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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浪屿往事:与昨天对话

 鹭客社 2020-07-02

欧阳鹭英描摹作品

欧阳鹭英描摹作品

曾经的志向

记得小学时候,我的画作曾获得全国少年儿童奖。那时候运动一个紧接一个,需要图文并茂的黑板报、墙报,这些差事都有我的份,班主任蔡文田老师很器重我,经常鼓励我画。可是上初中之后出黑板报换其它学校来的同学,我很失落,自己的特长没处发挥只能在家自己画,没有老师指导,只靠临摹,父亲给我买过许多的画册,国画,油画,水粉画,连环画,他很舍投资,就是没给我找老师,他的朋友圈里没有这方面的人选。后来我参加许多培训班,在培训班里从正规的素描开始,培训班不用交费,只要自己准备画画材料就行。都是文化馆开办的,地点在厦门文化宫,有时在书画社,书画社地点就是现在的玉屏城。后来成为达达派画家的黄永砯曾经是我们培训班老师。我不管到哪里,学员的都是那些熟悉面孔,后来有的学员考上工艺美校,有的考上师范大学,有的考上上海戏剧学院舞美系。考到外地的同学常常跟我通信,交流一些画画经验心得,所以有一度我的信非常多。我的少女时代都是跟这些人玩在一起,心高气傲。我常常临摹一些名家作品,我临摹的画成了父亲炫耀的资本,他常常拿着我的习作给他的朋友看,给他的同事看,还满口答应人家的索画要求。我的理想曾是立志当一名画家,后来阴差阳错进邮电局,只能把画画当为业余爱好,不过我承认学过美术让我终身受益匪浅。

欧阳鹭英父亲

欧阳鹭英姑姑

我的父亲

我父亲是医务工作者,他是从部队转业的医生。说起我父亲的身世也很传奇,我的祖父和祖母都是鼓浪屿救世医院的第三届毕业的医生,他们那一届才九个人,在鼓浪屿救世医院的资料里有这样的记录:厦门救世医院从一九零零年至一九三二年附设医学专科学校,学制五年,校长由历任院长兼任,生源大部分是寻源中学学生:学科有:物理,化学,胚胎学,组织学,生理学,解剖学,内科,外科,眼科,妇产科,小儿科,皮肤科,检验科等,学习方法是上午见习,下午上课,教材是中华博医会出版的教材。共培养六届毕业生一共四十人。我的祖母陈慈敏和欧阳应效就是第三届学员。祖父的专业是五官科,祖母则专攻妇产科。而祖父在与陈慈敏认识之前已经与鼓浪屿一位杨姓女子结婚,生育了一男三女。他与我祖母陈慈敏有没有结婚无处考证,但他们确实是生活在一起,还生了一个姑姑小我父亲三岁,我从没见过祖父,只从同父异母的姑姑那里见过一次祖父的照片,风流倜傥自然不在话下。

祖父和祖母离开救世医院后在厦禾路开诊所,祖父又和诊所护士生了我父亲,陈慈敏把我父亲留下抚养,把护士撵走。我父亲一辈子都没见过他的亲生母亲。抗战前,祖父到新加坡想开辟一番天地,他带着杨姓女子所生的儿子到了新加坡,抛下两个妻子和年幼的儿女。而我祖母陈慈敏抗战期间带着孩子回到鼓浪屿,住在三丘田一带。祖母的父亲陈云龙是南安人,一八九二年被按立为牧师,后来在晋江祥芝教会侍奉到终老。他的几个儿女都在鼓浪屿教会学校受教育,大多数从事教育和医学工作。就在我祖父还在南洋打拼时,太平洋战争爆发了,一时间音讯全断。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九四二年的正月初七,祖母出诊途中突发脑溢血去世,葬在鸡山路下方的基督教墓园。那时我父亲十二岁,姑姑九岁。兄妹俩被祖母的姐弟分别领回去抚养。有一次,父亲与他的表姐口角之后离家出走,他从此辍学四处流浪,后到一家洗衣店当学徒工。解放后,他和姑姑都当上解放军,父亲在部队里当一名卫生兵,姑姑当文艺兵。父亲在部队一共服役六年,立过一次二等功,两次四等功,一次军旗面前照相,并加入中国共产党员,父亲说他在部队时非常拼命,力求上进。从入伍前的一百三十斤到退伍时只剩下一百斤,还染上肺结核。如果不是身体原因可能还继续留在部队。一九五六年父亲转业之后分配到鼓浪屿医院手术室工作,而我的姑姑退伍之后在厦大幼儿园当一名幼师。在一九五七年全国“肃反”运动中,姑姑被运动波及,自尊心强的姑姑不愿披上那些莫有罪名,她用一条绳子结束了她二十三岁的青春。

特殊病人

一个晚上,正值我父亲值夜,医院收留了一位抑郁症女病号,她是鼓浪屿一位音乐老师。医院没有特殊病房,只能安排在普通病房住。深夜,病人趁着家属熟睡时溜出医院。第二天,一个到井边打水的老人发现打上来的全是半桶水,她叫眼睛好使的年轻人往井下看究竟怎么回事?那位年轻人看完尖叫一声瘫在地上,原来一具尸体浮在井面。

这事故虽然没有医院的责任,也没有我父亲的责任,却给医院提个醒,正常医院不宜收留精神病患者。一九六零年,厦门市民政局在郊区划出一片地,开创了厦门首家精神病防治医院。我父亲作为骨干被调往精神病医院工作。

一年之后,医院来了一批年轻护士,勤劳貌美的母亲被我父亲相中,热恋之后顺理成章结婚成家。我的童年多半时间是在医院度过,跟着那些员工子弟在辽阔无边的医院里疯跑,追杀,跑累了等着食堂开饭。孩子间吵架是经常发生的事,然后相互告状,再分别被大人拖进屋里挨打。记得弟弟曾经把整瓶药当糖果吃光,还好发现得及时,被吊起来打,直到他把药吐都出来。

我常常看到被五花大绑的病人送来住院,关进病房,有的病人病好之后跟正常人没有区别,他们中间不乏一些是大学生和知识分子,有的是文艺骨干。我无聊时会找病人聊天,病人窗内,我在窗外。窗内的病人心智和童年的我差不多,我让她唱歌,她就唱给我听,叫他们跳舞,他们就跳给我看。我这样做要是被大人看见是要挨批评的,但我能躲过大人的视线。

文革期间医院也有派系斗争,我亲眼看到一些平常受尊重的医生挨批斗,戴着纸帽,挂着牌子游街低头认罪。

父亲总结说:“每一次运动来了之后,发病的人就增多了!”

记得厦门曾有一位家喻户晓的草根明星“肖阿美”他可是医院的老病号。禾山人,一口金牙,家境殷实,据说他疯得越狂在南洋的亲戚就越发达,他可称是业余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他什么歌都能唱,什么舞都能跳,只要他在马路边扯开嗓子,围观的人不比看正式演出的人少。在鼓浪屿,温文尔雅的病人非“阿空”莫属了,他独守在他家的大庄园里,点油灯,烧树叶,吃饭配豆饲,过着接近原始人的生活,墙外灯红酒绿与他势不两立。他不妨碍社会,不打人不骂人,出门油头粉脸收拾整齐,打着伞挎着包,谁说他走在路上不是一道风景?

欧阳鹭英姐弟与父亲合影

欧阳鹭英全家福

七十年代的流行色

那时候,只有春节才能穿上新衣服新鞋子,那么我在春节前就开始向父母谈条件了。记得上小学时候,有一年很流行穿军装,我母亲买了一块最便宜的青头布,再拿去染成橄榄绿,我做一套,弟弟做一套,还要订上四个口袋。军装不合身,特别长,军鞋也不合脚特别的大,可我和弟弟却很高兴,想想那时候的幸福真的很简单。记得我一个女同学,她家亲戚从香港寄来一匹花布,于是,五姐妹都穿着同一个花色的裙子从家里出来时好像走出一帮童子军。那时还流行假领子,就是穿在毛衣里面的半件衣服,如果看过《马路天使》里面就有赵丹穿假领的镜头。假领到了七十年代还在流行,它的好处是省布,在那个买布要布票的年代确实是很实惠的,只要一块领子面料就能做一件假领,记得当时还流行用棉线勾织的假领,三毛钱的棉线就能勾一件。

那个年代,所有的学生都要准备一套白衬衫和蓝裤子,那是重要场合都要穿的行头,不管夏天还是冬天。后来流行的确良和涤卡布。但是价格不低,我记得母亲那件深灰色涤卡上衣还是用工业品票买的,只要她没穿的时候,我就拿来穿,款式就现在来说也很老气,很土气。而那时候我才十四岁,就把自己打扮得老气横秋。我常常为自己没有漂亮衣服而发愁,那时候的衬衫大多是素色:白色,粉色,黄色,蓝色。我就想办法在衣服上变花样,就在胸前绣一棵椰子树,两只海鸥,要嘛绣两排对称的连续图案。不仅我会做,很多女同学都会这一招,大家把图案传来传去。

花痴

有人喜欢养狗养猫,我却对养花情有独钟。

追溯这雅兴的起源,恐怕要从小时候说起了。那时候在鹿礁路住着一位女同学,她家条件优越,住着独栋别墅,特别是屋顶上有一个大花园,我喜欢到她家听她弹琴顺便能到顶楼看那些姹紫嫣红的花草,那些精雕细琢的盆景,在我十二岁的心灵里,第一次感受到花卉的美,它们是千姿百态,矫情和受宠。那些小巧玲珑的紫砂盆上种的多肉植物、仙人球造型各异,我盯上了一盆红色叶子的多肉植物。同学很慷慨地从花盆里拔出一两株送我。回家后我把它们摆在窗沿边,每天不忘给它们浇水,幻想着能长出一片绿洲。不到一星期,那些叶子一片片掉光,后来连根也烂了。我再去向同学请教,同学告诉我花盆底部要能泄水,植物要有日照和露水的滋润花才能养得好。我惭愧家里没有养花条件,只能生生地抑制住这爱好了。不久之后,家里屋顶漏水,房管局派人来揭瓦修房,他们把家里的那扇固定的天窗撬开,我发现了屋顶上那十几平米的平台,这不是可以摆放花盆吗?房子修好之后,我让房管局的泥水匠不要把天窗口封死,改为活动式天窗,我们又买了一把竹梯架在天窗口,每天直上直下,那时身体轻盈,腿脚灵活自如,换成现在恐怕非摔下不可!我把破脸盆,破痰盂,废弃的空罐都统统搬到屋顶,那一尺半宽的天窗,往上面送东西着实困难,只好叫弟弟帮忙,他把土装在桶里后我在上面慢慢吊上去,水也是一桶一桶地往上提。刚开始我种的是芍药,月季,茉莉,这些花都是向邻居和同学家里要来的,几乎不花一分钱,在我精心呵护下,那些花也开得娇艳灿烂。小小的天台,不仅满足了我种花的爱好,我们还将天线绑在顶楼,为了能收看台湾电视。同学来了我很自豪地将她们带到我的屋顶,让她们欣赏我的花。后来又添加了紫罗兰,秋海棠,三角梅。每天嘎吱嘎吱爬上爬下,好像再演《地道战》。


欧阳鹭英父亲军旅照片

酒仙

我父亲原来是烟酒不沾,后来却嗜酒如命。母亲常常说,当初如果知道他爱喝酒才不嫁给他呢!

父亲的性格耿直,率真,有什么说什么,这在我的性格里就能辨认出他的足迹。由于他常常得罪领导,也常常被小人算计。他有想不通的时候,也有沮丧的时候,这时候酒也许是他最好的朋友。第一口辛辣,第二口烧心,第三口什么都忘了。这就是酒的好处!几次这样轮番之后渐渐染上了酒瘾。

记得我和先生谈恋爱时,他为了讨好我父亲,常常提着酒上门。送来的酒大多价格不菲。我父亲心里高兴,可是这些好酒不够他喝两顿就没了,他把我先生拉一旁悄悄说:你买的酒太贵了,我喝不惯,你下次买档次低一点,多买几瓶就好了!他求的是量而不是质,这就是酒仙的共性吧!

我从小就给我父亲打酒,记得当时一斤地瓜酒六角钱,每次买半斤,拿一个空瓶子去装。父亲的酒配很简单,一碟花生米,有时一个皮蛋。父亲二两酒下肚之后话最多,一些陈年往事都是他在半酣之后滔滔不绝抖出来的,好在我记忆特别好,到现在依然还记得。

年纪慢慢增长的父亲酒量也在不断增加,最后已经是无酒不欢了,在他六十三岁那年的一个午后,他突发脑溢血再也没有醒来。

如今斯人已去,鼓浪屿的故事也在不断更新。就像长江的流水滚滚向前,不为任何事,任何人做停留。这里我引用林清玄的散文为结尾:世界浮华短暂,只要我们坚持一些恒久的价值,就会发现许多事俞久俞醇,俞陈俞香,可惜的是,生命恒久香醇的滋味,很少人愿意去品尝!

欧阳鹭英

二零一六年七月十七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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