毛主席语录》。我的父亲,一位当过兵的退伍军人,就是读《毛主席语录》成长起来的。时至今日,每年春节贴对联,我的父亲都会在大堂正中位置贴上一张崭新的毛主席画像。我只能将父亲的这种行为解释为《毛主席语录》的教化功能。到了我这一代,国家开始全面推行九年义务教育,村里又多了一种普及读物,那就是国家指定教材。当然,还有一种奇特的辅助教材开始在小孩子之间流行:小人书。我之所以把小人书称为教辅,是因为这种读物看似休闲,实际上已被严格编码在寓教于乐的程序之中。在我小时候,家里的抽屉能翻出来的读物,除了父亲的《毛主席语录》,就是我们兄弟的教科书和一叠小人书了。


大凡普及读物,都指向某种集体功能。它试图让我们忘记只属于一个人的梦想。

1990年,当我读到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意外地获得了一本《玉娇龙》。它是我在普及读物之外发现的一本“大部头”。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根据王度庐的《卧虎藏龙》改写的一部长篇武侠小说,早在1980年代后期就已在城市中成为流行读物了。而我有机会接触到这部小说,全拜那位进城读书的堂舅所赐。堂舅也就比我大三岁左右。他是个经常会冒出各种奇思异想的人,并凭着自己的努力考进了县二中。但一年之后,堂舅的父亲就把他召回来了。这同样是一位怀揣各种奇思异想的父亲。他喜欢以自己的聪明脑袋去尝试各种小实验,并常常靠自己灵巧的双手创造出各种让我们啧啧称奇的小发明。他一生都活在这种创造的冲动和梦想之中,以致于无法承担世俗生活中营营苟苟的责任。有梦想的人,往往是自私的。当梦想变得足够强大,并获得足够动力系统的时候,自私就足以摧毁周围的一切。比如希特勒就是典型,他只为自己一个人的梦想而战。


但不是每个人的梦见都能变得强大。堂舅的父亲只能每天沉溺于那些无用甚至彻底失败的尝试中,并丧失了承担正常的社会角色的能力。由于到县城读书每年要花费几百元,堂舅的父亲,也就是我要叫他二公的梦想家,决定让堂舅辍学回家。而我的二公,依然继续着他的梦想。有一次,他看上了我父亲的六轮拖拉机。这是县交通局下发给我父亲专用于道路维修的运输工具,二公认为可以改装成四轮铲车,用于乡水泥厂的碎石料搬运。迫于情面,我父亲只能让二公改装这辆拖拉机。但很快,二公又把车开回来了。他改装的铲车因为重力太小,铲头根本插不进碎石堆里,只能看着车轮不停打滑。

堂舅从县城回来,背了一箱书。当然多数是教科书。而我在那箱即将废弃的书中,发现了那本《玉娇龙》。

第一次接触章回体武侠小说,自然读得兴奋而汁汁有味。然而以我那个年龄的见识力,纵然有再深刻的体验,二十多年过去了,也变得模糊了。所以,书中情节的来龙去脉,现在已无从回忆,更不用说重现书中的语言细节,或分析它的形式结构了。即便如此,这本书还是给我留下了两个深刻的印象。第一个印象是这本书的封面。我一直记得,整个封面的图案是简简单单的一位侠女形象,线描的,婀娜而不失干净利落。这种美术风格在当时流行的小人书中随处可见。但这本书的封面还是刷新了我的视觉记忆。封面没有其他图案了,只有一位侠女婷婷玉立,一尘不染的样子。致命的视觉诱惑并不在于此,而在于这位侠女形象的构图比例:她被勾勒得无比修长,仿佛来自哈哈境中的光影世界。我从未看到过这么有视觉诱惑力的女侠形象。后来我慢慢明白,这是局部变形和整体和谐的艺术张力。但在当时,这种视觉冲击,难以言说。

第二个深刻印象是它的残缺不全。我从堂舅手中获得这本书之后,发现它只是上下册之下册。更糟糕的是,这是一本线装书,书中内页的头和尾都脱落了不少,也不知它们的去向了。所以,我手中的这本《玉娇龙》,只是半部小说,而且这半部还是没头没尾的。但我还是爱不释手地读。我记得没读几页,就出现了罗小虎抢亲的情节,这大概是我唯一能够对书中情节进行清晰定位的记忆了。


这本书我一页一页地读完了。为了防止书页继续脱落,我经常有意识地轻拉一下掉出来的线头,这样书脊就不会继续松垮下去。印象中,后来我反复去翻过这本书,但更多时候是在凝视封面的侠女形象。很难说,这样一本书对我有什么深刻的影响。人生的许多轨迹,常常是前后关系,却不构成严格意义上的因果关系。有的时候,如果忽略时间的因素,他们仅仅是一种并列关系。因此,现在回过头来看,我只能视这本书为我个人阅读生活的起点。而我从小到大的许多经历,或许只是那个起点的同义反复。

在我家对面,有一座古老的大宅院。这是我们村有名的武术世家,我时常听长辈们讲起这个世家的前尘往事。他们一度威震方园百里,附近的武林中人常慕名前来切磋武艺,最后无不甘拜下风。

一天,我和母亲走在一条树林茂密的小道上。母亲说,以前这里常有一个长舌鬼出没,运气不好的行人路过,就被那条老长老长的舌头卷走了。

我吓坏了,恨不能立马结束这条小路。

有一次,外村的一位高手约我们村的那位高手在这比武。几个回合之后,那个长舌鬼出现了。两位高手又联手对付这个长舌鬼,最后把它制服了。母亲讲完这些,我才安心了。

后来这家武术世家如何了?我问。

后来,他们家有一年轻的小伙子与人发生争执,动用了家传功夫将对方的要穴点住。不料没过多日,那人一命乌呼了。害了族人的命,这成了这个武术世家的惨痛教训。他们决定不再传授要害武功给后人。到了今天这一代,他们的武功很一般了。不过,他们现在还是了得,几百斤重的石礅举过头顶。


我从来没有走进过那家大院。那种神秘感弥漫在我的童年,与书中的武侠传奇共同构成我记忆中的模糊经验。

很快,我到了离村十五公里远的中学读初中。这里是乡政府所在地,但论地盘和人口,其规模还小于我们村。你很难想象,在这样一个山角旮旯的地方,竟然还有新华书店。城里的书店,人们可以到处走动自由翻书,但这里的书店不行。书摆在玻璃货柜和靠墙的书架上,玻璃货柜将顾客与书架隔离开来,顾客对哪本书有兴趣,必须让工作人员拿出来,才能翻看。书籍种类也不能与城里的书店比,只有小人书、武侠小说、言情小说和其它一些流行读物。这时,我的阅读范围有所扩大,如言情小说、汪国真诗歌、郑渊洁童话等等,但读得最多的还是武侠小说。我没事就往新华书店跑,却很少买书。就是从口袋里摸出五毛钱买一本小人书,我都要前思后想一番。所以,多数情况下,我都是有点胆怯地让工作人员把某一本书拿出来,我就站在那边看。日子久了,工作人员就有些不太欢迎我了。他们用难以捉摸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无法理喻的人。好在读初二时,一位亲戚在学校附近开了一家租书店,我从此也转移了阵地。


那是一个贫乏而单纯的年代。读什么书已不重要,有书读就可以了。我也很少去关注一本书的作者是谁,来自哪家出版社。当我决定写作此文时,我特地去学校图书馆看看是否还有≪玉娇龙≫这部小说。在北师大图书馆六楼的书架上,我找到了。作者聂云岚,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但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又看到了那个封面。它修正了我记忆中的偏差。事实上,那张人物图并没要占领整个封面。它只是被安排在封面的左侧,竖通栏,约占三分之一的版面。那个在我的记忆中被反复重构的侠女,就是在这个狭长的版面中被描绘出修长的形象。

考上高中之后,我已很少接触武侠小说了。再次遇见“玉娇龙”,是在大学时。当时我们学校附近有个露天电影院,我们只要花一元就能看上一部电影,逢大片,则加收一元。2000年,李安导演的《卧虎藏龙》上映了。我是在那年秋天的一个夜晚坐在长条石凳上看完这部电影的。我已不再是当年读《玉娇龙》时的不求甚解,对电影中自由之欲与江湖之道、情爱之欲与家国之道交织起来的叙事张力有了一些认识。然而,最能触动我的,却是影片中玉娇龙对师傅碧眼狐狸说的那句话:你给我了一个江湖的梦。

当我站在一望无际的群山之中,那本偶然窜入我视野之中的《玉娇龙》,又何尝不是给了我一个江瑚的梦?此时我想到了我的堂舅,那个当年把《玉娇龙》送给我的梦想者,他已走出了群山,却身陷于城市工厂的流水线之中。我偶然回乡也会遇见他,却已不见他往日的生气。而他的父亲,那位热爱小发明的老梦想者,如今已年老力衰,他的那些奇思异想,似乎从未让他获得回报。

江湖有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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