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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故乡终究要远去。 只是那座富士山般的祖山，依然指引着我思乡的方向。 一直到离开故乡很多年以后，我才慢慢了解起这座名叫南胜的小镇。 今生今世，已经很难回到故乡定居了，那里是我生命的起点，但不会是终点。半年前曾携妻女回乡走走，心里有些伤感，因为物易人非，看不到我赖以成长的骑楼老街，看不到那些临溪的古渡，更认不出童年时那些曾经谙熟的面孔。我是十三岁离开南胜到县城念书的，期间虽有短期的省亲，但那已经是如客了。此次回乡，我特意前去寻访出生所在的土楼 - -- 洋底楼。洋底楼其实是无名的，只是村民们因其盖在田洋之上，所以称为洋底。当我循着印象找到它时，它已经倒得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间，门也有点倾斜了。断壁残垣，杂草丛生。有人种上了蕉树和南瓜。 爷爷和奶奶住的主屋在楼内，父亲与母亲昔日的婚房（我出生的房间）则是土楼的护厝，正对着主屋的后窗。我记得护厝近侧有一片竹林，屋前是溪石砌的小道，屋后有个小小的庭院，庭院里则有一棵龙眼树。在我模糊地辨认着时，午后的阳光穿过云层，直照在土黄的残墙之上，一种久违的温情油然而生。这是我的乌篮血迹啊！ 记得童年时的一次暑假，我在洋底楼度假时，曾跟爷爷要来钥匙，打开紧闭已久的房门，开启尘封的抽屉，在那里，我找到了父亲在内蒙古当兵时写给母亲（一位乡村女裁缝）的一封封情书。如今，两老都已是垂暮之年。这段青春激情的岁月，除了我已经无人知晓。 站在洋底楼的废墟上，穿过残垒与叶隙，可以眺见不远处的矾山。这是座亿万年前的古火山，是我们林氏族人的祖山。无论山上与山下，都生活着诸多林姓乡民。我从未去过顶峰，但在半山腰的亲戚家住过一宿，那地方叫凤尾锥，有一排两层高的土屋。整个凤尾锥只有一户人家。凤尾锥可以仰望高耸峭拔的顶峰，也可以俯看山下田野纵横的南胜河谷。 山上盛产一种名叫枳壳的药材，看起来比一般的桔子大很多。过春节时，小镇的人喜欢在电视柜上摆放一对枳壳，以示喜庆。小时，曾有人送我家一对枳壳，嘴馋的我终究抵挡不了诱惑，偷偷剥了吃，才无奈地发现，其果皮厚仔大肉少，压根就不好吃。 我曾与父亲一道在矾山山麓的一个叫金交椅的山地，种下数百棵的果树。那一带应该有古墓，我曾在拔草时捡过锈迹斑斑的铜钱。事实上，我有一位亲人就葬在那里，只是那不算古墓。果树园的路是我开的。那时我是中学生，喜欢诗歌。曾一边干活，一边酝酿着诗句，直到不小心滑下草莽，浑身扎满了荆棘的尖刺。刚种山的那几年，我们还间种了西瓜。据说也就是头几年能种出好瓜。有种瓜就有卖瓜，所以我也曾卖过瓜，但结局很可笑。第一年卖瓜时，因为没经验，卖没多少，就担心瓜烂掉，将大量的好瓜贱卖给了猪场喂猪。第二年，瓜快熟时，瓜地里神秘地少了许多瓜。后来真相大白，原来是邻家的瓜农，把我们的西瓜剪下来后，放在他家的藤下，等天黑了，再偷偷挑走。 不只是西瓜，即使是果树结果了，也是让人发愁。我记得刚开始我们种的是荔枝。有一年，年头好，荔枝果长得跟葡萄一样，一串一串的，形势喜人。但采摘时，我才明白，这摘荔枝，简直就是杂技活。好不容易把果实采摘完了，剥一粒尝尝看，坏了，荔枝核让虫子蛀了。 我在矾山劳动的经历，让我对乡村的现况有了较为深刻的认识，对农人的艰辛也有了比较直接的体会。每次我看到矾山的远景时，我会想起这段心酸的经历。 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行走在蝉声阵阵、坎坷不平的山阴道上的感觉，不会忘记一路上，不时遇到的黑森森的乡村神庙，不会忘记无处不在的不断袭击裸露手臂的长脚蚊，不会忘记，太阳下山时，仿佛会咬人的暮色中的树影。 从画面感上讲，完全可以和宫崎峻的动画一比高下。 我便出生在这样的地方。这里有群山、溪流、古渡、桥坝，骑楼老街，散布于溪畔田洋的土楼。特别是土楼，奶奶生前曾告诉我，在她年纪尚小的时候，老虎还会不时从山上流窜下来，迫使外出的人们纷纷躲进土楼避害。也许是有过太多需要互相取暖的日子。一伺傍晚，土楼人家总是很早就回归人气鼎沸的楼内，而土楼的天井则是一个天然的，类似乡村文化沙龙的地方。 几乎是所有的人都会把饭端出来吃，坐在水井边，谈天说皇帝。特别是夏天，我们会把竹蔑床抬出来，架在井沿上，舒服地平躺着，在流萤的闪烁中，仰望浩瀚的星空。那时平，仰望星空是不可能想到外星人的，只会想到嫦娥。我们把月称为月娘。如果有人直接用手指着月娘，长辈们会脸色煞白，大骂，死囝仔，想要烂耳孔? 在童年，我确实见过一位烂耳孔的孩子，他的耳朵里经常流出黄黄的液体。当时，我以为，他就是触怒了月娘之故。 对我来说，洋底楼的记忆主要是围绕着奶奶。生性耿直的爷爷是位典型的农人，不擅言辞，我在洋底楼玩得比较晚回墟里的家时，他总是要拿着手电筒照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过世比奶奶早。奶奶在死前患了胃癌，那时我已经是军人。每次回来看她，她都会满心悲伤。她愁的不是自己被切掉大半的胃，而是她泡的茶，不象以前一样有人喝了。 她是一位热忱而又敏感的女人，尽管不是我的亲奶奶，但此生，我印象最深，最有感情的奶奶，终究是她。她的死是我巨大的损失。我多想我的小墨子，能有她的慈爱与关怀，正如她曾经给予我的。当奶奶不在时，我就很少回到洋底楼了。 洋底楼，成了我内心隐秘的一个痛。 在南胜，闽南人大多住在土楼里，倒是很多客家人，却呆在骑楼老街里开店，如裁缝、打铁、木匠什么。我的外公是一位客家老裁缝。民国至解放初，南胜人大多是穿他和其弟弟（我称其为满公）做的衣服。满公的裁缝功夫也是外公教的。但他毕竟是民国时代的高中毕业生，在乡下也算是文化人，所以在做工上似乎比外公更讲究。可惜，离世太早，三十多年前就不在了。满婆现在还活着。 去年，我回乡遇到满婆，她居然还记得我。当她嗫嚅着没有牙齿显得空洞的嘴，艰难却准确地说出我的小名时，我的内心充满恍如隔世的酸楚。小时候，我经常在她的家里玩，她是位爱干净很讲究且极为端庄的客家女人。 我生于洋底楼，长于前山街。 前山街是南胜墟骑楼老街区的靠溪一段。外公一家便住在这里。隔壁左侧是一户有海外关系的人家，右侧则是个小理发店。我幼年时代那些青葱童发，几乎都是被理发店的阿婆——两仔理的。两仔的一位女婿后来还成为我的老师。两仔一家，和外公一家，当时关系极为融洽。 对面一家，我至今不知当家是做什么工作的，头比较大，他的老婆似乎是潮州人，个性很恬静，经常坐在门口摇着一把扇子。她经常和两仔聊天。在抗战时期，有不少逃难的潮汕女人嫁给南胜乡民。 前山街的末端是保健院，保健院里有比较大的院子。小舅经常在院子里印煤球。那时做饭是烧煤球的。小姨和她的闺蜜经常于无人的中午，悄悄用煤球加热的火钳烫造发型。这里得提到，小姨已经在去年不幸病逝，时年五十。在葬礼上，我看到她那些闺蜜们几乎无一缺席。小姨最关心外婆，我那在永定养老的九十多岁的外婆至今不知道小姨已经不在了。 在前山街，我曾经有许多发小。这些发小大多是墟底囝仔。有公社对面船民后代的伦，有小卖部的惠珠的儿子勇，有家住老式大厝的建，有古渡边的古瓶，很多我已经忘记了名字，我们一起趟过溪坝到对岸的小学堂念书，到浣衣的溪石边上游泳(其实水不深，往往还要救生圈，多是轮胎所制)，到豆荚地里捉来蜗牛举行爬行比赛，及弹珠子，摔纸牌等等。 前山街后来和整个骑楼街一道，被一场百年一遇的洪灾所摧毁。毁灭后不久，我专程回到实地看过，令人震惊，印象中特别宽大的街道变得极为狭小。这种感受，在洋底楼的废墟那里同样体会到了，那印象中的天井也变得很小。 我明白，那是因为，我变大了。 我知道，故乡终究要远去。 只是那座富士山般的祖山，依然指引着我思乡的方向。 矾山，又名九牙山，属古火山，南胜人的圣山。 花山溪，民国时代，这里是通航的，溪船经林语堂故乡的坂仔，驶向九龙江口。 南胜旧大桥 骑楼老街消失了，似曾相识的老树依然勾人回忆。 观音亭 观音亭，后面的地名就叫亭后。我家原来就在这亭子后面，看到这个亭子，百感交集。
在观音亭边上的房子里，忽然遇到了一位长辈，二爷，爷爷的弟弟。
妈祖宫，现在这个是新建的，据称老的妈祖宫曾经香火鼎盛。南胜镇解放前后，水面的溪船还有几十只，我的一位发小就是船民的后代。
南胜基督教堂。南胜的基督教历史极为久远，清末，设计了鼓浪屿八卦楼，创办了鼓浪屿救世医院的医学传教士郁约翰，也曾经设计过南胜基督教堂，只可惜原教堂已毁。
原糖厂宿舍
下尾城
下尾城
下尾城
记忆中，溪畔的草丛没有这样茂密，很多人把牛牵到这里喂食。四百年前，这里生产的克拉克瓷源源不断地经溪船运往九龙江口的月港，再从月港转运欧洲。
这里离我的出生地很近。
我的出生地，洋底楼，现仅存这一角。
破落不堪的楼门
门左边原有个洞口，是盗贼挖的，挖了一夜没有挖穿。
我出生的土屋，属于土楼的护厝部分，左边这间即是。如果再倒塌下去，以后就湮灭无痕了。
残垣不知还能保留多久
作者简介：林鸿东，1976年生，漳州平和人，鹭客社创办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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