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婶子,走好

 家在黄岛 2020-07-10
前记:在胶南西部,女婿都把岳母叫婶子,岳父叫叔,可能女婿若把岳母叫妈,岳父叫爸,显得有些矫情吧。





“娘没了,再也见不着娘了!”送走岳母后,妻为了陪岳父和给岳母上三日坟,在家多住了两天。第三天,妻拖着疲惫的身子挪进家门,一下子软摊在沙发上,空洞的眼睛似乎望着我,又像盯着墙,喃喃地说,泪珠顺话缓缓的滚着。

岳母走得出乎意料,无征无兆,如行驶在平静海面上的一叶小舟,突遇涡流,打了个旋,没了。上午,岳母还与牌友打牌。午饭后,岳父冲上茶,俩人盘在炕上,拉拉呱呱喝到三点半。太阳敛了些光芒,少了许毒辣,岳父叮嘱岳母躺下歇歇,他到地里看看庄稼。一小时后,岳父回到家里,却再也叫不醒岳母了。岳母神态自然,面容安详,与平日睡觉无两样,但这次是长睡不醒了。

岳母享年八十三岁,丙申年五月十四日去世,民国二十三年出生。当时风气女子以天足为耻,三寸金莲最美。长到四、五岁就要裹脚,一双天足,难找好婆家。童谣曰:缠小脚,嫁秀才;吃白馍,就肉菜;缠大脚,嫁瞎子,糟糠饽饽就辣子。何为裹脚,书上这样记载:“用5尺长2寸宽的布条,紧紧地缠在女童的足上,把足背及4指下屈,压至足心,被缠者痛得汗如雨下,甚至鲜血淋漓。亲自动手的往往是母亲,缠一层,还要抹一些唾沫以便防滑收紧,不管女儿如何哀哀痛哭,做母亲的毫不怜惜,说是“娇女不娇足”。长大后双足因肌肉挤压,指甲软化,嵌入肌肉,肌骨变形成弓状,腿部不能正常发育,瘦削如棍。脚长以三寸为佳,因此称为“三寸金莲”、“弯弓”,所谓“小脚一双,眼泪一缸。”裹脚之惨,非同寻常。
裹脚多在寒冬腊月,好处有二:一、不易发炎;、二、有冰止痛。岳母七岁那年冬天,不能再拖了,再拖就会错过裹脚的最佳年龄,脚不仅不能裹小,人还要多遭罪。在多次劝说、哄骗、利诱无效后,岳母的娘决定来硬的。岳母一看见娘去拿裹脚布,撒腿就跑。那时还是冬天,大场赫赫有名的白马河从岳母村东流过,河里结着三指厚的冰,岳母慌不择路穿过半里长冰面,一头窜到河东岸,任凭娘在河西岸利诱、哄骗、叫骂,不到天黑不回家。如此三番的猫捉老鼠,岳母的娘妥协了:“你这个不吃亏的机灵鬼,到时找不着婆家不要怨娘。”
春挖野菜秋拾草,日子随白马河的水缓缓地流着,转眼有人上门给岳母提亲。“小伙是邻村,力大腰圆,腿粗肩壮,地里的活样样精,人勤手快,放下锄头拿䦆头,没闲着的时候。”媒人摇三寸不烂之舌,吐天花乱坠之词。“姓姜,家有四兄弟,他排行老二,老大从小闯外,已成家。”
岳母低着头,半天没吭声。媒人见气氛有些尴尬,转身问岳母的娘:“您看这事怎么样?”
“女大不由娘,新社会还是闺女自己拿主意吧。”
“他家是不是还有四个女姊妹?我常和他家三妹、四妹在白马河洗衣服,对他家的情况知道一些,老二人能干,但没读过书,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姊妹多,家穷,我不嫌弃。我愿意找个识字的,他家老三还在上学,听他姊妹说书读得很好。”
锣鼓听声,说话听音。媒人明白了岳母的意思:“我回去问问姜家,不过你和老三年龄差的有些大,你比老三大七岁。”
很快媒人回了话:“姜家愿意,老三也没说‘不’字”。人穷志短,姜家男女姊妹八个,虽说男的老大已成家,女的老大、老二已出嫁,但家里还有三男两女,能解决一个是一个。还有一个原因,解放后,提倡男女平等,女人能顶半边天。岳母天足,干活跟趟,过门就能给姜家挣工分,对人多劳力少的姜家,是件大好事。
岳父还在胶南一中上学,但对于缺劳力的姜家,婚事越早越好。岳父请假回来和岳母成了亲,又回去上学。男人在外上学,不但不挣钱还得吃家里的,岳母自然要受气。受公公、婆婆的气不说,就是小叔子、小姑子也是白眼珠多黑眼珠少。
结婚一年多,大姨子出生,家里又多了张嘴,岳母在姜家更不受待见。后来发展到婆婆撮撮岳父跟岳母离婚。岳父在外接受了些新思想,加上母亲的教唆,一冲动就给岳母写了封信,提出离婚。岳母找人读了信,一怒之下,抱着大姨子步行二十多里到了泊里汽车站,当时大场还不通公交,买上票就去了胶南。学校看来了学生家属(当时学生结婚很普遍),把岳母安排在临时家属房住下,岳母、岳父经过一夜深谈,岳父从此打消了离婚的念头。
刚强的岳母回到村里,就提出分家,姜家为摆脱累赘,欣然同意。那时大家都穷,分不到饥荒就是好的。岳母分到了两双筷子,两只碗,粮食粗细共几十斤,钱没有,房子没有,愿意在家住就还住原来那间,不愿意自己出去借房子。
岳母借了两间房子,带着一岁多的大姨子,供给着岳父上学,开始了独立门户的日子。岳母的经济头脑就是那时激活的。岳母白天在队里挣工分,空暇时间开始先养小鸡、小鸭,卖鸡蛋、鸭蛋,后来又孵小鸡、小鸭,卖小鸡、小鸭;岳母不怕苦不怕累,什么挣钱干什么,养过蚕,编过席,卖过蓑衣和箬笠。
有一阶段卖麻最赚钱,但收割麻是男人的活。当时农村湾很多,麻就在湾里野生野长,湾里的泥又臭又深,男人都只穿裤衩下去用镰刀割,岳父上学不在家,岳母把裤脚一弯,毫不犹豫的下到湾里,割得一点不比男人少,出来浑身是泥。
趁天好,赶紧扒麻、晒麻、梳麻、卖麻。大场西边五莲县的麻贵,岳母天不明就起来,背着还在熟睡的大姨子,走三十余里地赶五莲县的潮河集。
岳母走走歇歇,到了集上天已大亮,好位置早让人占去了,岳母人小,不到一米五,瞅个空就能挤下。卖麻的多是老头,岳母是个年轻小媳妇,还背着个孩子,大家都可怜岳母,有意给岳母腾点地方。  
麻干没重量,卖麻都用以钱为单位的小称,岳母没有,只能借别人的用。大家都愿意借给岳母,不是因为岳母是年轻小媳妇,是因为岳母不识字但有一手好账盘,小九九能倒着打,重量出来,价钱随之从岳母的口里喊出来。卖麻老头大多不会算账,都有求岳母呢。
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在岳母的经营下,岳父虽然上学,但家里的生活一点不比别人差,甚至更好。岳父高中毕业后,一直在外工作,家里里外外都靠岳母。岳母有五个孩子,两男三女,即使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时期,过年每个孩子从头到脚都是新布新衣,从来不让妹妹拾姐姐,弟弟拾哥哥的衣服穿。
自己生活好,岳母也愿意帮衬邻里百家,谁家一时手头不便,缺个三十五十,上门取取借借,都有求必应。
岳母从不服老,一生紧跟时代潮流。八十多还和二、三十岁的小青年打牌。去年我们回去,岳母要和在胶南的大姨子微信视频,看见大姨子(一米五五),岳母对我们说:“大嫚长得不丑,随我,就是矮了点,没有我高。”逗得我们哈哈哈大笑。
岳母走了,走得那么突然,就像瀑布坠入万丈深渊,就像音乐高潮骤然断弦,就像惊雷乍响后的夜晚。
送走岳母后,女儿和我在家吃晚饭。吃着吃着,女儿流泪了。我问:“想姥姥了?”,女儿一听,哇的哭出了声:“爸爸,姥姥怎么说没就没了?!二十天前给姥姥过生日,姥姥还提前包好了粽子让我们捎着,我还给姥姥照了张戴生日皇冠的照片,姥姥笑的多开心。爸爸,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说没就没了?”
是的,岳母四月二十六日生日,我们都回去,欢欢喜喜一大家人。走时还叮嘱:“都大忙忙的,单位不放假,五月端午就不用回来了。粽子我都包好了,你们每家捎些,我和你叔身体都很好,不用挂念。”
岳母的去世,让女儿成长了许多,对生命有了敬畏和思考。人为什么活着?这是一个哲学问题。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个普通人,因为巧合来到世上,就要像花草一样,无论外界条件如何,都要开花结果,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尽情的绽放自己。婶子!您做到了!

作者简介:张福堂,教书糊口,授二十余年数理而略知皮毛,司考取A证却律不懂,好打乒乓球艺稀松,十年如一日,骑脚踏车上下班,唯此技尙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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