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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砚秋先生在莫斯科谈徐悲鸿先生及他的三位老师

 菊部文存 2020-07-09

卢开祥

卢开祥先生为徐悲鸿弟子,原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工作部负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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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我参加在莫斯科举行的第六届世界青年联欢节,由于工作的需要提前到达莫斯科,我被安排与一位长者同住,他便是我所敬仰的程砚秋先生。童年时代我便接触戏剧,爱好京剧,那时我就知道程先生是“四大名旦”之一,也知道程先生唱腔极有特色,在我心目中程先生是一位了不起的艺术家,想不到30年后竟在远离祖国的莫斯科有幸能和程先生同住一室,使我既惊又喜。

程先生的公子程永江先生,当时在苏联列宁格勒美术学院攻读美术史及美术理论。程先生想念他久别的儿子,希望在联欢节开幕之前和永江先生一聚,待联欢节开幕后,大家一忙,就恐难有相见的机会。程先生也盼望,如有机会,在联欢节中由永江先生担任他的翻译。他的这一愿望后来得以实现,这对程先生来说是莫大的安慰。程先生是这次联欢节特邀国际评委,是东方音乐及演唱方面的主要负责人之一。程先生提前来到了莫斯 科。由于种种原因,永江先生未能及时到达莫斯科,所以,给他留下的床 位就由我来补充。

在与程先生相处的日子里,我亲身感受到他是一位为人谦虚、待人和蔼、为人厚道的人,而且在生活上十分简朴,这是我所没有想到的。所以和程先生接触后,使我产生了一种像对徐悲鸿先生一样特有的亲切感,他没有一点大艺术家的架子,却有一种让人可敬的长者风度。

当他知道我是徐悲鸿先生的学生后,对我倍感亲切,谈话内容更加丰富,顿时气氛也显得活跃而融洽,他那艺术家特有的热情自然地流露出来,他热烈的情绪深深感染了我,使我激动不已……他感情深厚地回忆了和徐先生的认识经过,他若有所思地说:“那是将近40年前的事了,我记得那年余寒未尽,天气还没有转暖,悲鸿先生初到北平,那时的徐先生年轻而又潇洒,他带来康有为先生给我的老师罗瘿公先生的介绍信,请罗老师设法将徐先生推荐到法国留学。罗老师便将徐先生引荐给当时北洋政府的教育总长傅增湘先生,并得傅先生的允诺,如有机会一定派遣徐先生到法国公费留学。”程先生说,“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徐先生到北平那年,正是我拜梅兰芳先生为师的那年。”

话题转到师生关系上时,程先生显得有些激动,他说,在旧社会中常言道:“师徒如父子”,在当时拜师学艺时就常说这句话,也是那时师生关系中一种特殊的感情——亲如父子。过去每家的堂屋中都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将老师的地位看得很高,这也是一种“尊师重道”的美德。程先生说:“我有三位老师,我非常感谢他们对我的教导,在他们的栽培下,我才在艺术上有些微的成就。”

▲15岁的程砚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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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瘿公先生对程砚秋先生,确有父子般的深情,程先生说:“如果没有罗老师对我的关心,对我的教育,就没有我的今天。”事实确实如此, 程先生在艺术上的每一点成长都是罗瘿公先生的苦心培育,罗先生要将程先生培育成一位有成就的艺术家,而不是普普通通的一般艺人,所以罗老师首先抓程先生的文化学习,进而亲自对程先生讲授诗、词、书、画,亲自布置作业,每天认真检査,凡是和戏剧有关的一切文艺方面的知识,都要使程先生有所接触、有所了解,有的还要能掌握,为什么要这样做?程先生说:“在旧社会,一般艺人没有文化,学艺单凭口传心授,往往传来传去,时间长了,音走了调,字失了真,唱了半天不知唱的是什么,说的是什么, 问老师,老师也不知道,这是艺人没有文化的苦衷。”程先生在罗老师的培育下,就是要改变艺人学艺时的难处,罗老师具有远大的眼光,使程先生掌握了文化,提高了艺术修养,使程先生得益非浅。罗老师还为程先生专门请了武功老师,不仅仅是为了适应舞台上的需要,而且也练就了一身好武艺。(抗日战争胜利后,徐悲鸿先生曾经给我们讲过:北平沦陷后,程先生性情刚直,路遇日伪特务欺辱百姓,程先生挺身而出,只身痛惩一群披着人皮的豺狼,打得这群特务汉奸们抱头鼠窜,这全凭程先生的胆识和武艺,程先生不仅是不为日伪汉奸演出,而且也不让程派剧目在北平沦陷区出现,他不交出剧本,旁人无法演程派戏,凭着一股正气,程先生到农村务农耕田,平时读书、作画、写诗以度时日。徐先生极为敬佩程先生的民族气节,他要学生们学习程先生的傲骨精神,在敌人面前铮铮铁骨,一片对祖国,对人民的忠心!)

程先生能文能武,写作能力也很强,他为自己写了几个很能代表程派艺术特点的剧本留传后世, 成为程派艺术中的精华部分。程先生感慨地说:

“我之有今天,是全凭罗老师的心血浇灌。”

▲罗瘿公撰文讲述为程砚秋赎身的初衷

▲罗瘿公赎出程砚秋时写的诗篇

▼罗瘿公要求程砚秋必读的曲目

▼罗瘿公为程砚秋撰写的剧目说明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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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瑶卿先生是程先生在艺术上把关的老师,每一出戏的排练,无不浸透着王老师的一片心血,无论是在唱腔上的吐字发音,还是身段上的一招一式,要求极为认真,绝不马虎,唱腔要配合内容,身段要扣准戏情,手一指,眼一亮,嘴一张,腿一抬,都要配合身段的需要,处处要做到点上,“假戏真做”,就是要“卖力”要能准确地表现出角色的人物性格,恰如其分地反映出角色中应有的举止行为,这样才能抓住戏的深度, 也才能抓住人心,在台上的演出才能使台下动 情。唱要字正腔圆,念要口齿清楚,做要不过不温,打要灵活多变。这些功夫全是练出来的,只有在练字上狠下工夫,才能熟能生巧,巧则出精。每句唱腔,每套道白,每个动作,每个架势,都必须在台下练得滚瓜烂熟才可上台,要是做不到这一点,上台后就会产生种种意想不到的后果,经常遇到的是:一张口,不还腔就顶板; 一道白,不清楚就含混;一亮相,不过火就太温;一开打,不利索就失手。王老师经常把为什么要苦练基本功的道理讲给大家听,使大家知道练功的重要性,使大家明白了将来上台后不致丢 丑,不致“下不来台”。当然练功是很苦的,也是很枯燥的,一个动作一天就要练几十次,甚至几百次。“一抬腿见功夫”,这不假,要经过勤学苦练才能达到,有的武生为了 “一抬腿”的功 夫,三百六十天是将两条腿吊起来睡觉的,年年如此,就是要使腿达到直和顺溜的要求,不经过苦练这“一抬腿”是肯定抬不好的。“严师出高徒”、“苦练见功夫”。练功很苦,很累,王老师比学生还累,他一直陪着学生练,每一个动作 达不到要求绝不通过。程先生说:“王老师虽然对我很严,我却十分感激他,正是有他的严格要 求,才使我在艺术上有所长进”。

▲王瑶卿剧照

王瑶卿是昆曲名旦王绚云之子,清末与京剧名宿谭鑫培、汪桂芬、陆华云、钱金福、杨小楼齐名, 为清末民初的名旦之首,谢别舞台后专心授徒,“四大名旦”都得到了他的精心栽培,被梨园界尊称为"通天教主”。程砚秋演出的《龙马姻缘》、《梨花记》、《琵琶缘》、《贺后骂殿》、《红拂传》等程派名剧都是由王瑶卿安腔导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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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先生15岁时,在罗瘿公先生的操持下,在北京拜梅兰芳先生为师。 梅老师给程先生说了梅派的看家戏《醉酒》,由于程先生的功底厚,梅老师说完戏后,程先生便能从中领悟到梅派艺术的要点,便能按梅老师的路数将《醉酒》走了下来,接过了梅先生的衣钵。

在程先生拜师前,徐先生到达北平,罗瘿公先生特请徐先生画一幅梅兰芳先生扮装的《天女散花图》,作为程先生向梅先生拜师时的见面礼, 徐先生愉快地接受了这一重任。程先生谈到这幅画时,心情极为振奋,他高兴地说:“这幅画给我的印象很深,将梅先生画得很美,不仅形似而且神似,恰如一位天仙若隐若现地在云雾缥缈之中,身上的衣纹线条画得生动自然。这幅画有中国画的基础,有西洋画的技巧,所以惹人眼目。徐先生将这幅画表现得喻意深远,作为向梅先生的拜师礼是再好不过的了,我还得感谢悲鸿先生为我准备了这份厚 礼。”《天女散花》是梅派剧目中“看家戏”, 画的是梅先生本人,“散花”比喻梅先生将他的艺术种子洒满人间,有遍地开花之意,……当 时罗瘿公先生面对这一佳作,大为吃惊,连声叫 好,他兴奋地说:“真是名师出高徒,南海(康有为)眼力果然不差,悲鸿手段确堪称绝!”当即赋诗一首题于画上,并及时送去装裱以应佳期。罗公题诗:

后人欲识梅郎面, 无术灵方可驻颜。 不有徐生传妙笔, 焉知天女在人间。

梅先生看到这幅画时,非常赞赏。程先生拜师那天,特将此画挂于席间,观画者人人赞叹。

▲徐悲鸿为梅兰芳绘《天女散花图》

▲梅兰芳

▼梅画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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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先生在北平期间,经常和一些著名京剧艺术家交往,关系密切,也经常看戏,这对徐先生在生活上、在艺术上都产生了影响,如他作画时,到了得意之处便情不自尽哼一两句:“一马离了西凉界……”或是“八月 十五月光明……”。在徐先生的创作中,有些是以京剧为题材的内容。他 经常对我们说:“美术和戏剧的道理有些是相通的,从戏剧的内容来看也是极为生动的。有些戏就是反映了中国古代历史,有些是反映了人民的生 活,有些戏很抒情也很优美,值得我们美术家去创作,去表现,这些戏剧 中,人物有性格,背景有场面,画面有色彩,等等。我联想到徐先生和我 们谈过他曾设想根据京剧《三击掌》创作一幅王宝钏抛彩球的戏剧故事。 他强调画面上一定要加上一个戏剧中所没有的丑相公,来增强画面的生动 性,这种纨绔子弟不敢和薜平贵交手,但又不甘心就此作罢,只好偷偷地拿出一锭银子来想交换薜平贵手中的彩球。王宝钏担心薜平贵上当受骗, 所以画王宝钏应突出一个“忧”字;薜平贵不理会丑相公的诱骗,所以画 薜平贵要突出一个“喜”字;那丑相公要突出一个“卑”字。这样就将三个人物性格突出的表现出来。在徐先生的画稿中,有不少以戏剧内容为题材的稿子,如《秦琼卖马》、《霸王别姬》等,通过这些作品,使我们能看到京剧对徐先生在创作思想上的影响,也给了我们一个启示,中国的戏 剧故事也是美术创作中的一个方面。国外的很多戏剧故事如莎士比亚的作品,能成为很多画家的创作题材,为什么关汉卿的作品不能成为画家创作的对象,这个问题值得我们的美术家去研究,去探讨。

徐先生也很欣赏演员们练功的一句座右铭:“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内行知道,三天不练观众知道。”又如“曲不离口,拳不离手”, 等等,凡是搞艺术这一行,无论是画、写、吹、拉、弹、说、唱,都是要练,而且应该每天练。徐先生把演员们练功的重要性应用到画家们的身上来,以此来鼓励画家们及学生们练功的积极性和自觉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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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程砚秋先生在莫斯科相处的四五天中,时间是短暂的,在交谈中使我知道了很多事情,也启发了我对一些问题的思考,对一些艺术上的问题有了明确的认识,这些都是程砚秋先生给我留下的长期难忘的印象。联欢节的日期将近,程先生由于工作需要便集中到“乔巴也夫饭店”(中国人称为夏伯阳饭店),是一所高级宾馆,是苏联当局专门为联欢节国际评委们准备的驻地。我多么不愿和程先生分开,惜别时心中有一种莫明的惆怅,使人依依……。没想到此一别竟成永诀。回国后不久,1958年3月,突然在报上看到程先生病逝的消息,使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仅仅半年的时间,半年呀!竟会产生如此的变化,难道程先生真的离开了我们?我决不相信……一直到现在,他的音容笑貌还亲切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总是忘不了在莫斯科和程先生相处的四五天,那令人难忘的四五天。

1986年7月于北京银锭桥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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