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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 | 十八床(下)

 家在黄岛 2020-07-10
 

 

文/韩松礼

俞大夫再一次询问莫海生时

7

莫海生脸阴沉着说,“效果不明显。上次我在门诊打了三天吊瓶,就觉得明显好了,如果不是你坚持要巩固的话,我就不再打了,那回每天打两个。现在每天打八九个,一打就是十几个小时,为什么我没觉得有效果呢?”

他说的上次就是半年前,也是因为胆囊炎他来这家医院,也是俞大夫给他治的。不过那一回是在门诊。俞大夫说:“病是越犯越重的,你治过一次,好比伤口有了一层硬膜,这对药物吸收是有影响的,所以不会立竿见影。另外这一次你是住院治疗,我给你调理得比较全面,用药当然会多一些。这样吧,不行咱就换换药看看。”莫海生眨巴眨巴眼,无言以对,在这病床上,一切由大夫做主。

与他说完,俞大夫转身走到十六床前,小王还在很投入地玩他的“斗地主”,他说自己是这个游戏的高手,还在电视上表演过呢。俞大夫站在他的床前,看了一阵,等他玩完一局,说,“你先停停,咱俩说说话。”小王说:“好唻。”他把电脑合上了,说,“俞大夫有什么指示?”俞大夫说,“不是指示,是个通知。今早上,我们院里几位专家,有两位教授,还有我们科罗主任和我一起,对你的病情做了综合研究,最后的结论就是,你的手术暂时不做了。打打针吃吃药,再看看。”

小王刚刚还堆在脸上的笑,没了。他用没打吊瓶的手推了推黑框眼镜,停了几秒钟,说:“什么、什么情况?是不是很、很麻烦?”

“也没什么麻烦,我们觉得这次还不急于手术,先用药物治疗一下看看。”

“前几天都说好了,是要动手术的呀,我已经请了假了,还有我们家里……”

“不,不,你先别紧张,不用担心,咱先治治看。”

“不是担不担心的问题,我这里已经影响到正常生活了,”他摸着自己的脖子说,“这边已经有四个疙瘩了,再不切除,就会……哦,你们是不是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做了?是不是我已经……”莫海生看到小王的喉咙动了一下。

俞大夫说,“没有你说得那么严重,一切都在控制中。别担心,慢慢治,好吧?”

小王说:“你等等,我先出去抽支烟。”他挪下床,趿上拖鞋,回身拽过羽绒服,一只手在两边的口袋翻来覆去倒腾了几个来回,摸出来一包香烟和一只打火机,他装进了裤子口袋。然后,把吊瓶高高地擎过头顶,用打着针的手拉开门,走了出去。莫海生看到他那只举吊瓶的手,有些颤抖,从支架上摘吊瓶的时候,反复了两下,他都替他担心,怕他拿不住会掉在地上。屋里很静,谁也没有作声。俞大夫被晾在那里,显得有些尴尬。他回身扫了一眼,见没人与他搭讪,就默默地走了出去。

不多时,许护士端着药盒进来,说,“十八床,莫海生。”莫海生已经习惯了她们的工作程序:每一次问询都要叫号,叫名字,尤其是打完一个吊瓶换药或是做皮试。所以他就应了声,“是我。”许护士大眼睛扫了他一眼说:“头孢皮试啊。”莫海生把右手递给许艳,许艳的细针头轻轻地在他手腕处扎了一下。他倒吸一口气,说:“疼。”许艳奇怪地盯了他一眼。

小王回到屋里,把吊瓶挂在架子上,没有再玩“斗地主”,他一声不吭地躺在了病床上,两眼望着吊瓶发呆。屋里空气沉闷,没有人说话,老爷子的戏匣子也没开,只有大个子的喘息声“呼噜呼噜”,好比前胸压着沉重的东西,不用力气就喘不上来似的,让人听着不舒服。

忽然,走廊里传进一阵哭嚎。先是一声爆炸似的女音“爸爸——”,接着是一片哇哩哇啦地哭喊。大个子说,“又一位革命成功。”那声调,说不出是什么意思。是幸灾乐祸?不像。是兔死狐悲?不像。是什么意思?大概大个子自己也说不清楚。小王怔怔地看他一眼,回身朝墙。别人都没出声。

莫海生突然觉得浑身发冷,他看看皮试,没啥异常,就把手放进被子里,又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心想,医院真是个特殊的地界,生生死死,都在这里聚会。临产的大肚子女人,挺着肚子进来,进了产房,生了。抱着娃娃出去,世界上多了一个新生命,一个家庭多了一位新成员,多是欢喜。生了病的,尤其是生大病重病的人进来,经过治疗,恢复健康,就像获得一次新生,当然也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还有一些病人,进来了,却再也不能走出去了,用大个子的话说就是“革命成功”,由这里直接去了火化场。那样,一个家庭就会失去一个亲人,一些人就会悲痛,有时候悲痛将伴随生存者一生。莫海生想想就有些害怕,他对医院,对这病房就生出一股莫名畏惧。这不啻是一个生死场。一个极特殊的生死场——在这里需要付出大把的金钱(不管你是不是情愿),来祈望医生给出一个完美的医疗方案,拯救生命于痛苦之中……

十七床陈老爷子完成了治疗,出院了

8

临走时,他向每一个病友摆手致意,然后,笑眯眯地离开了。一个护士进来,把十七床的床单和被罩枕巾统统换下。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上午换了药,下午莫海生就觉得疼痛感减轻了许多。俞大夫下班前来与他商定动手术时间的时候,他很痛快。俞大夫告诉他,如果确定手术,明天要再交五千元押金。他略一迟疑,点点头答应了。俞大夫走后,他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妻子告诉他已经到了医院门口。

莫海生把医生让他再交五千块钱手术押金的事,向妻子说了。妻子说,“该做就做吧,我去借钱去。”莫海生说,“看样子这回住院咱自己得负担个万八千的,我觉得有些头沉。”妻子说,“这不算啥,花个三万两万的,能治好你的病,我也放心了。你不知道那晚上看着你犯病遭那个罪,真恨自己替不了你。这一回,做了手术,就彻底根除了,多好啊。”妻子坐在床边的小凳上,看着他,说话软软的,声音很轻。莫海生心里一热。他看到她的头顶上,染过的发根里,冒出一片白发茬子。唉,她也老了。这女人跟自己这么多年,日子过得总是紧紧巴巴,如今,为给自己治病,又要背上一笔债务。他现在因为企业破产,享受协保待遇,每月五百四十块钱,加上妻子的退休金,一共才两千五百块钱,全家所有的费用都在这笔钱里,如果这次治病再花个万八千的,对当家的妻子、对这个家庭将是一个不小的包袱。他突然在心里转了个弯:先不做手术了。保守治疗吧,消消炎,不疼了,回家慢慢调养。自己还有一年多就退休了,退休后,每月的养老金也会将近两千块钱的,等那时候再做手术,经济压力就会小许多了。他暗自盘算好了以后,就对妻子说:

“我忽然不想做手术了。”

妻子说:“怎么了?你可别为钱的事操心,这个钱不多。”

莫海生说:“不是钱的事。我想想就觉得害怕,你说万一手术做坏了,我不就毁了吗?”

妻子说:“这个病的手术没有什么危险吧,你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莫海生说:“不行,我决定不做了。”

妻子说:“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似的,说风就是雨的?还是做了吧!”妻子抚摸着他打吊瓶的手,有些哀求地说。

莫海生用那只空闲的手使劲一拍被子,说:“定了,不做了!”

小王的媳妇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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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来了他们的女儿。娘儿俩一推门,女儿一声脆响的“爸爸”给这间病房灌满了朝气,像是沉闷的阴霾裂开一道缝隙,透出一缕灿烂的阳光。小王关掉了正在网上看电影的电脑,柔情蜜意地喊一声:“乖宝贝儿来了!想爸爸了没有?”“想!”孩子喊着就要往床上扑,被妈妈挡住,说:“哎哎哎,怎么没礼貌啦?”这孩子三四岁的样子,圆圆的脸,像妈;眼睛不小,长长的睫毛,很好看,这不像妈,妈眼睛不大,妈的眼睛还有点肿眼泡。倒有点像爸爸,爸爸的眼睛大。妈妈一提醒,小女孩不好意思地一笑,然后开始礼貌地冲着每一个床上的爷爷挨个问好,问好时还使劲点头,有点鞠躬的意思。末了,还特意自我介绍说:“我叫毛毛,希望大家喜欢我。”礼貌完了,讨了个满堂彩。小女孩兴奋,爬到床上,伸出小胳膊使劲缠住小王,爸爸爸爸地叫个不停。“爸爸我可想你了!你想我了吗?爸爸你这挂的是盐水还是葡萄糖?爸爸葡萄糖是甜的,盐水是咸的对不对?爸爸你不是上班去了吗,怎么跑到医院里来了啊?”一连串的发问,根本不容爸爸回答。小王就用那只空闲的右手,揽着毛毛,还把脸与女儿贴在一起,用手捏捏女儿的腮,摸摸女儿的脸,毛毛扬手一推他的脸说:“爸爸你该刮胡子了,扎人。”莫海生看着,抿着嘴笑。毛毛又说:“爸爸我们幼儿园里排舞蹈了,老师让我领舞呢,我跳给你看吧。”说着,就蹦下床,把米黄色的羽绒服脱下来扔给妈妈。然后,在屋子中间不宽的走道里,伸手、抬脚、扬头、弯腰,边哼着音乐边跳了起来。有了孩子,就有了欢乐。小女孩成了屋里的生命之光。

小王笑眯眯地看着女儿,光秃秃的脑袋随着孩子的歌曲节奏一下一下轻轻地点着。女儿舞蹈的每一次造型,都有意无意地朝着爸爸。忽然,他把脑袋转向一旁。莫海生看到他的眼里泪光一闪。他女人往他身边靠了靠,轻轻地把身子倚在他身上。

小王夫妇俩窃窃私语一阵,莫海生看到那女人的眉头皱了一下,接着又舒展开。他想,皱眉可能是知道了医生的治疗意见,展眉是她不愿把内心的忧虑表现在丈夫面前吧?这个女人表面上与丈夫说说笑笑,其实她的内心该经历多少常人不知的痛苦呢。

俞大夫巡诊。他对莫海生说,“你确定没问题了吗?”莫海生笑笑,说“真的不疼了。比我上次在门诊多打了好几十个吊瓶,多治了好几天,还是住院治疗呢,应该问题不大了吧。”俞大夫说,“那好吧,我下医嘱,明天你就可以出院了。我再给你开一些药,回家以后继续吃。注意饮食,不要喝酒吸烟,注意休息好。不过,我始终认为,你该做手术的。不然,总是个隐患。行了,就这样吧。明天我晚班,有事打电话。”莫海生说:“谢谢谢谢。”

早上起来,打开窗帘,是个大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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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把它的光芒先投在墙上,墙是雪白的,因为阳光的折射,屋里映得亮亮堂堂。许护士推着药物车过来。她说:

“十八床,莫海生。”

莫海生赶快应着:“哎哎哎,是是是。”

“今天上午最后两只吊瓶,完事你就自由了。”

“哦,好,好。谢谢你这些天对我的照顾啊!”

“不谢,这是应该的。呀,你看看,你这手背,又紫又青的,都不好扎针了。”

“呵呵,这都是你扎的吧?”莫海生有意开玩笑。

“嗯,也是啊。”许护士好看的那双大眼睛分明有了笑意。莫海生想想要离开了,不能每天都看到这双美丽的眼睛了,不免有一丝丝惆怅。

出院手续是由妻子办理的。莫海生问,“一共花了多少钱?”妻子说,“总共六千多,咱自费一千九百三十六块两毛八。”哦,还行。数字也挺吉利。莫海生显然有点高兴,他下床穿鞋。妻子要蹲下帮他,他说:“我自己来,这不是已经好了嘛。”妻子说,“那我先去拿药,你在大门口等等我。”他嗯了一声。妻子走了出去。

莫海生穿好鞋子,回身又把被子叠叠整齐,把枕头摆正。刚为十六床换完吊瓶的许艳说:“你走吧,这些我们整理。床单和枕套都要换的。”莫海生笑笑。有人喊许艳,她应声离开。

莫海生有点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床头的号牌:十八。十九床的林大个子一早就换上了一件雪白的衬衣,外面套上黑色开司米毛衫,脸刚刮过,显出几分精神,好像喘气也不那么吃力了。中午他要去参加一个婚宴,是亲戚家的儿子,他说:“去一回少一回喽。”他女人抢白他:“胡乱说些什么!”他说:“早死早利索,省得连累你。”女人说:“你尽说些没用的,我可没觉得你连累我们。”他哼了一声,没再搭话。

莫海生走到门口,在十六床小王的病床前站下,小王还在玩“斗地主”。他知道莫海生过来了,就停下手,抬头说:“恭喜莫大叔康复。”莫海生看到小王脖子上前几次手术的疤痕,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伸出手,在他肩头拍拍说:“多多保重!”小王极认真地点点头说:“谢谢莫叔,我会的。”莫海生敞开门,走出病房。林大个子穿上一件深蓝色棉大衣,戴一顶棕色绒线帽子,跟在莫海生身后往外走。女人在他床上收拾什么,见他走了,就说:“别急,带上口罩,戴上围脖。”他说,“我不戴那玩意儿,憋气。”女人说,“戴上,戴上。挡风,暖和。围脖呢,放哪里了?”

出了门,莫海生和林大个子一前一后下楼,莫海生说:“参加婚宴可不敢喝酒吧?”大个子眼皮一下耷,说:“哪敢!一滴也不行。过去我可真能喝,高度白酒我自己一瓶,没事!不过我还是愿意喝啤酒,最带劲的是鲜啤酒。我没病的时候,和哥们儿喝酒,一次喝半斤白的,还得再喝几扎鲜啤酒。那感觉,特棒!现在完了,一点也不敢喝了,喘不动气。我和老婆说了,等到医生说我这病没治了,就去给我搬一桶鲜啤酒回家,我喝了它。拜拜!操!人生就是那么回子事儿。别磨叽,不行就来个痛痛快快的。说真的,到头来,还是健康是第一位的。什么金钱地位美女啥的,没了健康,统统他妈滚蛋!”

两人说着话,确切地说,是莫海生听林大个子说话,不知不觉出了楼,来到院子里。气温较低,莫海生深吸一口气,哇,有些凉,不过倒也清新,一下子穿过五脏六肺的感觉。他转头仰望住了十天的医院大楼,竟有些依依不舍。回过头,莫海生看到许艳搬着一只药箱从仓库里出来。他对许艳笑笑,打个招呼说:“走了啊”。许艳红着脸,像是有点吃累,她只说了两个字:“好的。”她没说再见,好像医院的医生护士对出院的人都不说再见。是啊,谁愿意在这个地方再见面啊!莫海生认真地又看了她一眼,是那种满怀感激地看。忽然,他发现没戴口罩的许艳脸上有一道疤,从嘴角到颧骨下,一寸多长,那么明显,像是褐色的粗笔画上的。呀,他几乎要叫出声来。他为这美丽的姑娘惋惜。他转过头。

“你往哪走?”出了医院大门,林大个子问莫海生。莫海生下巴一抬,说:“前边。”他还在为许艳惋惜。大个子指指右边,说:“我往西。”莫海生回过神来说:“那边车多,过马路当心。”大个子说:“没事,真要撞死还好了呢,省得遭罪。”莫海生说:“可别乱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林大个子不置可否地笑笑。莫海生说:“多保重啊,后会有期。我往那走了,过去马路就是我家小区。”两人挥挥手,各自东西。

莫海生的妻子从后面追了出来,埋怨他:“你也不知等等我,我在给你拿药呢。”说着,上来挽住莫海生的胳膊:“走,回家。”莫海生有些不习惯被妻子挽着,他试图甩开。妻子反而更紧地挽住了他,他瞪她一眼。她笑笑,说:“忘了来的时候是我搀扶着你的?刚刚好了病,就摆大男人架子?放心吧,老夫老妻的,搀着走,没人笑话。”说着,拽着他往前走去。莫海生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任由她去。

太阳温暖地照耀着,这感觉真好。莫海生心里算了一下,从住院到出院整整十天。来的时候,天灰蒙蒙的,自己是捂着肚子弓着腰,而今,他腰板直挺挺地。除了觉得身上没劲,他已基本康复。他想,回去以后得好好注意,尽可能不犯病,实在要犯的话,最好等到退休以后。那时候,收入就提高了,报销的比例也会提高的。那时候,一定动手术,不再犹豫。忽然又想到那几位病友,那个挺乐观的小王和那个说话不在乎的林大个子,他们面对的是目前人类不好解决的疑难病症,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出院,祝愿他们幸福地过好每一天……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有人喊:“汽车撞人啦,撞人啦!”莫海生和妻子站下,回头看。几辆汽车停在马路上。林大个子的女人从医院里跑出来,手里抓着一条紫红色的围巾,边跑边喊:“老林,围脖!戴上围脖——”

                       (完)

韩松礼,青岛市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祖籍黄岛区柳花泊西窝驼。

 

投稿:jiazaihuangdao@163.com

编辑:jing1qiu(静秋)

校稿:裴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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