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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鸿东小说:老女不嫁

 鹭客社 2020-07-02

鹭客社:守望共同的尘世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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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驱歌乐辞二:驱羊入谷,白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唤天。


     小说原名《梦境塔影》:

吴冷经常到沙坡尾看船,或许也不是为了看船,只是寻找依稀的梦境。

生活难道不是一场幽梦吗?  吴冷经常这样问自己。而关于吴冷的梦境是从沙坡尾开始的。很久以前,祖父尚还健在的时候,曾告诉她,他们家是从漳州方向乘电船绕着鼓浪屿过来的。那时,还是民国时期。年仅十多岁的祖父被家人带到厦门,而靠岸的地方就是沙坡尾。祖父模模糊糊的记得,船离开漳州向厦门港驶去时,回头可以眺见一座峙立在南太武山顶的古塔。

这一切,都是回忆了。祖父与父亲陆续离开了人世,静静地安眠于前埔滨海的同一座骨灰楼里。母亲也改嫁了,嫁给一位做海鲜的生意人。母亲临嫁前,用父亲留下的积蓄给吴冷买了一套位于厦港一带的单身公寓。公寓很小,但楼层很高。拉开落地窗窗纱,可以看见满是渔船的沙坡尾,在天气晴朗的日子,还可以看见漳州方向的山峦,但那边——并没有塔影。

这是不可能的,吴冷拒绝承认这个事实。那边是祖父的故乡,古塔是祖父唯一的故乡记忆。祖父一定不会记错。既然靠岸的沙坡尾是存在的,祖父记忆中的古塔,一定也是存在的。因此,每当吴冷眺望海的另一边时,她的潜意识中,不知不觉会加上一座塔。

父亲是祖父唯一的孩子,吴冷是父亲唯一的孩子。也就是说,吴冷在厦门,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叔伯姑姑,这是何等的孤寂。母亲倒是有两个妹妹。但这两个妹妹都嫁给了厦港的大世家,只有母亲嫁给当“先生”(教师)的父亲。母亲刚嫁给父亲时,大陆刚刚处于改革开放之初,那时“先生”的地位很崇高,已不再是文革中的臭老九。然而一些年后,拿”死工资“的“先生”再次沦为穷酸的代名词。由于经济的拮据,加上心灵世界的隔阂,父亲与母亲成了彼此无法交流却又割舍不了的冤家对头。小小的吴冷则成为父亲与母亲之间勉强维持夫妻关系的唯一纽带。当然,那年代还不流行离婚,无论谁先提出离婚,都会导致声名狼藉。

体质孱弱,治学刻苦的父亲,在吴冷大学毕业前夕遽然辞世。

吴冷继承了父亲的几大箱书及读书人的清高,这使得她与表亲们显得格格不入。对那些养尊处优、无忧无虑的富二代来说,吴冷的文艺女青年作派,像是过时的年画,徒有美观而不具实用。他们常劝导吴冷,看书有用吗,有钱才是正道!吴冷却总是冷笑不语,掉头走开,渐渐地,表亲们也不再理睬清高的吴冷。母亲一再劝说吴冷与表亲们要保持好关系。”我早晚会死的,我死后,你就只有这些表亲是亲人了”,母亲伤感的说。

吴冷却不以为然。在她眼里,这些表亲,皆只是血缘上的关联,并非感情上的关系。在父亲还活着时,父亲便与他的连襟们格格不入。倒是两个从小看着吴冷长大的阿姨,不时还会关心一下个性鲜明的外甥女。她们说,吴冷小时候,不是这样的,是个见人就笑的有两个小酒窝的可爱丫头。

吴冷有时会很难过,因为没有多少值得信赖的亲情。也许是这种自小郁郁寡欢的个性,她也没有多少朋友。吴冷的工作是影楼图片处理设计师。这是一份很专业的工作。工作中,几乎都是一个人完成,不太需要与外界交流。只要一下班,吴冷便会宅在高高的单身公寓里,独自做饭,独自翻阅网购的时尚杂志,或者一集集地观看网络视频中的电影连续剧。为了解闷,她认养了一只流浪猫,并把它叫做“坏脾气”。在家里呆闷了,她会牵着“坏脾气”出去走走,累了就在沙坡尾附近的咖啡屋坐一坐。在吴冷的内心深处,一直期待着,或许什么时候,避风坞里会泊来一艘电船,如同祖父当年所乘的。上面站满祖父家的亲戚,他们把她接回去。那里有田洋、清溪和许多拥有天井的老宅子,以及质朴纯粹的亲情。

母亲有单身公寓的钥匙。吴冷白天上班时,母亲隔几天就会回来看看,帮女儿拖拖地板,洗洗衣服,收拾收拾房间。这位改嫁的女人,一直放心不下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儿。

她最操心是,女儿的婚事。女儿都三十三岁了,还没有谈恋爱。遇到老街坊提及,她都羞于应答。“珍珠会变成老鼠屎的”,她总是告诫女儿。为此,她不断的给女儿介绍对象,可吴冷却从不领情,从来不当回事。尽管母亲两个妹妹家的表亲,虽然都比吴冷小,孩子却都可以打酱油了。

有时,母亲多念叨吴冷几句,吴冷会忽然打开公寓窗户,指着楼下对母亲说道,“你再说,我就从这里跳下去”。母亲顿时吓得不敢再言语。吴冷很怕母亲的嘴,她认为母亲讲话是不经过大脑的。在奶奶还活着时,母亲就经常和奶奶在小巷里吵得不可开交。父亲同样视母亲如陌生人。母亲总是拿姐妹家的阔绰来奚落父亲的清贫与书生气。“要不是嫁给你,我现在已经住上番仔楼了。你呀你,也不跟两个妹夫多学一点。”母亲每次从两个妹妹家回来,总是有一肚子的牢骚话。吴冷记得,每当这个时候,父亲的脸会变得发青,嘴角抽搐。

从精神上讲,吴冷是与父亲相通的。父亲的早逝,给了刚刚成年的吴冷沉重的打击。她一向习惯与父亲交流一些文学与人生上的顿悟。父亲不在后,吴冷取代了父亲的角色,成为时时与母亲又吵又闹的冤家,但却始终没有关系破裂。毕竟这个世界上,母亲是唯一一个真正关心她的人。

父亲与母亲失败的婚姻,给了吴冷很大的阴影,为此她一直对婚姻敬畏三分。

工作后,陆续有不少男同事向这位年轻的女设计师表示爱意。吴冷均无感觉,她唯恐男朋友这种可怕的肉食动物会咬破她编织严密的私人生活。以故,一直到三十岁,她还保持着处女之身。三十岁那年,在一次酒后,莫名其妙的把第一次给了一位莫名其妙的同事。自此,她不再完全排斥性爱,因为,她知道这是本能,无法拒绝。对弗洛伊德的心理学说略有涉猎她知道,违背本能会带来不利的后果。在性欲高涨,实在难忍时,她会邀请个别比较中意的单身男人来到公寓。但从不让男人过夜,不管相处到多晚,她都一定要在十二点之前把男人推出门外。

这样蛮好的,就这样老死吧。吴冷想。

也不要什么子孙,在想死或者不得不死的时候,一头跳进海里。

她不能想象自己拍婚纱的样子,那太可笑了。她处理过无数婚纱照,把无数实在平庸无奇的男人女人处理得个个像才子佳人。这是自欺欺人,可人人却喜欢自欺。吴冷怀疑,是不是世界上的婚姻,绝大多数都像这处理过的照片,其实另有真相?她曾经在处理婚纱照中,发现一个女人似曾相识,于是查找了一下老照片库 —— 原来该女子已经拍过四次婚纱,而男主人翁无一不是银发老人。

这让她毛骨悚然。

也许,有一天,她也会遇到她真正想遇到的人。她想,如果她遇到真正想遇到的人,她希望两人的结合是简简单单的,无须婚礼。只要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一起找个陌生的地方做一次随意的旅行就行了。

正如很多所谓剩女,她们一直在等着自己想要的那个男人,而这个男人一直没有出现,也没有征兆什么时候会出现。就这样,岁月蹉跎过去了,当她们真正遇到想遇到的男人时,她们已经不再是这种男人想遇到的女人,而她们往往会忘记这一点。

事实就是这样残忍。

每一位幽居的剩女其实都是一庭幽香,等待着叩门的访客。

不管吴冷接触过多少男人,她从不让男人抚摸她的胸部,她要保留着胸部的纯洁留给她一直等待着的爱人,她希望爱人出现时,她的乳头是细而嫩的,而不是粗而黑的。

有一段时间,她发现了一件让其焦躁不安的事。两座刀形的大厦渐渐的从地面冒了出来,且越来越高,挡住了单身公寓往日开阔的视野,最重要的是,遮住了远处想象中的塔影。这些密集而高耸的大厦则像面无表情的陌生人一样让她感到心理上的压力。有时,她也会安慰自己,一切都会习惯的,说不定过一些年,这两把刀一样的建筑也会成为这一带居民公认的乡土标志。习惯于这“两把刀“的新厦门人,肯定会自豪地跟远方的朋友介绍这两座高耸建筑的不凡之处。

但这种自我安慰并不是一直都管用。

吴冷越来越发沮丧了,她发现,有一些她不理解的力量正在迅速改变着她的生活,改变着她周遭的世界,而作为一个小人物,在这种变化面前,她显得无能为力,也无所适从。影楼的女老板已经多次暗示她,她的图片处理软件该升级了,或者,现在的新生代婚纱摄影越来越讲究了,等等。

她本想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在这座被称为鹭岛的小城度过一生,但古老的小城如同冰雕融化般,快速变化着,将一切情愿抑或不情愿的人群卷入旋涡,让人变得越来越没有安全感。她不由认真考虑起母亲的话,在母亲不在的时候,她将如何继续生活,或许,母亲并不是原来想象中的那样没有头脑。或许父亲与母亲只是代表了一个人一生中必须面临的两种生活。一种是理想而自我的生活,一种是现实而从众的生活。

两把刀一样的大厦,让吴冷的思想变得混沌时起来。她的视线开始从远方渐渐下沉,显然,这让她不时感到莫名的焦虑。一天,母亲依往常一样打开公寓的门时,她惊讶的发现女儿并没有上班,只是一个人静静地窝在床上,躲在厚厚的被子里,两眼无神,额头炽烫。无论病得多严重,吴冷都默默承受。除了母亲,她不知道要向谁求援,她也曾经想打母亲的电话,但想到最近经常和母亲呕气,最终没有勇气打通。

母亲哭着抱住女儿,女儿第一次如此温顺地偎依在母亲怀里。

今年夏天的一天,一位其貌不扬的老男人畏畏缩缩地跟着她走进了她的单身公寓。不知从何时开始,走进这个单身公寓的男人已经变得越来越老。这天,当吴冷如往常一样把慵懒而迷蒙的眼光投向窗外时,她蓦然发现,窗下不远的沙坡尾居然一条船都没有了,只余下一片灰色的滩涂。太不可思议了,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曾经以为,这些船是天经地义,永恒不变的沙坡尾风物。现在,这些船彻底消失了。

从双刀形大厦的横空出世开始,一直到沙坡尾渔船的消失,围绕着这间小小单身公寓周围发生的巨大的改变一步步摧毁了她苦心孤诣营造的梦想之境,也让她原本固化的理念发生了动摇。

世界终归是要变化的,没有谁会为了一个人的感受而保留周遭的环境,也没有一个人能逃过时代衮衮前行的潮流。这是命运吧。

她狠狠地咬了一下老男人的手臂,老男人不禁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她一把翻过身来,正视着这个不知所措的男人,盯着这位因缺少信心而显得懦弱胆怯的男人。你愿意娶我吗?吴冷问。老男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位老兄,在长达半生的岁月里,很少有女人青睐,已经自认为是男人中的失败者,因而长年累月锲而不舍地同时追求着一些大龄剩女,就像同时买了多注彩票。不料今天居然中奖,获得徒生寂寞的影楼第一美女吴冷偶尔的恩宠。殊不知奖中又有奖,美人竟要托付终生。当他经特许抚摸着吴冷浑圆的乳房上那从来没有男人接触过的细嫩的乳头时,他第一次像个成功的男人一样雄心万丈。

几天后,吴冷的母亲听到女儿要出嫁的消息,悲喜交加,只是她始终不明白,女儿苦苦守候多年的真命天子为何是一个跟她一样年纪的平庸老男人。

对于吴冷来说,那个远方的塔影,终究渐渐消失,幽梦不再。


遗憾的是,这篇小说写完之后,有不少人表示愤慨,认为吴冷不应该因为没有合适的对象而自暴自弃,且嫁给平庸老同事的结局太过悲剧。依其中一位读者的观点,吴冷一定要保持冰清玉洁,这点我保持沉默,但我也承认,吴冷的结局有些凄凉。为此我特意改写了一下结局:

啪啪,老男人忽然被吴冷连续摔了两个巴掌。“滚,快点滚!“吴冷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你,疯了?” 本来兴头正起的老男人,一脸愕然,本来还想问个究竟,听到越来越响的哭声,脸色大变,穿起衣服,摔门而出。

“你这个贱人,看你明天还有脸来上班?,没有我帮你,你早被老板开除了道!”老男人留下一句恶狠狠的话。

吴冷只是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啜泣着。

过了一会,忽然有人敲门。

吴冷以为老男人又回来了,不予理会。但敲门声却很坚持,两下两下的,很有节奏。不像刚走的老男人,吴冷知道,老男人是轻轻的一声,隔好久,再轻轻的一声。

她跑到卫生间用毛巾擦干了眼泪,想看看是什么人。

门开了,一位和吴冷差不多大小的斯文的眼镜男站在门口,原来是隔壁新来的租客。

他的怀里抱着“坏脾气”。

”对不起,你的猫跑到我家了,现在完璧归赵的,“说着眼镜男笑了笑,将狗递给吴冷。

 ”谢谢“,吴冷回报了一个笑容,虽然眼眶处还是红通通的。

 关上门后,吴冷抱着坏脾气来到卫生间,准备给这只小淘气洗个澡。在坏脾气的脖子上,她看到一条细细的项链。项链的坠子是一个心型的小盒子。打开盒子的盖,吴冷看到一条粉色的纸条:

注意你很久了,有空,可以一起遛遛猫吗?

吴冷忽然哭了,哭得稀里哗啦的。

写于2016年3月9日

修改于2018年6月3日

作者简介:林鸿东,1976年生,漳州平和人,福大毕业,原空军少校,现厦门翔安区劳动监察,鹭客社创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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