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闲话〗徐茂:种菜去

 砚城文苑 2022-05-21 发布于山西

我是一个中学老师,突然间生了一场大病,从开肠豁肚的手术台上懵懵懂懂地滑溜下来,就再也没有力气登上讲台了。从此,没了资格教书,又不甘心挠着光溜溜的头皮坐等自然老化,该干点啥呢?小事不屑干,大事干不了,思来想去,回村种菜。

村子说是离县城五里路,其实已经和县城连成一片,这是沾了近几年愈演愈烈的城市化的光。我家的老屋子坐落在村子的中央,它和我同岁,已经有半个多世纪的年头了。

朝南的土质院墙像一位老人,在春天的阳光下打盹。墙体坍塌,坚硬的土块毫无顾忌地四处散落,试图倔强地羁绊行人的脚步;墙底筑砌的两层石头,大部分被黄土遮盖,从土块的缝隙里顽强地冒出几株蒲公英,扬着黄灿灿的笑脸炫耀着生命的鲜活生机。

推开虚掩的腐朽板门,木框边残存的蛛丝扑面而来,似乎要尘封我潮水般泛滥的怀旧情结。坐北朝南的四间瓦房,在初春的料峭冷风里瑟瑟发抖,破碎的糊窗纸哗啦啦地呜咽,似乎在诉说着苍老的病痛。邻居家的一只灰色大猫儿,蹲在窗台上警觉地做出随时逃蹿的架势。

近二十年来,我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在不同的地方为生计而摇来摆去,很少有空回老屋看看。好在家住县城的老父亲十分勤快,每年春夏秋三季早出晚归,打理老屋的院子,种些玉米、蔬菜、瓜果,既实惠又能打发他的闲散时光。

破落的老屋像一卷发黄的旧书,翻到父亲这一页,记载的显然是暮年的衰老与迟钝。他已经没有多少精力来打理老屋,毕竟八十多岁了!

此刻,我坐在老屋的石阶上,抬头望望屋檐簌簌飘落的木屑,思绪涌动,感慨系之。老屋衰败,父亲年迈,自己病残,俨然是人世间躲不过的定数。老屋终究要坍塌,父亲终究要逝去,我也终究会老朽——衰老与消亡是万物的终极归宿,我这个所谓的读书人还是在深深的伤感中瞬间获得了心灵上的解脱:何必哀吾生之须臾?更哪须,望老屋而悲叹人世之沧桑?

我决定,买些砖瓦,雇上工匠,把老屋好好整修一下。我的想法被父亲郑重否决,就像小时候他呵斥我不要上房玩耍。父亲建议秋后再整修,理由是春种在即。我说:很快就完事,耽误不了种菜。父亲说:随你便,别怪我没提醒你!父亲的话虽然带气,但我还是固执己见,马上开工。

工程干到一半,匠人跑了,他们回农村种地去了。我干巴巴地瞪着双眼生闷气,没办法,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地要耕种,随缘吧。

匠人种完他们的地,回来继续做工。过了一段时间,好歹完工了,我心上的一块石头也就落地了,如释负重。收拾碎砖破瓦,拿起铁锹叉耙,赶快种菜。

老父亲又横空出世,他正告我:小满节气已过,啥也种不了啦;种点土豆,或许还会有些收获。我的心思不在几颗土豆上,我要种菜,打造一个亮眼的超级菜园子。我蔑视陶渊明的心不在焉: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于是,撒粪翻田,平畦叠垄;开沟播籽,遮盖地膜;快马加鞭,挥汗如雨。

整个夏天,阳光充足,雨水丰沛。西红柿像吹气球似的膨胀;玉米杆子叭叭作响,扶摇直上;茄子挺着圆鼓鼓的大肚子傻笑,笑脸涨成了紫红色……菜园子里生机勃勃的景象,令我在老父亲面前趾高气扬。如果当初听了他的话,都种上土豆,那是多么土眉土眼的寒酸啊!

秋天,眼看丰收在望,一场强劲的西伯利亚寒流令我傻眼了。一夜之间,气温下降到零下八度。西红柿冻了,黑不溜秋,像一颗颗烧焦的土豆;茄子冻了,蔫着脑袋,无精打采;玉米还好,叶子冻了,棒子完好无损。不管怎样,总算有些收成。提了几个较大的玉米棒子,登上老父亲的家门去表孝心。毕竟,老屋的主人还是他,我算是租种吧。

母亲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赶快生火,张罗着煮玉米棒子。不大一会儿,就煮熟了。我挑了一个最大的,剥了皮,揪掉棒头的毛毛,恭恭敬敬地献给老父亲。父亲一言不发地啃着,嚼着。我端详着他,就像我小时候他笑眯眯地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吃饭。我小心翼翼地问父亲:好吃吗?父亲撩起眼皮瞅瞅我,没说话。旁边的母亲开口了:死老头,孩子问你话呢。父亲这才张口了:不好吃,尽皮,刚灌浆,还没成熟。今年霜冻来得早啊!

第一年的种菜活动,在老父亲不好吃的揶揄中降下了灰暗的帷幕。我怅然若失,猛然间想到一句话:没腿的蚂蚱,蹦哒不到哪儿!


去年种菜一塌糊涂,转眼间第二年雨水节就到了。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今年,我要种出个样子来,最起码,得在老父亲面前扬眉吐气一番。

先从木工做起,干啥?加工一个温室,秧苗子。找木头,拉锯子,敲钉子,盖塑料布,填土拌肥,下种洒水。万事俱备,坐等苗子成型,移栽到院子里。

有阳光的地方,就会有希望,初春的煦暖阳光火热地膨胀着我的种菜希望。清明节到了,天热起来,大街上的小青年们潇洒地穿起了半袖衫。我秧的苗子伸长细嫩的脖子,昂着绿莹莹的笑脸,迫不及待地要出棚了。

我在院子里操着鸭嗓子哼着小曲儿干活,猛然间发现父亲拄着拐杖立在我身后。爹呀,吓我一跳!他问我干啥,我说移栽苗子呀。他说:你小子念过书吗?我说:您不至于老年痴呆吧?没念书,我怎么能当得了高中老师?他说:谷雨前后,安瓜点豆,你没学过?我说:地球变暖了,你没看电视里报道,北极熊也找不到冰块了啊!他说:尽瞎宣传,我几岁的时候冬天穿棉裤,现在快九十岁了,冬天还穿棉裤,也没感觉到地球热成个甚。他丢下一句话,气呼呼地走了:不知冷热的家伙,还能当得了老师,怪不得现在的学生尽不着调!我心里嘀咕:当了老师当不了老师,教育部说了算,还能由得了你?

清明时节暖洋洋,老院子里种菜忙。老父亲你别捣乱,等着喝那鲜嫩的菠菜汤。忙活了两天,翠绿的秧苗整整齐齐地移栽到了院子里。一格一格,一畦一畦,放眼望去,一棵棵秧苗好像课堂上坐得端端正正的学生。这倒令我惦记起了课堂,毕竟,我在讲台上走前退后,将近三十年,还是很怀念那些日子的,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忽然间,又想到了这么几句话: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廉颇最终也未能回到杀敌立功的战场,我再登上讲台的可能性大概也不会有了。

时光如流水,转眼间,立夏时节就到,院子里一片闹春的景象。翠绿的菜苗静悄悄地玩起了深沉,叶色一天比一天浓酽。鸢尾花鲜亮的花朵灿烂耀眼,一副炫耀姿色的风骚派头。杏花、梨花、枣花、苹果花……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好像报复对方似的争相绽放。

五月十二号吃过晚饭,父亲打来电话,说是明天有霜冻,嘱咐我回村把菜苗子遮盖起来。我看了看墨迹天气,确实有霜冻,不过,明天凌晨最低气温也就是零下三度,不至于把菜苗冻死吧。况且,我观看电视剧《假如老有所为》正在兴头上,还真舍不得耽误。

事情远非我所料想,麻烦就在一念之间酿成。院子里鲜活的菜苗子被寒流洗劫得东倒西歪,七零八落,几乎全军覆没。我积攒了整整两年的种菜精气,此刻漏泄得一丝不留。人都说泄了气的皮球瘫软,我应该是炸了气的皮球,已经粉身碎骨,面目全非了。

种了两年菜,遭了两年罪;迟种也罢,早种也罢,最终遭遇的都是一个字,大概是我的五行里缺火吧!老父亲听我这么说,他又开始损我:缺火?那你到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炼一炼,沾些火气!他也说了几句正经话:种菜和你教书两码事儿。种菜得按自然规律来,由不得你使性子;教书按学校要求来,学校喜欢的就是你这种揠苗助长的老师,因为学校追求的是升学率。我一听到升学率这三个字就情绪过敏,撒腿就跑,跑到了大街上。

我像一只野狗一样在街边晃来晃去,晃累了,晃进一家小酒馆。老板是我老相识,因为客人不多,他也就有空闲陪我喝两盅。谈起我这两年种菜的经历,他哈哈大笑,说道:要想会,跟着师傅睡。你回村里和人们扎扎堆,串串门,撇撇嘴,问题就解决了!

我是一个倔犟的人,说得明白点儿就是驴脾气,用父亲的话说就是从头到脚半根筋,离一根筋还差十万八千里。不过,种菜这事情折腾了我整整两年,我的脾气被磨损得棱角全无,稀松泥软。酒店老板的话,我还是听了进去。在和村里的人们相处的一段时间里,我有意识地收罗一些种菜的说法,久而久之,心里竟然有了一本种菜经

在农村,种植庄稼的圭臬是二十四节气,可是,这些节气是就中原地区而言的,我们晋西北黄土高原属于高寒山区,大多数植物立夏时节才能种,有些得迟到小满时节种。种早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民间流传着许多种菜谚语,这些生动活泼的语言,据说过去的语文课本里有,现在没有了,不知是哪个专家大笔一挥给砍掉的,可惜了!在村里呆久了,我也能说上来许多农谚——

亲家不怕赔,菜园不怕肥:上句有意思,养儿子的人家,大概都希望女方多带些嫁妆过来,多多益善嘛。不过,话又说回来,贪恋人家的丰厚嫁妆,将来也许会遭受人家的气指颐使,毕竟财大气粗啊。至于给它搭配那么个下句,显然具有浓厚的乡村色彩。

早上种瓜,尽开空花;晚上种瓜,瓜用车拉:这个说法,我琢磨不透啥意思。不就是早晚之分嘛,结果有那么严重?我讨教上了岁数的村民们,他们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这终究是个谜。

深种玉米,浅种豆,辣子种上扫帚拉:深浅的问题不难理解;种上辣子,用扫帚拉,又是啥意思?我问隔壁二大娘,她道出了所以然。辣椒种子体形非常细小,播种的时候不能播得太深,适宜撒在土壤的表面,再用扫帚拖动,辣椒种子就会埋入大约1厘米深的土层,才能够正常出苗……

我当了三十多年老师,人们美其名曰园丁;我种了三年菜,这应该才是名副其实的园丁。同为园丁,二者差别大矣!

教书的职业本质上是神圣的,可是,被现代社会急功近利的畸形思潮给糟蹋了。唯分数论——扼杀了孩子们的鲜活潜能,把人训话成了机器甚至泥胎。当以分数的多少为标准去衡量每一个孩子的时候,势必要抹杀人的纯洁的天性,毁灭人的善良的灵魂,践踏人的良性的道德观念。长此以往,人与人之间就没有了信任和友善,只剩下冷漠和赤裸裸的利益同盟。这么说来,称教师为园丁,就是一个伪命题了。当把学校扭曲为工厂的时候,教师已不再是园丁,学生也不再是人才;老师只不过是一台台任人摆布时常断电的破损机床,学生只不过是同一模具铸造出来的一枚枚冷飕飕的钢锭。悲剧远非如此,学校工厂化管理的趋势愈来愈严重。基于此,我们是否应该重新认识龚自珍《病梅馆记》在学校教育方面的现实意义呢?

真正的园丁,他是要尊重自然规律的。黄瓜喜欢水,那就给它多浇水;西红柿爱太阳,那就让它多晒太阳。萝卜爱凉,大葱爱热,这是他们的天性。那些甚嚣尘上的一些所谓教育新理念,是否可以说是反自然的杂乱边角料?不妨略举几例:学生是上帝(谁还敢招惹上帝),不能输在起跑线上(注定有人要输在起跑线上,这是自然规律),教育要量化管理(教育是个良心活儿,良心被量化了,那么,出卖良心就成为可能),学生要全面发展(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术业有专攻,著名历史学家吴晗数学考了0分,但因为文史成绩满分被清华大学录取)……种菜不当,明年可以重来,它的周期是一年;育人不当,贻害无穷,它的周期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甚至是一个民族的一段历史!

此为养病种菜所得,满口胡言乱语,朋友们不看也罢!〖511〗

【作者简介】徐茂,1968年出生,山西省五寨县人,中学教师,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