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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这一生

 家在黄岛 2020-07-10

哈哈

他们这一生

Ta men zhe yi sheng

1

文/赵笑勋

一直想为姥姥、姥爷写点什么,却因为每次起笔都心情都颇为沉重而放弃,到现在,姥姥走了已经两年了,很多事情都逐渐尘埃静落了,才试着理理记忆中他们苦难的一生。

都说人生有三苦:幼年丧父,中年丧子,老年丧妻。

姥爷这一生,这三苦都经历了,有的,还不止一次。

 

(一)

输12

姥爷属狗,今年已是84岁高龄,姥姥呢属鸡,这一对老夫老妻不知是应了自古以来“鸡狗不合”的老话,还是什么,这一生过得坎坷冗杂。

姥爷年幼时,家境贫寒,老姥爷欠了地主家三块钱(现在想来应该是大洋),实在还不上了,走投无路在村子后山的一棵树上吊死了,死的时候,身上还揣着家里仅有的一块钱,那年姥爷七岁。

兴许是磨砺过的孩子更懂得行走人间的不易,所以姥爷对遇到的每一次机会都分外珍惜。

姥爷在经历丧父之痛后,跟着村里的私塾听了不少课,更喜欢看书、听书,记忆力也非常好,常常到处淘换,看完之后还能回家说给大伙听,什么《杨家将》《水浒》《三国》《罗家将》等等,到现在还能数得头头是道。

后来,因为那个年代能识文断字的人不多,加上姥爷为人聪慧本分,便当了村里的会计,也成了家。

我的记忆中姥爷就是苏家庄子人,有二子一女共三个孩子,一开始跟姥姥一起轮流住在两个舅舅家,后来花三千块钱买了村子角落里的三间土坯房,木头棂子的老房子,一步宽的胡同,茅厕是在墙外面用玉米梗夹的,直到六七十岁了他们还在岭上种地,家里养着兔子,平时就割草、顺便捡点破烂卖维持生活。

可是母亲说,他们一开始并不住在那里,姥爷也还有一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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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他们的老家在秦家庄(音),母亲十二岁那年,因为要修水库,整个村子全部分散着搬迁了,或许是姥爷本分不会来事,也或许是因为不计较,总之他们一家被分到了最穷的苏家庄子。

那时,母亲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小舅只有几岁,现在说起来,他只记得搬家的事情,对于老房子、老相邻什么的,都没有印象了。

母亲跟我们回忆这些的时候,对老家的怀念是溢于言表的,据她的描述,他们以前住的地方,是我梦想中的家园,有点世外桃源的味道。

他们虽然是秦家庄(音)人,但他们四五户人家住在离村子不远的西坡上,姥爷家房前是一大片篱笆围起来的菜园,菜园周围种了各种树,桑树、柿树、山楂,篱笆前一条弯曲的小路通往村子,那些紫色的桑葚、黄色的柿子、红红的山楂涂满了母亲的童年。

“都说故土难离,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离开,再说我们去的还是那么一个破地方,什么都没有,说是村里按分配都给准备好了,但是那个村子就没有户有的,谁又能管你,我们去的时候,连把烧的柴火都没有。”母亲说的时候,我们都还没有成家,对于生活过日子的理解也没有那么深,所以,那时也就是听听,根本没有明白当时的情况到底有多难。

“其实,在秦家庄的时候,我们家过得还不错,你姥爷是村里的会计,有点公差干着,再怎么还饿不着,那时啊,我们家分配下来的把果子(剥花生)、把玉豆(剥玉米)之类的活,都不用我们自己干的,你姥爷把板凳往院子里一放,摆好水,点上灯,坐在那里等众人来了,说上一段白面小将罗成、豹子头林冲,往往众人意犹未尽的时候,那点活早就随手干完了。

就是搬去了苏家庄子,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情,等我们缓过刚开始的一阵,也还不至于跟后来那么难。”

 

(三)

输12

母亲说的后来的事情,我大体知道。

起因便是那个我不知道的大舅。

大舅是先天性心脏病,死的那年,我四五岁,按说应该有记忆的了,可是,直到现在,我搜肠刮肚也找不到半点,虽然,听母亲说他很疼我,常常把我举到头顶,看墙上的大马子(一幅画)。母亲说,那是他们唯一能见到他笑的时候。

搬家之后,姥爷的会计也不能做了,加上没米没柴人生地不熟的,日子实在难以维系,加上大舅的病,所以那时候,家里没有一点乐呵气。

母亲说,那时大舅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弄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谁要是跟他大声说话或者跟他说笑,他能当面摔东西而去。大家都知道他是因为自己的病而积郁,所以都尽量少说话,不惹他。这样一来,家里就更憋闷了。

大舅的病常犯,最厉害的一次是搬家之后那年冬天,下着很大的雪,半夜里大舅突然就犯了病,许是搬家之后的事情多了,他总觉得自己是个拖累,心里积郁得厉害,总之,这次发作很是吓人。

姥姥不知所措地在他身边喊着他的名字,哭也不敢大声的样子,姥爷见事不好,急忙踩着没脚脖子深的雪敲了好几家乡邻的门,借了一个拖车,跟姥姥一起顶着鹅毛大雪,半抬半拉硬是把大舅从大场镇苏家庄子那个沟沟坎坎的岭上,跋涉几十里地送到了泊里镇医院。

到的时候,天已经放亮了。

后来,姥爷见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跟姥姥商量之后,决定由姥爷带着俩个大一点的孩子——大舅和母亲,跟着当时的大潮走——闯东北。

或许,当时他们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那个有的是粮食、有的是地的东北,想在那里让大舅散散心,重新安顿这个眼看就要支离破碎的家。

东北还有个姥爷的远房亲戚。

怎奈,往往事情听说只是听说,实际上去了,却不是那么一回事,从母亲十三那年,一直到母亲十七岁,他们去了三趟东北,中间把大舅寄托在亲戚家一段时间,最后都无功而返。

母亲说,那三趟东北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从那以后,他们家就真的一穷二白了。其实,我觉得钱不是主要的,这三趟东北真正耗光的是姥姥、姥爷对寻找人生出路的最后一点期望。

因为,从那以后,他们就老老实实蹲在那个虽然山青水秀,却一穷二白的山沟里,一锄一铲从贫瘠的岭地上刨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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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听说是我四岁那年,大舅走了。

对于这个一出生,就注定了结局的儿子,我不知道姥姥、姥爷对于他的离去到底是怎么想的。

但,我觉得,无论如何不会有二舅的离去,对他们的打击更大。

二舅是姥爷三个儿子中长得最好的一个,一米八的个子,国字脸,眉目清朗。

记忆中,他一直都很能干,家里养了几头母猪,十多亩地,还经常外出打工。而他的病,就是去青岛打工时得的。

一开始并不严重,只是肝炎,后来才转成了肝硬化。

那时我不知道什么是肝硬化,也不知道它跟肝炎有什么区别,真正意识到问题严重的时候,是一次去姥姥家,看见二舅脸色很难看地躺在姥姥的炕头上,肚子大的像个快要生孩子的女人。对于我们到来,也只是淡淡地瞄了一眼,无力回应。

我回头疑惑地看了母亲一眼,母亲说:“是肝腹水,那个肚子里都是水,要插上管子抽出来。”

姥姥跟母亲在一边说话,不时地抹着眼泪,还不敢让二舅看到,我悄悄站在一边,小心地听着:“我昨天去小窝洛(音,另一个村子)找那个神婆子给算了算,她说…这个孩子…头顶上一片乌云,不好啊——”

不知道是不是神婆子真的会算,没多久,二舅就去世了。

他走后,留下了一儿一女,我表姐十五岁,表弟只有十一。 

那时的我对于死没有切身的感受,直到二舅走了之后,我去他们家走了一趟回来,站在姥姥家的屋子里,看着上次来的时候,二舅躺过的地方,半天无言。

看着周围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我就想,是不是我出去转一圈回来,他就会又躺在那了,可是无论我出去几趟,回来,还是空荡荡的。

我才开始相信,死了,就是真的再也不会出现了。

没法想像那一阵子,姥姥、姥爷是怎么过来的,只是去的时候会听到姥姥不时地懊恼地叨咕着:“忘了让他喝口茶水了,他临走了,就想这么点事,让他喝口罢——”然后,再抹一把已经浑浊的眼睛。

姥姥说的是舅舅最后住院的事情,医生嘱咐不能喝茶之类的,可是舅舅走之前唯一说的就是想喝口茶水,说完见大家为难又自己回绝了。

其实,人已经到了那份上了,还忌什么口啊,弄得现在,为了那一口水,让两个老人纠结了半辈子。

而我的纠结,却是为那一块兔肉,那时我到姥姥家出门,平时都不在二舅家吃饭的,那次舅舅却特地留我吃饭,饭桌上,他夹了一块肉给我,我刚想摇头不要,他骂着我说道:“死犊子,快吃,这是兔子肉,我特地为你杀的。”

快二十年了,虽然没有刻意去做,但那确实时我迄今为止吃过的唯一一次兔肉,不记得什么味道,也忘了自己到底吃了几块,只记得那句又爱又恨的话,“死犊子,快吃,这是兔子肉,我特地为你杀的。”

回来跟母亲说起来,母亲说,那时他已经病得很重了。

 

(五)

输12

姥姥、姥爷的人生走到这里,二舅的去世对他们的打击是最大的,什么背井离乡、什么穷困潦倒他们都磕磕绊绊过来了,可是二舅的走,他们真有些挺不过来了。

从舅舅生病厉害的那时起,到他去世后的那一年里,姥姥哭坏了眼睛,直到去世前看东西都是模糊的。

姥爷的性子也变了很多,本来就高瘦的身子,更瘦了,像根秋后的高粱杆,但他没哭,起码没人见他哭过,只是更加与世无争了。

是的,什么都不争辩。

帮着俩家(二舅母和小舅)收庄稼、扒花生种,白天晚上的弄回家干,俩个媳妇难免谁干多了谁干少了的说几句,他也好像从来没听到,继续干他的,好像他干的不是活,只为了心中的那一份但求平安,但求不再有风浪。

看着二舅留下一儿一女都未成年,姥爷让舅妈坐地招夫,又找了一个人帮着操持家务。

后来我们去给他们二老过生日的时候,往往饭菜都做好了,也不见他们一家过来,姥爷总是一次又一次走大半个村子去叫他们:“不用拿东西,就是让你们过去一起吃顿饭。”

妹妹气恼地说他们:“不来就不来,干嘛你个老的还得那么下作的去一趟趟叫他们,再说,他们不来也就罢了,孙子还是你的,总得来吧……”

而姥爷也不多言,只是说句:“他们忙,我再去叫遍试试。”

现在想想,也许让舅妈再嫁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有这个心里准备了。人也许就是这样,越是经历多的,越是平静坦然。在他们心里,只要你们都过得好好的,他们怎么都行。 

而姥姥也变得厉害,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大家去看她,她就总是笑眯眯地看着你,给你拿她自己炒的瓜子,有时是葫芦种,有时是方瓜的,然后她就坐在你身边,看着你笑。

你抱怨她把东西留坏也不知道吃,她笑,然后把已经发粘了的糖拨开喂你。

你说给她买了新的衣服,总也不穿,留着干什么,她还是笑,“这不缝缝还能穿。”然后再细细地打量着你,总也看不够的样子。

表姐总爱数落她,像数落孩子,有时候母亲都看不下去,但姥姥从来不介意,说起来就说句:“她十五就出去打工了,我这大孙女挺不容易的。”

二舅走之前,因为治病需要钱,表姐便早早辍了学,虚报了岁数去胶南打工了。其实我觉得表姐人心眼很好,就是嘴快点,她那些数落,也是抱怨姥姥不知道自己享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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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那一段时间里,家里的事情特别多,记得有句话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总之,姥姥的四个子女在那十年间,走的走,病的病,没一个落下。

好在母亲还有小舅家(小舅母生病)虽然都是大手术,但都过来了,

后来,我上学在外,往往一年才见他们一次两次的,还当天就走了,几乎没再跟小时候那样住下了。

记得那时每次住下,他们都高兴得不知所措。给我找这找那,东边炕席底下一小包,南边墙洞子(以前土墙上留的洞,据说是方油灯用的)拿一点,吃饭总是给我拿新做的饭菜,他们自己吃馏了不知道多少顿都发黄了的馒头,晚上睡觉也是早早从屋里的棚顶上,给我找一直放着没盖过的被子。

他们家直到现在也没有电视、电话,唯一的家用电器就是一盏电灯,一个小型收音机。每次留在那里睡觉,都会听着姥爷‘刺刺拉拉’的调换频道,听新闻、听书,从他那里,我认识了单田芳、田连元等,当然只是声音。

后来我听张作霖、杜月笙的时候,都会说起姥爷,每次此时,也往往更加思念。

那时,觉得他们这一生走到这里也差不多了,命运应该也看不过去,不会再作了,可是就在我上大学期间,表弟又出事了。

弟弟上完初中之后就经人介绍去了船上出近海,在船上打杂刷油漆。

干了一年回来没多久,突然被查出得了急性白血病。

看着刚刚成人,身高一米八多、面方目俊,出落得跟二舅一般无二的孙子忽然倒了,全身浮肿躺在401医院的危急病床上,姥姥偷偷地跟姥爷哭道:“怎么不让我们两个老不死的死,干嘛整天折腾孩子们,军(他们这样叫二舅)走了,弄了个孩子好不容易长大了,又……”

这一折腾,又是近一年,好几次的危急,弟弟够硬是挺过来了,虽然还有很多需要注意的事情,还有后期的复查等等,总之,结果是弟弟回家了。

姥姥后来跟我说起来,从来不说她自己的苦,只说她这两个孙子、孙女苦,孙子就不用说了,孙女呢送走了父亲,好容易帮着家里挣钱养大了弟弟,又这样,这一年跑里跑外、找人、借钱、陪床主要全都是靠着她……

是啊,姥姥看到了大家的不易,所以直到后来去世,她都是任由大家说什么她都答应着,只要你们都好好的。我,都行。

 

(七)

输12

姥姥走的比较辛苦,最后的几年她得了老年痴呆,先是说不上来家里的东西,往往指着盆说缸,随手放的东西,转身就忘了。

接着是不认识人,到后来,瘫在了炕上。

虽然姥爷和母亲不时给她清洗翻身,身下还是长了褥疮,半年后,终于走了,离开了这个让她万般无奈的世间。

姥爷说,她摔了一跤后就基本上不下炕了,可是有天,他出去了趟回来却发现姥姥不见了,他找遍了村前村后沟沟坎坎的,后来半下晌了,她绊绊磕磕地拎着一大提篮草回来了,俩个手上都是泥,裤子膝盖上也都是。

“她不知道去哪里挖了一大篮子草回来,看样子是连跪带爬挖的,明明不知道挖什么样的了,还出去,草都老了……”姥爷的语气里字字带着心疼,他知道这个陪了他一辈子的老伴为什么出去,她忘了,几年前他们就已经不养兔子了。

在她走之前,我赶回去看她,母亲说她已经好几天没有说过话了,问她什么都没有反应,有时候醒了,就直愣愣地看你一会儿接着又昏睡过去。我忍着泪水,看着白发凌乱,躺在炕头上的那个老人,想着她一整晚不睡觉给我扇蒲扇的情景,叫了她几声:“姥姥,姥姥——,我是婷婷,我回来看你了。”

姥姥睁开眼,感觉恍了好一会儿才调好焦距看到趴在她身前的我,然后,笑了。

母亲见我哭着不说话替我问道:“你看看这是谁,你还认识吗?”

“认的,俺大外甥。”

姥爷到还算平静,也许是早就想好了有这一天,他静静地坐在一边跟我们说她的事情,不时劝着我们:“中了,就这么回事了,回来看看就行了。”

我回来后的第三天,冬月初六,姥姥走了。

母亲给我打了个电话,说:“都不用伤心了,她走了对她是好的,那样子,活着也就是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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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现在,剩了姥爷一人独自生活在那三间已经可以作为古建筑收藏的老房子里,依旧没有电视,没有电话,只有一部大家帮着淘来的收音机陪伴。

偶尔给小舅打电话的时候,他也在,跟他聊几句干什么来之类的,他就说:“我去旅游来。”

“旅游?”我知道不是我想到的那样。

“嗯,去西边岭上走走,有时走到小窝洛、凤蹲(音,西边的两个小村子),看看周围的变化再回来。”

他不愿给儿女添麻烦,连来我们家少住几天都不肯,劝他,他也总是说:“我自己一个人自在,爱上哪上哪,爱什么时候吃饭就什么时候吃饭……”

是啊,姥姥、姥爷这一生就应了“俭拙朴实”四个字,没做什么大事,没有什么人知晓,百年之后也会跟千古以来的亿万百姓一样,泯灭在历史中。但他们教会了我们一个道理——人这一生,我们无法祈求什么,只能平静地接受即将到来的一切,好的、坏的都要平平静静地去接受它。

我们不奢望一生风平浪静,只能告诉自己,有多大的风浪袭来,就要有多大的勇气挺过去。

文/赵笑勋

笔名篱落。1986年出生于胶南市大场镇(现黄岛大场镇)。从小喜欢文字,喜欢花花草草,喜欢一方篱落疏疏的小院,庭院虽小,可容四季。

 

投稿:jiazaihuangdao@163.com

编辑:jing1qiu(静秋)

校稿:裴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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