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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大刚《笔走大中国》连载11:是谁在唱忧郁的歌—我的内蒙古感怀

 古蔺同乡会 2020-07-03

题记:

我的良人哪,你甚美丽可爱!我们以青草为床榻,以香柏树为房屋的栋梁。我喜欢坐在他的树荫下,尝他果子的滋味。

——《圣经·雅歌》

让道路永远畅通无阻,让天空永远湛蓝,让水永远清澈……让长生天下的一切生物各享其安……

——成吉思汗《大札撒》

我们正在全球范围内把我们变成这个星球上的单一品种。

——狄特富尔《人与自然》

我们这个民族的童谣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南北朝民歌《敕勒川》

在我看来,古诗《敕勒川》是用最为青草味与最为牛羊味的语言说出了草原,唱出了大漠,歌出了一个注定要跨越千年时空流传至今的神话,同时也注定还将继续跨越千年时空的神话。她和唐代诗人李白的《静夜思》,应该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摇篮曲与童谣。可以说现代中国人有90%是从《敕勒川》开始与草原结缘的——那是一个童年时就种在心中挥之不去的梦。

《敕勒川》是草原和蒙古族的童话,也是整个中华民族的童话。念叨这首古歌的时候,不需要发挥什么想象,你就会看到一幅美丽的图画:天空蓝得要流下来,阳光像孩童的眼睛一样明亮,白云像天堂中圣洁的荷花,牧民吆喝着牛羊。阴山上九十九道泉水撒欢地流淌,茂密的草一浪一浪覆盖敕勒川,鸟叫,狼和狐狸乱跑。溪河上雾气袅袅如乳汁波荡,一种清新的奶腥味,仿佛从水中刚提出的丝绸漂流在草原,天空和辽阔的大地在这奶腥味中摇荡飞翔。哦,夕阳西下了,草原上空云卷云舒,绯红的晚霞辉映群群驼峰与像星斗一样散落在暮色苍茫中的蒙古包,驼铃声声应和牧民嘹亮高亢的歌声——天上、人间、草地、牧民、牛羊、毡包,浑然一幅苍朴辽远、生机勃勃的画卷……

我们的精神就是在这样的意境中成长,血液也因为这样的草原而流淌着诗情画意。在无数次心灵的畅想中,敕勒川包括呼伦贝尔、锡林郭勒、乌兰察布和鄂尔多斯大草原,成就了我们精神的呼吸、心灵的倾诉。我们甚至以此抵御尘世的喧嚣,感受来自天堂的清风与阳光……

哦,“美丽的草原我的家!”草原是草原民族的生活舞台。就是草原,就是阴山怀抱中的敕勒川,今天的河套——土默川草原,养育了众多的草原民族:匈奴、鲜卑、突厥、回纥、契丹、女真,最后是蒙古人。他们从这里起程,在中国的历史上写下了壮美的史诗。他们的血性溶入黄河流域、长江流域、中原大地,千古一帝李世民的血液中流淌着鲜卑人的基因。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从这里起程,北上呼伦贝尔,西出阴山,南渡黄河,纵横中原,挥戈亚欧,成就了旷古伟业。

阴山千里沃野,千年烽火,金戈铁马,羌笛声声,胡笳绝唱。河套——土默川平原,古书所说的“大漠”“塞外”“边塞”,回荡着汉乐府、南北朝民歌的旋律,喧响着唐代边塞诗的节奏,李白、杜甫、王昌龄、范仲淹、陆游、苏轼在平仄平仄平平仄的古诗音韵中吟哦……他们连同古歌中的塞外草原共同形成我们这个民族精神文化心理结构中一个诗意的组成部分,一个区别于俄罗斯、日本等世界各民族的特殊精神基因……

蓝蓝的天空

清清的湖水哎耶

绿绿的草原

这是我的家哎耶……

腾格尔的歌《天堂》是《敕勒川》的现代版本,也是我们心中的梦和神话。我们要感恩草原,匈奴、鲜卑、突厥、回纥、契丹、女真、蒙古人,也要感恩草原,腾格尔的《天堂》就是对草原的感恩之歌。其实,整个人类都要感恩草原,400多万年前,人类的祖先就是从非洲大草原上迈出了他们跨越动物界的诗意步伐。

光秃的阴山在哭泣

我到内蒙古是圆梦,圆我的草原梦,圆我的童年梦。

我们的行程线路是从四川坐火车翻越秦岭,经陕西宝鸡、甘肃兰州,过宁夏银川入内蒙古。从包头到呼和浩特,河套——土默川平原连绵数百公里。《汉书·匈奴传》中说这一带“草木茂盛,多禽兽”。呼和浩特在蒙古语中是“青色的城”,包头在蒙古语中是“有鹿的地方”。翦伯赞在《内蒙古访古》中描述:“秋天的阴山像一座青铜的屏风,从阴山高处拖下来的深绿色的山坡,安闲地躺在黄河岸上,沐着阳光,这是多么平静的一个原野。”

可是出现在我们视野中的阴山,从头到尾没有草没有木更没有水,就是看不到头的山包。烈日下,光秃的阴山裸露出干涸的山梁和沟壑,山下是杂七杂八的田土,挤挤杂杂地种了玉米、向日葵。间或冒出一些煞风景的破败低矮的房屋、莫名其妙地伸出来的电线杆以及用石灰和不知什么颜料写的标语和广告。在包头,甚至有几部推土机明火执仗、飞扬跋扈地冲向可怜兮兮的芦苇沼泽地……这样的情景已经不再是内蒙古的草原,而是我们途经的四川、陕西、山西、甘肃和宁夏都可以看到的让人乏味的情景。哦,河套——土默川平原,已经没有了辽阔、悠远和苍凉;没有了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没有了天苍苍,也没有了野茫茫。从包头到呼和浩特,古人所描绘的沃野千里、广袤草原,已经被无情地同化了,“汉化”了。这种“化”的结果就是消灭了一首诗——一个伟大民族的一首诗。他们的子孙后代再也寻觅不到的这样一个梦,这样一个区别于世界其他民族的草原绿洲梦……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河套地区的农耕文明是从元代开始的,彻底地农业化,完成于20世纪。本世纪,它则进入了工业文明。然而,将草原文明强行拉入农业文明或者工业文明,并不一定就是历史的进步。比如,20世纪60年代以前,乌兰察布草原还是水草丰美的“草原文明”,但在“以粮为纲”的误导下,人们发疯地垦草种粮,肥美的草原消失了。守卫华北的最后一条生态屏障被撕开一道大口子,漫漫黄沙从这里滚滚南下,倾泻在华北平原。拥有274万人口的乌兰察布盟也成了我国最贫困的地区之一,近百万人背井离乡、另谋生路……

蒙古包是蒙古人祖祖辈辈住惯了的移动房屋,是牧民在草原上逐水草而居的家。蒙古国首都乌兰巴托曾被称为“毡包之城”,在这座高楼林立的现代化城市,居然能看到蒙古包遗世独立与卓尔不凡的风采。而阴山怀抱中的呼和浩特、包头、鄂尔多斯三座有名的城市,在我的想象中,应该是具有草原风味的童话世界:蓝天白云下,如婴儿的皮肤般明亮的湖泊环绕她们,如雪莲花一样的蒙古包盛开在她们身边,羊、马、牛、驼,一群群,一片片,穿行在她们中间,或疾驰,或漫游,像彩霞在天际飘动,像仙女撒下的珍珠、玛瑙……可惜我看到的是,她们脱下了自己的“民族服装”,努力地效法内陆城市的打扮,竭力要克隆和复制成内陆城市,甚至忧心忡忡地担心落在后面。然而,这个世界并不在乎多一个两个这样千篇一律的城市。在蓝天和大地之间,人类更需要的是像乌兰巴托这样有特殊地域风情的城市。

我突然想到了英国人说过的一句话,宁愿失去两个海外殖民地,也不能失去一个莎士比亚。我也想到瑞士人,他们的卢塞恩是瑞士的第三大城市,这个城市的人为了保护卢塞恩湖不被污染,为了让湖中的野鸭有一个宁静的家园,硬叫没有尽到保护责任的市长下课;因为一只野鸭离开湖面飞到市中心广场栖居,全体市民就投票公决,反对加入欧洲各国互相开放旅游门户的《申根协定》。他们宁愿不与欧洲邻国发展旅游,也不愿意让卢塞恩湖因为对邻国游人开放而被污染,让野鸭无家可归。我还想到同样是以“马背上”知名与内蒙古相邻的蒙古国,先后在草原上建立了49个自然保护区,总面积达1800多万公顷;野骆驼的数量增加到600多峰;被列入世界红皮书的野驴在蒙古国的草原上大量繁殖,上千头野驴经常成群出没,仅哈坦布拉格县境内就有3万多头野驴;全世界共有黄羊100多万只,生存在蒙古国的就达80多万只……

阴山是草原的根。对于河套——土默川草原来说,阴山不是背景不是道具,她就是生命的本原,草原上所有的一切都被她揽入双臂,敕勒川就是她宽广温柔的胸脯。史书上说,“匈奴失阴山之后,过之未尝不哭也”。没有了树木、青草、流水的阴山的呵护,我想,今天这一块原野也会哭,心哭。我们已经失去了“阴山”:这片草原以及关于这片草原的古诗《敕勒川》,应该相当于我们这个民族的一个“莎士比亚”。

需要发挥想象进行“艺术加工”的草原

在河套——土默川平原的失望,更让我特别想在旅行社为我们安排的草原行程中得到补偿。我们去的草原,是希拉穆仁草原,网上用诗一般的语言介绍她:“希拉穆仁草原是蜚声中外的旅游胜地,草原的夏秋,香花遍野,芳草依依,迷人的美景使人心旷神怡。羊、马、牛、驼,一群群,一片片,或疾驰,或漫游,像彩霞在天际飘动,也像仙女撒下的珍珠、玛瑙,落在银链般的希拉穆仁河两岸……”

显然,这是内蒙古拿出来供天下人旅游观光的一处特别的胜景。

经过唐代诗人描绘的“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的武川县,我们就进入了希拉穆仁草原,史书上所说的塞外。

塞外的春天在梁若容的笔下,特别让人神往,“最有情趣的是在艳阳芳草地里看牧场。时间最好在太阳西下的当儿,成百成千的牛羊驼马,都吃得饱欣欣的,各有各的美丽。”袁尘影在《塞外杂写》中描述:“望不尽的蒙古大草原上,偶尔会看到大批的黄羊在原野上吃草……蒙古包前是一条蜿蜒的小河,包的附近有大批的牛马在吃草。”

可惜(在内蒙古期间,我别无选择地多次遭遇“可惜”这个词)当我们从武川到希拉穆仁草原,既没有看到网上介绍的美景,也没有看到20世纪梁若容、袁尘影等人笔下的希拉穆仁草原。真实的希拉穆仁,保留的只是草原的轮廓,举目望去,到处是裸露的沙地和一大片一大片在阳光下几乎是光秃的滩地,远看是似有似无的绿,近看是“瘌痢头”,狗啃过一样;草没有脚脖子高,看不到清清的水,寻不见牛羊成群;几个作为旅游景点的蒙古包,不伦不类地立在荒凉的草沙地上。在这已经不是草原的草地上,居然还横七竖八地开出了黄土一样的公路,仿佛是在草坡或者草地的胸膛上撕开了一条一条血口,马跑过是烟尘,汽车跑过也是烟尘,风起时,黄沙漫舞。

我们的导游是一个20多岁的姑娘,她因为拥有维吾尔民族的血统而显得端庄高雅,也许又因为草原月光的濡沫而灵俏多姿。然而,面对这样的希拉穆仁,她的解说就显得力不从心、捉襟见肘,左右不能逢源。真有些为她可惜,这样的草原是有些难为这位伶牙俐齿的小女子了。因为在这里,你必须发挥你的想象,以完形心理学的美学原理,努力去完善,你才能把它“艺术加工”成草原。比如,你必须把七青八黄、七零八落、东一团西一块的沙地和草滩想象成芳草连天,无边无际;把干涸的河道想象成流水在欢唱;把指头长的草,想象成比你的腰还高;把空旷的荒野想象成牛羊成群……这些都需要无中生有,需要点沙成草、成木、成水的想象力。梁若容们在20世纪写的是真实,而网上的介绍纯粹是所谓的“艺术加工”和典型的商业炒作!事情还不止于此,令人发指的是,草原还在遭受人为蹂躏。

有一位记者在网上发的帖子《谁来保护我们的大草原?》中描述了这样的惨状:“离开石宝钢铁集团,记者乘车沿着一条土路驶进了草原,一个黄土堆积的山丘挡住了去路,这里正在采矿,十几米深的大坑里,几十辆运载车正在往坑外拉运黄土。绿色的山丘被移平,变成了几十米深的大坑,低处的草场堆起黄土,形成了一个个几十米高的黄土山……一位在此居住了30多年的牧民告诉记者,为了保护草原生态平衡,防止草原沙漠化,现在这里禁止在草场上放牧,可是这些采矿者为了个人的利益,却把万亩绿色的草场变成了黄土山。”

有水的草原才是真正的塔拉

水是草原的灵魂,是草原上一切生命的原始基因。在希拉穆仁草原旅游度假村,从厕所到洗漱间,都有红色的字标明“节约用水”,这在我曾走过的地方是从没有过的一道“风景”。同样的情景也在呼和浩特、包头和鄂尔多斯途中的加油站、饭店以及这三个城市中不断再版和重复。

草原的特殊生物链为,水——草——牛、羊、马——狼、狐狸、兔子——鹰——人。所有这一切都是相依为命的。在这个链条中,水是本原,是一切的开始,是一切运行的血液。它们共同形成了有别于大海、山地、平原的生命之歌——草原壮歌。可以说,成吉思汗飞奔的骏马就是草原的水在飞奔;牛羊的欢叫,就是草原的水在欢叫。没有水,草原上的一切都无家可归,无枝可栖,是没了爹娘的弃儿……希拉穆仁草原上,水是基本没有了。整个内蒙古的河流、湖泊、水库等水面面积仅仅占全部面积的08%。没有了水,或者说严重失水,草原就贫血。草衰,牛羊没了食物,兔子无处藏身,狼、狐狸、鹰无可猎之物。动物们的命运就是在草原退场,退场后荒凉的草沙地就只剩下了人和马孤苦伶仃、形影相吊。特别让牧民心寒的是,要是继续没有水,他们的脚下迟早也会成为荒漠、沙漠……

阴山的悲剧也是无水。同行的司机说,阴山大多是土,但没有水,种上树也活不了。其实,这是一种无奈的循环:没有树木和草,阴山就无法蓄水,也就没有乳汁滋养敕勒川。汇集大青山(处于呼和浩特一带的阴山山脉被当地人称作大青山)99道清泉而成的大黑河,曾是滋养呼和浩特的母亲河,在郦道元《水经注》中称“芒干水”,曾是水草丰茂的天然优良牧场。她美丽的清波相拥千古传唱的昭君墓走过春,走过秋,走过风也飘飘,雨也潇潇……清人钱良择在《出塞纪略》中写道:“道经一河,广二三丈,水可及膝,古之黑河也。岸侧菖蒲甚盛,有白鹭孤立水滨。”

蒙古族作家高文修深情回忆童年:“大黑河的岸边,滩浅沙细,每到夏日,我们在河中打水仗,摸小鱼,有时还在南岸边的水草中捉迷藏……”如今,大黑河干涸了,苍老而且裸露的她,已羞于见人。今天的河套——土默川地区赖以存活的水,已经主要是地下水。人要吃,牲畜要饮,草原要用,农田作物要浇灌。祸不单行,本来就少的地下水还要被矿山和工厂无情地抽走。这些被粗鲁抽走的是草原的血和灵魂呀!已经忍辱负重疲惫不堪的河套——土默川平原,她的“乳汁”能够吃之不尽,抽之不竭吗?

我又要说到蒙古国,她的境内有大小湖泊3000多个,总面积多达15万余平方公里,城市居民占总人口的80%。丰富的水资源和广袤的草原足以让蒙古国的40多万牧民在草原上放歌,让一片一片云一样的牛羊马驼和野生动物在草原上欢腾,有如成吉思汗《大札撒》中诗意般歌唱的那样“让天空永远湛蓝,让水永远清澈……让长生天下的一切生物各享其安……”

《谁来保护我们的大草原?》一文中有一个细节:一位蒙古族老人在蒙古包里沮丧地对记者说:“有水的草原才是真正的塔拉(蒙语译草原),我们的草原不是塔拉,而是聂力木斯(蒙语译眼泪)。”在内蒙古期间,和我们接触的草原上的蒙古族人有度假村老板,有利用假期在度假村打工的女大学生和中学生,有牧民,有马场的马倌,他们谈起草原时都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奈和感伤。但最为揪心的,我以为是他们的眼中缺水。

草原“升级”为沙漠,牛羊马都“走人”

我的关于草原和内蒙古的“采访”是让人心酸的。

牧民:我就这点草场,长久不下雨,草不长,牛羊马没吃的。养活不了它们,也养活不了我们。一年就这几个月有人来。我们就依靠你们来旅游骑马有些收入。到冬天,连这点草也没有。就是风就是沙就是雪就是那个冷呀。我小的时候,在这个季节,青草长到我的腰。牛呀羊呀马呀吃不完。

度假村老板(蒙古族):没有办法,只有做这个。原来这个地方一到夏天,水多,草茂,牛羊欢。20多年了,再也没有了。再过些年,可能连眼前这些也会没有了,现在毕竟还有点草呀。

度假村打工的蒙古族女中学生:家里几年前就没有养牛了,马也没有,还有10多只羊。就是有,草场也没有草吃。在我的印象中,我们那里几乎几年没有下过雨了,草怎么长呀?春天的时候,一吹风到处都是沙。家中吃的用的都要买。妈妈看家带妹妹,爸爸和哥哥都在呼和浩特打工。

景区工作人员:草原没有救了。天气变化太大,老是不下雨。就是旱。草不见长,牛羊又多,羊把草根也啃了,草原怎么不退化呀?风沙是在吃草原,吃牛羊,吃人。你要到了张家口那边去看,好多的草场都沙化,成了沙漠。内蒙古已经成了沙尘暴的发源地,风沙吹到了北京……

的士司机:呼和浩特原来有条很好的河,叫大黑河,小的时候,到了夏天,我们还在里面洗澡。现在早就干断了。我的祖上是山西人。在内蒙古,最多的汉人就是从山西来的。呼和浩特的老城,人数最多的就是我们山西人。有一首歌叫《走西口》,说的就是我们山西人在荒年过不了,就到内蒙古来。那时,内蒙古的草原牛羊都会让我们山西人找到活口。

导游:现在原生态的草原就只有呼伦贝尔还有,现在都保护了,不接待旅游团队。所以,很遗憾,你们看不到。

让人心痛的是,当他们在向我描述草原昨天的时候,都用手比画当初草原的情景。这一细节与我在家乡经历过的一个场面非常相似:那是一个特别干旱的年头,我去了一家农户,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对我说,小的时候从没有这样干旱过。他指着光秃秃的山说:“那时遍山都是树!”他边说边用手比画,“桶一样粗的树!”他在比画时,眼中绽放出神往的光芒,仿佛是在说一个神话,一种阳光般的灿烂充溢在他的脸上。然而,当他把手放下时,眼睛突然就黯淡下来,就像是太阳突然就落山了……不过,我的家乡四川不断有雨水来补充,几乎年年都要防洪。但是,内蒙古没有呀!

“逐水草而居”是草原游牧民族的特点,他们根据季节的变换和水草的状况不断改变自己生存的区域,这就是游牧。借这样的方式,他们让草原的草场休养生息,用现代的话语方式,就是保证人和草原和谐共处,可持续发展。可现在的内蒙古,没有这样的“和谐”条件:巴丹吉林、腾格里、乌兰布和、库布其、毛乌素等沙漠总面积达 15万平方公里,几乎相当于四川除开甘、阿、凉三州之外的地方,这还不算我眼前的这种名为草原,实际需要“艺术加工”才是草原的地方。蒙古国减去全部沙漠,剩下的面积也和内蒙古差不多,而内蒙古的人口却比蒙古国多了2000多万,单是希拉穆仁草原所在的乌兰察布市,面积只有蒙古国的三十分之一强一点,人口却与蒙古国不相上下。

对于内蒙古草原来说,人多草原面积少的概念就是,本来只准备了一桌客人的饭菜,结果却来了十桌客人。“客人”多了,草原无法接纳,根本没有时间休养生息,哪怕是喘息。它只有把全部“家当”都拿出来。对于这里的牧民来说,“根据季节的变换和水草的状况不断改变自己生存的区域”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结局就是牛羊把草吃光,把草根也啃了,草原“升级”为沙化,牛羊马都“走人”。

马退出了英雄史诗般的历史舞台

蒙古人是马背上成长起来的民族。

20世纪50年代,内蒙古中学音乐课本中,有一支赞美蒙古马的歌——

我与战马并肩作战

我与战马生命相连

啊哈嘿,跨上战马

迎着太阳……

对于马,蒙古人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们是用心来讴歌他们的马。比如《成吉思汗的两匹骏马》《马头琴的传说》《头马赞》。哦,蒙古的马,雄健骠勇,昂首长空,咴咴嘶吼,风在脚下呼啸,云在头顶飞动……

当初的草原民族在没有离开森林和草原的时候,大多是以动物为主要食物:一是羊,一是牛,一是马。而后者的奔跑和雄姿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一种生命的昭示:他们驯化了马,让马延伸他们的脚,拓宽他们生存的空间。如果说牛是现实的,那么马就是精神的。前者的肉、奶和任劳任怨的劳作让他们肚皮充实,后者超越性的生存状态则把他们带入新的天地、新的境界。他们在马背上血液燃烧,意气升腾。

其实,草原上的马比蒙古人还要悠久,还要古老,还更有历史的沧桑。它们陪伴、见证,更是参与和助推了历史上匈奴、鲜卑、突厥、回纥、契丹、女真这样一些伟大民族的繁衍、壮大、辉煌。它们从来就是草原的主角,而不是可有可无的配角。

草原民族的血管中肯定有马在奔腾。特别是对于蒙古族来说,马的神采飞扬、力量和速度所展示的生命的张力,唤起了他们飞腾的血性和征服一切的雄心;同样,蒙古人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壮怀激烈,也激发出了马的生命潜能。天造地设般的绝配,二者交相辉映,强强联手,在蓝天下共同谱写了生命的豪迈,史诗般的辉煌。

然而,现代文明彻底毁灭了马生存的根基。当今的高科技军事技术,使马再也不可能出现在烽火连天的沙场充当主角,甚至连配角也不行,它们只有无奈地退出英雄史诗的旋律;牧民骑在马上扬鞭牧羊,是草原的一道独特风景,如今无羊可牧,马就只有沮丧地“下岗”;作为运输和交通工具,草原人已经现实地选择了摩托和汽车,因为它们更快捷更便宜也更方便,马只有伤感地接受人的“背叛”。

幸好有了旅游!骑马,是草原旅游开发的一个项目,如果没有这个项目,也许,马就真的只有进入历史的博物馆了。沦落到这样无聊的角色,马肯定是心如刀割。

我走向了骑马的场地。10多匹马被拴在进入骑马场地的铁栏杆上。旷日下,没有树为它遮阴,没有草让它进食,没有清泉容它解渴,它们立足的地方是同样裸露在烈日下的草沙地,还有它们自己的排泄物。它们失去了生命的依托,没有了天地的呵护。放眼它们的群体,找不到魁伟英俊的雄姿,感受不到昂首长空的气派,全都一个造型:耷拉着脑袋!

我骑上了这样的马。也许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保护我们骑马的马倌一路上都是小心翼翼地让马有一步没一步慢悠慢悠地走,而我的感觉马更是在有气无力地走。也许,它们因为长久地为了游人的需要,已经适应了这样的走路方式。做戏的规则,消解了它们野性的骚味,泯灭了它们身上的血性;它们只能以“娘们”的方式,屈辱地表演:脚下,没有云从风生;眼中,没有志在千里;呼吸,没有冲锋陷阵……在我看来,作为精神的马,它们事实上已经死了,死,先行来到它们身上,是心死!所以,我骑在马上感受不到有马奔腾的热血冲击我的大腿;所以,一到中途有景点的地方我们下马照相,它们就立即慵懒地瘫伏在地上,张口喘息。这时,你根本不会想到它的祖先是背负刀枪弓箭的神灵,驮着一个又一个勇敢剽悍的民族,飞腾于天地之间的嗜血动物……

马的这种情状,使我想到为我们做马倌的蒙古汉子。他的脸膛和肌肤粗黑,身上的肌肉奔窜着一种要跳出来的力,寡言,但脸上分明写着苦闷:不乐意做当下伺候我们骑马的这项工作(我费了很大劲,才从他的口中掏出只言片语:28岁,还没有结婚,有两个弟妹在上学)。凭直觉,我感到他瞧不起我们这些在马上身心不会放飞的人。他一定认为,这不是爷们儿的活路。他希望奔跑,希望自由自在地飞马扬鞭,希望在蓝天白云下赶着成群的牛羊,兴致涌来,扬起脖子猛喝一口马奶酒,对着大草原唱起豪迈悠远的蒙古歌……然而,他内心所憧憬的已经只能是一个远去的梦。所以我没能在他的眼中看到鹰和狼的眼神和气质,作为主宰草原雄风和作为草原主人的骄傲。有的是一种深入骨髓和血液的寂寞与落泊……

腾格尔泪流满面唱《天堂》

黄昏来到了草原。随着太阳忧郁地下山,马倌去了,马也去了。在落日的余晖中,他们相依相伴走了,淡化了,化成一支哀怨的歌,溶入了荒烟蔓草暮色。我的心中突然冒出了俄罗斯民歌《三套车》深沉忧郁的旋律:“是谁在唱着忧郁的歌……”哦,马会唱歌吗?如果会,我想它的歌声一定是低回深沉,凄凉哀伤——

走过多远的地方才叫流浪

历经多少风霜才叫沧桑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高山白雪融化的故事

风、河、泥土、天空、森林、沙漠

请为我燃起一盆小小的火

烘暖那些冰藏的回忆……

腾格尔的《旅情》这支歌,是不是草原的马让他唱的?歌声中类似古歌“折杨柳”“关山月”的凄婉的旋律,在我听来就是关于草原无尽的落寞,马的落寞,也是成吉思汗的后裔蒙古汉子的落寞……

夜幕降临,草原起风了。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苍凉来到了草地。我躺在草地上,仰望星空,仰望草原上寂静而高远的星空,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孤寂。耳畔又响起腾格尔如泣如诉的歌声——

蓝蓝的天空

清清的湖水哎耶

绿绿的草原

这是我的家哎耶……

哦,腾格尔的《天堂》,此时在我的感觉中是带血的呼喊,是追忆一个失去的美好梦境,是如同星空一样浩瀚辽远的怅惘。我分明感到腾格尔是披头散发奔走在草原,撕心裂肺地唱,泪流满面地唱。他是在为草原招魂,为马招魂,为一个民族招魂,更是在为我们招魂……

“啾——啾——”,寂寥的星光下,夜幕笼罩的草原深处,蓦然传来一声一声凄凉哀婉的马的嘶鸣,我的心一阵悸动,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奔驰的骏马

洁白的羊群哎耶

还有你姑娘

这是我的家哎耶

我爱你我的家

我的家我的天堂……

图片 网络

文字 陈大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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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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