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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之节是闲情

 家在黄岛 2020-07-10

文/姜成林

说来惭愧,每次意识到中秋节临近,给我的第一回忆不是佳肴满桌,也不是觥筹交错,而是午后秋阳中的挥汗如雨,和入夜秋雨中的阵阵寒冷。

我记得那天晨曦微露,刚能辨人,父母早已备好牛车,唤我上车。我刚从睡梦中醒来不久,刚一出房门,就觉凉意透骨,抬眼看了看父亲,父亲长衣长裤,脚踏一双军用球鞋,手里挽着几根绳子,脸色深沉,犹如一个阵前战士。母亲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这才轻声说,穿得有点儿少……

我悄声和母亲说,今天不是八月十五吗?

母亲叹了口气,仿佛说给自己听:你看这不是去收玉米嘛……

父亲坐在牛车车头,大手一挥,手中鞭子响起一声沉闷的鞭响,牛车就此启动。大街上早已车来车往,更多的是和我们一样,空车前往;也有几辆牛车满载玉米,远远看去,像一条条慢腾腾的黄鱼,露出脊梁游动在黑黝黝的深水里。

父亲望着自己的空车,有些焦急,他冲着牛象征性地吆喝了几句,与其说是催促黄牛,倒不如说是催促自己。黄牛仍旧身负重荷,眼望着远方,茫然地一步步踏将过去,不知下一个起点在哪里。

终于到了我家的玉米地了。这片地我很熟悉,不熟悉的是上面的庄稼。这片玉米播种的时候我送过化肥,锄草的时候我送过水,现如今秋收的时候,这片玉米早已没了以往的欲滴翠绿,更没了先前的亭亭玉立,反倒透露出一派暮秋之黄,和十足的垂垂老矣,如同一个曼妙之少女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龙钟之老妪。

父亲从车上跳了下来,来到地头上一株玉米前,双手叉腰仔细观看。那株玉米一身黄绿之气,挑着一棒硕大的玉米,父亲用手抚着一株玉米上的胡须,再抬起头望着眼前的这片玉米,眼神热切而又焦急。母亲却手一抖,一个玉米棒子就从秸秆上翻落下来,砸在地上,一片破碎的玉米叶轻轻坠落,刚一落地,就跟地上杂乱的枯枝败叶融为了一体,再也难以辨认。

我看母亲左右开弓,玉米棒子纷纷落地,于是也赶上前去试试身手,刚一伸手,就觉手指一疼,定睛一看,原来食指已然划伤,鲜血迸出;心中不服又伸出左手,不料再次一疼。那些宽大的玉米叶,在同风雨搏斗的半年时间里,让自己的边缘有了锯齿般的锋利武器,因此和我刚一接触,就轻松割破了我那未曾经历风霜的手指,于是无名指也变得鲜血淋漓了。

 母亲看见了,赶紧制止了我,让我去放牛。

 中午我们就回家过八月十五?我小声问。

母亲看了看我,摇了摇头说,恐怕有点早……

我只好牵了牛,慢腾腾地将它拉到一片已经收割完的谷子地上,放起了牛。

一个邻居家的入赘女婿,正巧骑了自行车从旁边的路上经过。他原本是镇上一家工厂的工人,接了父亲的班,就成了人人羡慕的吃国家粮的。此刻他一手扶把,一手夸张地拎着一包月饼,月饼的包装纸不知是风吹还是故意为之,已经露出一角。我呆呆地望着那包月饼,似乎都能嗅到月饼那香甜的气味。

牛在那片被收割过的谷子地里吃草,我就无聊地看起了远方。谷子地很宽很长,上面的庄稼被收割后,整个地块就显得更加寥廓,我举目四望,没有心生豪迈之情,倒有一丝悲凉之意。露水打在脚背上,我感觉到一种由外及内的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在这个中秋节里,第一次抬头望天,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愁绪。

太阳慢慢爬了上来,不多时我就感到有些闷热了。就见玉米丛里突然劈开一条道路,父亲顶着一头玉米粉屑,大口喘着气走了出来,示意我把牛牵回去套车。父亲拿手背擦了擦腮帮子,一条硕大的玉米青虫从他的手上滑了下来,他的腮上却多了几根褐色的玉米胡须,还有和着汗水的一片灰土。

我和父亲把玉米装到车里,然后再陪父亲驾车回家,把玉米摊开在自己的家门口。才拉几车,我家门口已然覆盖了大片玉米棒子,时值中午时分,家家户户门口都堆满玉米,阳光之下,金灿灿一片,如同给整个村庄镀了一层金。

邻居家的那个女婿,此刻蹲在家门口,手拿了一个梨子,一边大口地吃着,一边看他老丈人杀鸡,嘴里不断炫耀着镇上的新鲜事。

我仰起脸,看着父亲,刚想问问什么时候过八月十五,却看见了父亲那开裂的嘴唇,还有汗水在他脸上冲刷出的一条条灰色痕迹,于是就低了头,连同那话也咽了回去。

再次回到玉米地的时候,我幻想着奶奶在家已经做好了饭,应该和邻居一样吧,有肉有鸡,还有月饼。然而中午回家的时候,我却看见奶奶坐在地上拾掇玉米,饭桌上只有一盘腌菜。

吃完饭,父亲没有丝毫过节的意思,他稍作休息就带着我们去了玉米地,我一路上真的没了精神,想不明白为什么还不准备过中秋节。

趁着母亲走出玉米地的功夫,我赶忙问母亲,娘,那我们一定是晚上过八月十五了?

母亲看了看我,苦笑了一下说,谁知道呢,你看这么多玉米棒子还没收,听说还要下大雨……

我噘了噘嘴,牵着牛又走进了那片空旷的谷子地,一会儿玩弄着地上的野草,一会儿捉一个蚂蚱,满眼晃动的却是月饼。

下午却不再闷热了,因为蘑菇一样的黑云慢慢地压了上来,并且在南风的推波助澜下,密密地铺满了天空。不久风也变得没了规矩,一会儿南风,一会儿北风,失去了玉米棒子的玉米秸们,在风的玩弄下,如同一个草绿色气球,一会儿膨胀了起来,一会儿干瘪了下去,连我家的牛都站定了,呆呆地看着。

又过了一段时间,田野里有些人家已经开始收工了,此刻天也黑了下来,我感觉更加冷了,就赶紧牵着牛走进了自家的玉米地,却看见父亲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地上的玉米。

是不是我们该走了?我悄悄地问母亲。

不行,都要下雨了,我们掰下来的玉米不要了?母亲一边收拾玉米一边说。

此后又拉了两车的玉米之后,天空中掉下了大雨点子。

我突然高兴了起来,我感觉下雨就得回家过节了。

可母亲仍旧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头也不抬地往车上扔着玉米。

我们还不走吗?不过节了吗?我焦急地问。

我等着母亲的回答,可母亲根本没有听见,雨点像洒落的豆子打在玉米叶子上,发出唰唰的响声。我知道自己不能在一旁观望了,赶紧走上前来帮母亲收拾。

当我们终于收拾好这最后一车玉米时,大雨已经如麻而下。父亲大声呵斥着牛,催促车子快走。我站在车子后面,和母亲用力推着车子,以便牛车尽快走出那个泥坑。

等我们回家时,我早已雨水浇透,头昏眼花,几乎不辨南北。母亲顾不上给自己擦擦雨水,却走上前来给我擦了起来。

等我喘气终于喘匀了,母亲问我有没有不舒服,我突然问母亲,我们还过八月十五吗?

母亲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下去,她的目光和父亲对视了一下,然后默默地从抽屉里拿了一点钱,撑着雨伞消失在雨中。

很长时间后,母亲又走了回来,手中赫然多了几个月饼。母亲收了伞,我这才发现她身上不断地滴着水,而且裤腿上有一处新鲜的泥巴,形同一个饥饿的嘴巴。

我接过月饼的时候,却突然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

作者简介:姜成林,青岛开发区人,能饮酒,二两杜康大醉;爱读书,一本史记欣然。其人喜运动,好旅游,奈何囊中羞涩,无法成行,退而求其次,躲进小楼,著小文自娱。个人微信号:jcl_20101020,欢迎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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