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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辙” || 作者 李发旺

 天南地北会宁人 2020-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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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辙

作者 || 李发

作者前期文字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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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发旺,甘肃省白银市会宁县甘沟驿镇五十铺村人,甘肃省白银市作家协会会员,会宁县作家协会理事,文艺家评论协会理事,目前在报刊、杂志多家网络媒体发表小说、散文、诗歌200余篇,部分作品以入选书籍和征文获奖。

七十年代初期,一家九口人,七个儿女,父亲再怎么能干能苦,一家人的生活依然是艰难困苦的。

五岁的我领着三岁的弟弟,在我家门口通往大官场的路旁玩耍时,无意间捡到了两棒玉米,便高兴地揣进怀里,像宝贝似的抱回家中。

令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两棒玉米像“炸弹”,炸碎了我快乐的童年。

“爱惜粮食”四颗字,刻在我幼稚童年的骨子里。因为我家生活在水深火热饥寒交迫之中,填饱肚子是我最大的奢望,饥饿惶恐的我,对粮食打骨子里像金子一般爱惜,一贫如洗的日月里,我是多么希望能有一碗面饭,像吃野菜一样狼吞虎咽的过过瘾。能吃饱一顿饭,那是梦想,实现这个梦想,是一件很难的事。

昨天生产队又开侦破大会了。事因是前天晚上生产队成熟的玉米棒子,大概有五十多棒被贼下夜偷走了。老队长发现这起偷盗案后十分恼火,因为在有粮食的各地头每晚都配备几个强壮的劳动力把守,为什么贼竟然在防控人员的眼皮底下销声匿迹地偷走了那么多的包谷棒子?胆大包天,的确可恨之极,这不是一般的偷盗案件,性质十分恶劣。事关重大,贼胆猖狂。老队长上报大队公社及派出所,要求上级部门组织侦办,尽快破案,还大家一个清白,将贼寇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是广大群众亟待要看到的。那么,今天大队就立马委派唐俊民主任亲赴一线。

唐主任黑脸乌堂,虎背熊腰,上身长下身短,像半截缸茬,煞气腾腾,威风凛凛。然听说他的破案能力超常,甄别水平超过一般的派出所民警。他挨家走访调查,让每一家人都要推断所怀疑的对象。唐主任和老队长进行大量的调查摸排,捕捉线索和有力证据,这是唐主任破案的一贯手法。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前几天有个叫张钱的羊倌偷挖了几窝洋芋,被老队长在批斗大会上当众抽了两牛鞭,扣掉了五斤供应口粮。具有生杀大权的老队长,把几百号男女老少的吃系把握在他钳子般的大手中,谁敢跟队长翻跟头犯事,除非找死。

我兴高采烈地提着两棒子玉米,领着走路还费劲的弟弟,刚踏入家门时,被傲慢地哼着曲子嗑着瓜子的老队长和唐主任堵住了,老队长豪横地夺走了我手中的玉米棒子,真是吓我一跳。这个老队长的威性很高,人见人怕,谁见谁想磕头,一副破茬子嗓门像发情走羔的骚胡,破嗓子一吼,吓得弟弟依偎在我的身后躲着,我护着弟弟像打楞的鸡一样发着。老队长用手中的玉米棒子指着我的额头:“哎——生瓜蛋子,屋里再有没?把棒子放哪儿了?你说了这两棒我还给你,不然就……”他把两手一叉,嘴上鼓着百八五的劲,活像电影里进村的日本鬼子。

我没有言喘,恐怖地定睛望着破嗓子。破嗓子又立马收回了刀子般的目光,假惺惺地笑着说:“狗娃,说,你爸把玉米棒子藏哪儿了?只要狗娃说了,我会给你很多的糖和饼干吃……”

我一句都没听懂,还是愣在原地不敢走上半步,于是破嗓子领着唐主任亲自在我家翻箱倒柜地搜腾,包括门口装满水的窖里都打捞了。东翻西找,只有一个黑瓦盆里装着两碗玉米面,半碗红薯片,还有半筐子母亲拾铲的苦苣野菜,这是我家唯一的口粮,委实少得可怜。每到月底,我家常常会米光面净,肚子空得像瓦罐。

破嗓子老队长和唐主任搜遍家里的各个角落,刚起身要走,在大门口迎面撞中午歇工回来的父亲母亲,或许他们压根是在等着我父母的到来。父亲面带笑容,见了这些官官当神一样恭敬,只想磕头,母亲用瓷碗端了两碗凉开水,双手递给了老队长和唐主任。父亲又把他俩领到屋里面,他俩磕瓜子多了还真有点口渴,老队长喝完水,提着玉米棒子指着我说:“这么小的娃娃会偷人了,贼娃子不用教也不用学,就上瘾了,要好好教育,不然长大都是进班房的料。

老队长瞅了一眼唐主任说:“我要问的是玉米棒子哪儿来的?你很清楚前天晚上生产队地里的玉米棒子被贼偷走了……”

老队长凶神恶煞般的把玉米棒子竖在父亲眼前,像老师训斥学生,警察审讯犯人,医生询问病号似的,有问必答,逐字逐句。唐主任说最好的办法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是党的一贯方针政策,时间限制在今晚八点召开批斗大会之前……”

两位大人物,像喝了凉水放了一串子冷屁掷地有声,父亲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棍”打蒙了,老队长和唐主任前脚刚迈出土豁豁大门,还在交头接耳时,父亲脸一沉,问我怎么回事,我把来龙去脉一说,父亲冷不丁抡起牛鞭抽打我的两腿,噼里啪啦雨点般的牛鞭打下来,我蜷缩成一团,我的麻杆腿火辣辣像开水烫了,撕心裂肺的疼使我的哭声像杀猪一样地惨叫。忽然间,哭声噎在喉结处变成了严重的绝气般咳嗽,使我怎么也喘不上气来。一泡失禁的尿液像流水一样淌在了短裤裆内,洒在土院子上。老队长一个箭步架住了父亲雨点般的牛鞭,从牛鞭的抽打声判断,可能一半抽在了土墙或地上了,老队长恼羞成怒,凶巴巴地训斥起了父亲:“ 你个冷怂能这样教育娃娃?嫩骨细肉的能挨住这家伙?”

老队长瞅了一眼麻杆腿上的血道道又往唐主任脸上一对视:“大不了两棒子玉米,能这么惩罚孩子?”

父亲无奈地蹲在一旁观望着渗出血颗粒的细腿,唐主任从父亲手中夺过牛鞭,一脚踏成两截扔在院中,母亲抱着我的腿哭天喊地,父亲这么一打,母亲这么一哭,两个官官还真骑虎难下背。不一会,我被母亲遥远的哭声唤醒了,钻心的疼痛像鳄鱼大口,将要吞噬我的灵魂与骨肉。

老队长和唐主任把父亲又叫到门外,像奸商在酌量贸易差额。老队长说:“离月底还剩七天时间,我看你家的口粮紧缺,从下个月起每月增补三斤。”父亲的头像捣蒜锤似的点着,从内心感激着父母官的体察民情与高风亮节。

母亲的哭声和泪水仿佛修复了我伤口的疼痛,我挣扎着翻起身来,喉咙里一股鸡粪味想吐,十分难受,啜泣着挣扎着坐在母亲怀中,我看到了悲伤欲绝的母亲,蛮横刻薄的父亲,恶魔般的老队长,豺狼般的唐主任,我浑身上下在不断的颤抖着,忽然间世界变得这么狭隘绝情,哪里都没有我的藏身之地。母亲抱着我边哭边抚摸着我的黄毛短发。母子相依为命,以泪洗面,我用手背擦干了泪水,哭与泪水都不顶屁用。忽然间,我来了一股子小脾气,总觉着有种不可名状的窝囊气,憋满了胸腔,挣脱母亲,把头在院子的土墙上磕来碰去,他们都来拉我哄我,我越觉得冤枉憋屈无法控制,刹那间头“嗡”地响了一声,眼前冒起了金花。什么普希金的诗,毕加索的画,贝多芬的音乐,幸福的梦想,美好的人生……这都是统统扯淡的废话,统统与我的生活不沾边际。母亲的泪,我的泪,此时此刻父亲也老泪纵横,父亲唉声叹气地用手抹着苦涩的青腮脸颊。愈加伤心地我心里说:“来啊,继续打吧,打死就得了。”我猛地挣脱母亲的怀抱,“嗖”的一个箭步奔到大门前的水窖口,毫无胆怯地一脚踏入水窖口,当我的另一条腿抬起刚要插入窖口时,被老队长一把倒着提起来,我委屈得实在不想活了,因为两棒子玉米我给父母带来了如此的伤害和不必要的麻烦,气伤了父亲的心,打伤了我的腿,愁煞了母亲。只有结束生命才能洗清冤屈,也是对我最好的惩罚,拣了两棒玉米的罪孽到底有多深重,我只能从父亲的牛鞭下判断罪孽的轻重,我悔不该去拣它,它不属于我的,上天没有赐予我,真不该惹来这么多麻烦,招个贼名,无可厚非叫人戳脊梁骨,然后在群众大会上挨批挨斗,还会扣掉我家的供应粮,还要把偷盗的粮食加倍赔偿,说归说,反正事情的确会有这么严重。

老队长和唐主任都心软了,把两棒子玉米又奉还给我,它像炸弹地雷,我不敢碰。

老队长说:“我知道你生瓜蛋子在路上捡的,因为今天往大官场拉运玉米棒子,碎狗娃听话,这两棒玉米就送给你烧着吃去,挺香的,别整人了。”老队长再次彰显了他的大度气派。他俩走了,看见他俩的影子我就反胃想吐,可能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一曲闹剧终于谢幕了,我像后娘生的,眼角噙泪,枯站在上窑的台子下面,腿上的鞭痕越来越肿,越来越疼,不由分说我又哭起来,母亲一直哭声未止,老父亲用布满老茧的手不停地挠着头皮,实在想从哪里寻找一个合适的答案,然而他又无计可施。

父亲为了挽回尴尬的局面,说:“把我的狗娃打疼了,我的心也碎了。”父亲抚摸着我的头自责地安慰道:“狗娃别哭了,等爸爸有钱了,给狗娃买些糖和饼干。”

父亲把唐主任和老队长的话复制了一遍,我心头猛一恶心。

父亲把踏断的牛鞭拿过来,递给我说:“狗娃,你狠狠地把我抽几鞭子吧,抽打几下还上了,你就不疼了。”

当然,我没有任何理由和勇气拿鞭去抽打我的父亲,父亲挽起了自己的裤腿,用那半截把的鞭子抽打起自己的腿,抽打着抽打着,父亲的腿上也冒出了血粒,母亲扯住了父亲握鞭的手,我扑通一下跪在父亲面前两眼泪汪汪地说:“爸爸!错的是我 ,不是您老人家。”

父亲说:“都是我的错,是我该遭的罪孽啊……”

一家人就这样焦头烂额地闹腾了一中午。

中午时分,依然有浓郁的饭菜味道飘逸而来,家家的主餐是煮苦苣菜,户户都荡漾着熬中药的苦香味,仿佛一村人都在吃中药。

每逢月底,米光面净,我家盆底朝天,活人的肠子要用面灌呢,父亲绝望地叹息着,我分明看到了父亲黑紫的脸颊,身瘦如柴的身躯,额头的皱纹如刀刻的,布满老茧的双手,到处都是血淋淋的裂口,被苦难的岁月折腾的憔悴的面容,活像风地里燃烧的一炳瘦蜡,摇摇欲坠,佝偻的身躯使人有种不可名状的担忧,风摆扬柳的身躯是如此的可怕,全家人的顶梁柱是如此的脆弱。

我对天发誓:“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给父母大人添麻烦了,不能再给大人淘气了,我要做一个乖巧懂事听话的孩子。”

这么艰难困苦的岁月,我不知道父亲怎样才能扛得过去啊。

说实话,我对父亲只有敬畏没有爱,父亲那冰冷的眼神叫我至今不敢回忆,直到80年代包产到户后,生活水平提高了,父亲看到了生活的希望,我才能看到父亲的笑脸,但是父亲在家中依然是严肃的,他一生细详,精打细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亩三分地比什么都重要,把大半生的精力全部奉献给了土地,仿佛地里会生出金子。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辛苦上一年,饱满的麦子,金黄的玉米,五谷粮食堆满粮仓,鸡鸣狗吠,牛羊歌唱,猪鸭满圈,父亲脸上才能收获布满幸福的笑容。

的确,父亲是儿女们的垫脚石,父亲是一盏黑夜里的照明灯,父亲是及时雨,雪中碳,虽不能像母亲一样,挖屎挖尿喂奶喂饭,却总是在关键时刻为儿女们撑起一片蓝天。

日月如水逝,时光如梭穿。光阴如白驹过隙,一晃过去三十多年了。老父亲被慢性疾病折磨着,天天不离药罐子。老父亲说,他要比老队长幸运得多,老队长已经瘫痪睡床十多年了,老父亲提着水果一年最少看望他一次,永远惦记着那年那月补助了三斤供应粮的事。老父亲常说:“人不记情不为人。”这句话大概成了我家的家训。

老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临终前父亲拉着我的手说:“爸爸这一辈子最愧疚的是你五岁那一年,是爸爸错怪了你,冤枉了你,错打了你,打在你的腿上,疼在我的心上,我整整疼了三十四年啊,你们姊妹多,咱家又没有劳动力挣工分,人家背着袋子分粮食,咱家端着簸箕分粮食,你们姊妹都是我和你妈从死神手里拉过来的,要不是那次错打了你,咱家就会因你捡来的两棒玉米惹上祸殃的,他们会卡断咱一家人的吃系,你挨疼了,受苦了,可我整整心疼了几十年,愧疚了几十年,千错万错都是爸的错,是爸做出了不得已的选择。”

他老人家含着泪边说边战战兢兢地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张银行折子,递给我,说:“这里面有五万块钱,是留给攻读博士的我的孙子,他念的书多,花的钱多……”

2012年5月29日,七十四岁的父亲永运离开了这个世界,真让儿女们悲痛不已,老父亲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家乡宽容的土地,儿女们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父亲的养育之恩!祝天堂里的父亲永远幸福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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