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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浪屿乡土小说:印尼番婆的故事

 鹭客社 2020-07-02


雅加达田园风光  Teuku Jody Zulkarnaen摄影

载着热蒂一家的客轮经过二十多天的海上漂泊,终于停靠在厦门太古码头。上着白色亚麻绣花上衣,下裹着棕色印花纱笼的年轻女郎就是热蒂。她一手抱着三岁的女儿香榴,一手牵着五岁的儿子玛勇跟着人流走上岸。身后提着行李穿着浅色西装的中年男子就是她的丈夫林隽。热蒂早在南洋时就听说过唐山,眼下那些挑担的,抬轿的唐山人给她留了唐山的第一印象。

林隽一家在朋友的安排下住进了思明北路的一套宅子。唐山的气候跟南洋气候反差很大,吃的用的也不同。坚持每天冲凉的热蒂每天领着孩子到古井边,将吊上来的井水一桶桶给孩子从头灌下,最后自己也痛快淋漓浇了一遍。打湿的纱笼贴着身躯呈现高山流水,引来街坊大人小孩层层围观。


热蒂和林隽合影

热蒂的丈夫林隽是海沧人,中等身材,高高的颧骨上架着金丝平光眼镜,挡住那双微突的金鱼眼,喜欢穿着白色府绸的中山装或者浅色西装,手持拐杖,头顶着驼色礼帽,白色箭头皮鞋,一副绅士派头。街头邻里都呼他:林番客!眼看妻子这样不失体统他很是恼火,他拨开人群拽出老婆和孩子往家赶,把一阵戏谑笑声落在身后。恼火归恼火,还得哄娇妻开心,他掏钱雇人每天挑水供妻子冲凉。热蒂并不领他的情,吵着要吃榴莲,要喝咖啡。她要过南洋一样的生活,吵着要回她的国度印尼。林隽随便敷衍她,心里已经打好小算盘,早在印尼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便血,怕是活不久,又不甘心留下年轻的妻子,把自己攒下的产业成了她的陪嫁。他先是把自己的二弟叫到印尼接管他的洗染店,一边骗热蒂说要带她到新加坡香港旅游。做了一番安排之后他就买了一家人的船票踏上回唐山的船。当船快要靠岸时,热蒂还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是一位陌生旅客告诉她:娘惹,前方就是唐山了!无论热蒂怎么跺脚哭闹也敌不过丈夫连哄带骗的甜言蜜语。

有人告诉林隽,抽鸦片就能止住便血。这时候厦门抽鸦片的人很多,从南洋带来的钱正不知要投哪门生意,为了方便自己抽大烟就开一间烟馆。林隽的店隐藏在巷子里,男女烟鬼进进出出,床位座无虚席,烟雾缭绕在各自的虚幻世界里。为了让妻子开心,林隽常常拿着钱让热蒂去看电影,打麻将,或者去中梅理发店盘个时尚的发型,热蒂有时也到店里帮忙卷大烟。林隽不便血时就生龙活虎,还拿着钱往戏院跑,追着戏班子当铁杆粉丝。当心仪的女旦扭着水蛇腰从水袖里伸出兰花指,林隽的血脉就快喷张,从喉咙里嘟哝着:哇噻!我的心头肉呀!

热蒂多次发现林隽不在店里就开始坐不住,左等右等等不到这当家的回来,要把老娘留在这里当门神?老娘才不吃你这套!热蒂把烟鬼一个个从床上拉起赶出店,关了门沿街寻找。理发店,茶馆,麻将馆一一查遍,最后在浮屿一家饭店看到林隽正搂着一个浓妆戏子推杯换盏,一边从怀里掏出手镯要套在女子如藕的手腕。发怒之下的热蒂像狮子般猛扑过去,掀翻桌面,顿时,“哗啦啦”一地狼藉。“我塞你老母啊!”热蒂虽然不会讲闽南话,但几句骂人的话她倒学的很快。她鹰一样的爪子抓住戏子松高云鬓往墙上撞,不想两臂被林隽用力板住,她一腔的火都汇集在脚掌上往林隽的要害一踹,林隽双手护着下身立马蹲下,戏子在慌乱中趁机溜走。


热蒂随林隽回国前,林隽两兄弟合影,左侧为林隽兄弟一家,右侧为林隽一家,中间为保姆

夫妻从此没有心思看店,林隽雇一个伙计帮忙。只要林隽出门,热蒂就跟踪,一有敌情就大打出手,从街上打到家里,两个孩子吓得东躲西藏。有一天,香榴看到父亲在咳血,咳血之后的父亲不再外出,绅士般的气质也在慢慢耗尽,夫妻间似乎又恢复平静。有一天,林隽拉着热蒂的手:我恐怕不能陪你到老了,好好保重!把孩子带大!三句话分为三次说完,最后又吐了一滩血就断气了。

那一年,热蒂才二十八岁,她哭得呼天抢地,她并不完全哭她的丈夫,更多的是在哭自己命运的悲惨。埋了丈夫之后,热蒂将烟馆盘给别人,她想带着孩子回到印尼,可当时的厦门已经沦陷,与南洋的通邮全面阻断,包括南洋的汇款单。守寡的日子并不寂寞,上门求爱的人络绎不绝。一个穿着皇军制服,戴着白手套,腰间插着一把长刀的日本军官常来找热蒂,他怕吓到孩子,进门就把长刀摘下搁到门后,深深一鞠躬:娘惹,只要你跟着我,我保证把孩子抚养长大,接受最好的教育。热蒂低着头不语,满脑子里挥不去的是那把长刀哪天对准她的胸膛,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她不敢往下想,再想她就要尖叫了。她只有一个劲地摇头,皇军说十句话她摇十次头。皇军无奈,走之前在桌子上放了一些钱后悄然离开。不久,又有一个台湾商人上门找热蒂,一样真诚告白:只要你跟我到台湾,我保证让你衣食无忧,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热蒂依然摇头。这时,良山戏院一位拉二胡的乐手常常领着两个孩子出去玩,给孩子买好吃的,有时会帮热蒂做些重体力的活,热蒂对他心存感激,但是她敌不过左邻右舍对她闲言碎语,热蒂不愿当个绯闻多的寡妇,干脆带着两个孩子回到海沧投靠林家。


热蒂刚守寡时留影

农妇的日子

夫家林府在海沧属于殷实人家,有几所大房子,几亩田地。公公是个清朝末读书人,算知书达理,脑后梳着一条长辫子,他把年轻的媳妇叫到跟前来,告诉她:你把林家的后代留下,趁着年轻,找个好人家改嫁。两孩子一听,扑向热蒂怀里大哭起来,央求妈妈不要再度抛弃他们,热蒂辛酸流泪,两手环住孩子,要求公公给她栖身之处,分她一些薄田,她要靠自己双手抚养两个孩子,公公叹着气,一手捻着山羊胡子,心想:这番婆到底能守住几天贞节?于是,手一挥,就把屋后的一间小房子划给热蒂,再把后山的几亩田地送她耕作。

热蒂开始学做农妇:挑水,下田,上山拾柴火。她把纱笼改作衣服,学着农妇穿起长裤,农民赤脚上山,她穿着草鞋上山。热蒂在家养猪养鸡,刚开始没经验,养的家禽大部分都死了,热蒂把首饰卖了再买一批,并向人家讨教经验,农村的鸡四处散养,很容易跟邻家的鸡混淆,为了不引起争议,热蒂用针线把每只鸡的耳朵都穿上五彩玻璃珠子,在鸭脖子上挂起铃铛,每当傍晚来临,她用印尼话一喊,盛装的鸡鸭就会从四面八方赶来。那些日子过得不算富裕,但豁达开朗的热蒂也使日子过得热热闹闹。

解放初期,共产党枪毙地主分田地,热蒂的公公被政府押去观摩枪毙的场面,受惊吓之后的公公不吃不喝,几天之后就去世了。热蒂披麻戴孝跟着林家人一路啼哭,当运走棺木的船已经开得老远,人们发现热蒂还跪在岸上对着一艘倒扣的舢板哭喊着“爹呀!爹呀!”人家说:“娘惹,你到底在哭谁?”热蒂把头布一掀,看到是条破船竟然破涕“嘎嘎嘎”大笑不停。

香榴

女儿香榴跟着村里的年轻人到大队扫盲夜校补习文化课,热蒂不放心,怕越长越漂亮女儿会被人骗走,就像当年她年轻时的无知。她天天陪着女儿一起上夜校,与女儿挤在一张桌椅,母女上学引起同学的好奇,这让香榴很别扭,回家后书包往床上一扔说:“妈妈你不必再费心了,从今起我不去上学了”。

几年之后,香榴长成水灵灵的大姑娘了,上门提亲的媒婆接连不断。香榴一一拒绝,在城市呆过的香榴一心想回到城里去,她不想当一辈子的农民。

大跃进开始,工厂开始向农村招工了,先是香榴的哥哥玛勇被厦门罐头厂招去当工人,香榴开始蠢蠢欲动,她说服母亲让自己去城市工作,保证工资如数上缴。热蒂刚开始有些犹豫,后来农村开始公社化了,大家都吃大锅饭,家里也不能养鸡养猪,留着女儿确实没事可做,就同意香榴到厦门工作。香榴被织布厂招去当纺织女工。工厂三班倒,不提供住处,香榴就暂住在厦门的姑姑家,姑姑把香榴当成免费保姆,只要香榴在家,就得洗全家人的衣服,打扫家里卫生,还要帮忙姑姑照顾小孙女。上夜班的香榴白天得不到休息,夜班就打瞌睡,纺线常常出次品,为此不少挨主管的批评。

香榴的姑姑还经常在香榴面前唠叨她丢了这个,少了那个。刚开始香榴还帮她一起寻找,后来,丢的东西越来越贵重,甚至连金首饰也丢了。

谁看到我的金戒指没?姑姑在问香榴。香榴知道除了自己是外人,姑姑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在怀疑自己,她强忍住寄人篱下的屈辱,背地里偷偷地抹眼泪。她不敢将这事告诉妈妈和哥哥,怕妈妈再度把自己拉回海沧去。是自己要求来当城里人的,什么苦什么委屈都要自己承受,她在等待机会离开姑姑家。

一天,纺织厂突然着火了,整车间的纱线,棉布被大火烧成灰烬。香榴和众姐妹站在废墟前抱头痛哭,她们为此失业了!

正当她们又相约到劳动局讨工作时,正好厦门一家新成立的医院要招护理工和卫生工。香榴向招工的负责人问:“有提供住宿?”“当然有!”香榴毫不犹豫地报名了,同来的几个姐妹一听说医院在郊区,不能每天回家,就放弃了。

香榴回到姑姑家把自己的衣物收拾好,跟姑姑告辞了。第二天一早她跳上大卡车来到郊区这所医院。

        留在印尼的林隽兄弟一家

涅槃

这所医院就在山脚下,荒无人烟。晚上,除了医院几盏煤油灯之外,四周看不到一丝灯光,黑漆漆的山上一朵一朵飘来飘去的磷火,人们都称它为鬼火,白天除了山风就听到鸟鸣。整个医院的医务人员和后群人员加在一起不到二十人。刚开始病人都是从其它医院转来的,有的是从社会上收容的,也有监狱送来的病号。由于远离市区,病人想逃都没处逃。香榴的工作是负责挑水,打扫病房卫生,因为护士少,她也要学习打针学习派药以及轮流值夜。

医院里有一位年轻的医生叫陆成仁,鼓浪屿人,是部队转业的军医,他长得白净,不算英俊,但也收拾得整齐,套着白大褂,走路都带风。跟香榴同批进来的几个小护士都明里暗里喜欢他,她们有事没事就去找他请教这个请教那个。

“陆医生,请教一下注射静脉怎么打?”几个从没有上过卫校的女工说着还撸捋袖子,黑的白的手臂都让他随意拿捏,然后又装着被捏疼地“哇哇”直叫。就连他宿舍的脏衣服,脏被单都被这些女孩抢着拿到井边去洗,再叠的整整齐齐送回去。香榴看在眼里,从没有跟着她们上去凑热闹,自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她依然坚守那份矜持。

值夜一般是一个医生配上一个护士,这样,就有机会轮到香榴和陆医生一起值夜。陆医生除了教香榴打针,还教她认识药名,又讲鬼故事给她解闷,听得她下了班都不敢回宿舍,这样,陆医生就顺理成章地护送她,走到黑暗处,陆医生就把香榴拉到身边,她本想挣脱,却乖乖地倚到他怀里。

这以后,只要看见香榴在井边洗衣服,陆医生就会走到她身边把衣服扔进她的脸盆里,也不管周围的几个小护士是否瞪红眼睛看着他,他似乎也在向她们昭示:你们别忙乎了,有人帮我洗衣服了!

半年之后,香榴与陆医生在医院举行结婚。一年之后,热蒂到厦门帮女儿带孩子。

这时候,新的政策要求农村来的工人都回到农村去,香榴的哥哥回老家海沧务农了,而香榴因为已经嫁人,户口落户在医院里,不必再回到农村了。

文化大革命时期,香榴就将两个学龄前的孩子送去鼓浪屿由热蒂照顾,把最小的儿子留在自己身边。文革期间,两派斗争激烈,一些医务人员常常脱班参加派系斗争,香榴作为逍遥派留在自己的岗位上。这时候,有人揭发香榴的祖父是地主,工作队立即到海沧调查,村里人都证明热蒂一直和公公分开住。孤身寡妇拖儿带女自力更生没有得到祖父的资助,这样又免了一劫。  

孩子一多,他们的生活水平也在下降,好在香榴干过农活,养鸡养鸭不在话下,她在宿舍后面搭起鸡舍,将病人吃不完的剩菜剩饭拿来喂鸡鸭,只要回鼓浪屿,就携一篮鸡蛋回家,那时候副食品都要凭票供应,这些鸡蛋成了孩子最好的营养品。而在香榴不多的工资里,热蒂是这样安排给孩子们的伙食:龙眼上市的季节,龙眼成了孩子们的早餐,西红柿便宜的时候,西红柿整袋买回来,将西红柿伴着白糖就是中午的菜,粮票不够的时候,煮一锅五谷杂粮就是孩子的午餐。但是,孩子们要的连环书,衣服,鞋子从来没有委屈孩子。


印尼火山

尾声

七十年代初玛勇凭着印尼叔叔的一封邀请信就申请出国。因为是归侨身份很快得到批准,那时候香港经济腾飞,而印尼的政局不稳,玛勇决定留在香港,并在香港成家立业。后来,香榴的孩子大了,热蒂又申请到香港找儿子。因为玛勇属于工薪阶层,住的又是政府安置房,生活并不宽裕,热蒂到了香港之后还去制衣厂剪线头赚零花钱。虽然她跟印尼亲戚有了联系,对于那些热情邀请信,热蒂却没有经济能力去应付,虽然她几经梦里回到故乡,又含着泪花惊醒,想家的时候,她买个榴莲,边吃边哼着印尼歌曲解解思乡之愁。就像诗人泰戈尔说的:这个世界以痛吻我,我却回报以歌。

八十年代末,香榴退休了,热蒂又回到鼓浪屿与女儿安度晚年,八十岁的时候,热蒂被诊断乳腺癌,当医生要家属签字时,香榴犹豫不决,而在一旁的热蒂却说:签吧!签吧!我都八十岁了怕什么?乐观开朗的热蒂手术之后没化疗还活到八十六岁。她自从二十四岁离开印尼之后就没再回到故乡印尼,而她印尼话不仅没丢弃过还学会一口流利的闽南话和简单的普通话。       

二零零七年,香榴的女儿跟着团体到印尼演出,她特意将热蒂的照片带在身边,她相信外婆在天之灵一定能够感受到来自家乡的榴莲味和火山的硫磺味。


香榴的女儿在印尼


文中的名字均为化名

娘惹——是对南洋女性的统称

欧阳鹭英

2014年2月初稿

2016年8月修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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