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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声读物 | 凶徒

 家在黄岛 2020-07-10

家在

黄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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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燠热。

  我第一次带着女友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在这炎炎的夏季,只因百岁的奶奶猝然离世。

  车未停稳,我便遥遥见到一个低矮消瘦的影子,自街巷的拐角一闪而过。斑白且杂乱的头发,在那身蓝白相间学生服的映衬之下,愈发让我觉得刺眼。

  精神有些恍惚,来不及细想,便在热浪中被裹挟着前行,直直走到临时搭就的灵堂前。

  百岁而亡,也算得上喜丧,悲戚之意,淡淡的,被滚烫的风,吹得七零八散,灵堂下跪着的多是本族却非奶奶直系的子孙。父亲在西厢房里同姑妈低声地争执着,声音渐大,隐隐传到院中。我就立在院中,静静凝视着这熟悉的一切,哀伤混合着汗水,打湿了衣衫。

  母亲招呼我去棺椁前大哭一场,我终是摇摇头,在堂前静静跪下,默默地想着幼时的点滴。女友手足无措地站在我身后,直到母亲拉她进了西厢房。

  待我进房时,父亲与姑妈已经停止了争吵,彼此垂头无言。

  “怎么了?”我悄声问母亲。

  “还不是你爸坚持将你奶奶土葬,县里不同意,昨晚就找来了,说要么去火化,要么拿两万五千块钱买个火化证。”母亲给女友倒了杯水,低声跟我说道。

  “花钱能解决的事为什么还要争吵呢?”女友不解地拉拉我的手,朝父亲那边望了望。

  我没有说话,心里却明白,父亲有些舍不得这笔不小的开支。

  那一天,除了守灵,便是用毛巾擦拭永远擦不尽的汗。

  出殡定在第二天的中午,一早,不知隶属于哪个部门的公务人员,在各级领导的陪同下,堵在了家门口,催促父亲赶紧做个选择。

  因为家乡的习俗,凡是自泰山上求来的孩子,必然不能为家中的长者送殡,我被母亲关在卧室,腿被麻绳松松垮垮地绑着,只能透过玻璃窗看见闹哄哄的一群人,推推搡搡。

  “求求你们,我真的考上了,把我的通知书给我吧,求求你们,我给你们磕头了。”沙哑的声音自院中传来,我斜着身子恰好看到昨天熟悉的那道身影,正拉着两个穿着制服的执法人员,不停地磕头,凌乱的头发,如同破纱一般,前后飞扬着。

  “哪来的疯子,还不赶紧拉开。”被缠住的人怒不可遏地吼道,紧接着便有镇上的官员一左一右将人拉开。众人拍拍手,跺跺脚,大骂几声晦气,生怕被疯子身上的疯气传染。

  女友不在屋里,我看到她凑到两个制服男面前,悄悄地递过去一个鼓鼓的档案袋,一言不发,只是笑笑,便在父母错愕的眼神中走开了。我知道,她又在做她擅长的事,凭一己之力,平息这场闹剧。

  入土为安,也算了了最后一桩心愿,待葬礼结束,街道上早已布置妥当的宴席便热热闹闹地开启了,母亲走来替我解开麻绳,用沙哑的嗓音夸赞着女友的懂事和能干。

  “嗨,这算啥,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算事。”女友脸露得意之色,却难得地矜持了一回。

  “我刚才看到小凤又出来闹了,怎么这病越来越严重了?”我没有答理女友,侧身问母亲。

  “唉,谁知道呢,时好时坏,平常倒也没这么疯,只是一到夏天,就疯得厉害,穿着那补丁摞补丁的校服,满大街哭喊,有时就在路口站一天,非说要等来送通知书的邮递员,见到穿制服的人就下跪,哭个没完没了,有时连头都磕出血来呢。”母亲叹了口气,摇着头,眼神中尽是不忍,“真是作孽啊。”

  “怎么个情况?”女友不悦地拿手戳戳我的头,撅着嘴问我。

  “没什么,无非是一个疯子。”我摇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男女老少酒足饭饱,待满街的人散去,我们叮叮当当地收拾完一地的狼藉,这一切才算暂时告一段落。

  姑妈一个劲地夸女友聪明能干,一个人就摆平了一切,省了不少的麻烦。母亲乐得听人夸自家孩子,也觉得我命好,找了这么一个出手阔绰能接济我们的人,只有我,淡淡笑着,如同在听别人的故事。

  “这倒真不算什么,二十年前,我爷爷还拿八千块钱替我小姑买了个文凭呢。”女友听人夸的多了,如同醉酒一般,轻飘飘起来。

  闻言我都是一怔,这事可不算光彩,我用眼神示意她打住,少信口胡说。

  “呀,二十年前啊,八千块钱真不少,那时辛苦一年才赚几个钱啊。”姑妈张大了嘴巴,不信地摇摇头,父亲也斜眼看了看女友。

  “我说的是真的。”女友见众人都是不信,便有些急了,“那时候我小姑学习成绩差,连中专分数线都没到,我爷爷便花了些钱,用了些手段,让她去读了重点大学。”

  “那些年,还真有很多穷人家的孩子学习很好,却连个普通的学校都没考上。”父亲点点头,抽了一口烟,淡淡地说,“唉,指定就是那些手段高明的人从中使了手段。”

  “还是叔叔明白。”女友看到父亲点头,便笑着冲我皱皱鼻子,继续说道,“我爷爷那时候也是靠着关系,才给我小姑弄到了那么好的一个大学,否则现在也不一定能坐到副局长的位子上,只是可惜,我小姑这几十年都顶着别人的名字。连姓都跟我们不一样,对了,我小姑现在的姓就是秦,这样说来,咱们倒也算是一家了。”

  “行了,别说了,这还成了什么好事吗?考不上大学,就不要上,为什么非要顶替别人的身份?难道不觉得可耻吗?”我有些心烦,突然脑海闹出那身满是补丁的校服,还有那刚四十多岁,便已佝偻得如同暮年的身影。

  “有什么可耻的,人生在世,各凭本事,我小姑现在是副局,你在她面前不也跟个孙子一样吗?哼。”大约是我语气太冲,女友板着脸甩手走出了房间。

  我突然想起,她那小姑,叫秦丹凤,急忙抓住母亲的手,问道:“小凤叫什么名字?”

  “我哪里知道,都是傻凤傻凤地叫,几十年了,早没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了。”母亲笑着摇摇头。

  “我记得叫丹凤,你表姐那时候起名叫丹霞,你奶奶还嫌跟二秃家的孩子名差不多,咋都叫丹呢,不好听。”姑妈皱着眉,沉吟着,像在回忆很久远的事情,“你忘了啊,那时候咱镇上的老师还说,一个丹霞,一个丹凤,名字差不多,成绩差了十万八千里。”

  “好像是,那时候傻凤是出了名的女状元。”父亲点点头,熄灭了最后一支烟。

  那晚,我一个人去了村东头那处用玉米秸秆围起来的破旧院子,低矮的土坯房,散发着腐朽的味道,昏暗的月光,照不透被命运阻隔的围墙,没有开灯,我在门口喊了半天,终是没有人应声。推门入内,一股刺鼻的气味迎面而来。

  “大伯,凤姐。”我低声喊着。

  “谁啊?”有苍老的男声传来,虚弱得几不可闻。

  费力地说了半天,解释清了自己的辈分,老人才颤巍巍地拉下了灯绳,昏黄的灯光,微微照亮了腌臜逼仄的空间。

  丹凤没有在家,我组织着最浅显的词句,试图能让老人明白我的意图。

  “凤的身份证和户口本,都在哪个抽屉里,你自己去找找。”老人用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指指床尾残破的木桌。

  如同在乱葬岗走来一圈,终于在零碎的小物件下,找到了那张近乎分崩离析的户口本,身份证是没有找到。

  就着灯光,勉强看到第三页上,秦丹凤的字样,身份证号若有若无地镶嵌在其中,我拿出手机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记录下来,又重新放回原处。

  老人不疑有他,略微寒暄几句,便熄了灯,重新卧在凌乱之中。

  那一夜,我没有睡着,辗转反侧,终是忘不了那跪倒在尘埃中的女人,花白的头发,羸弱的身躯,至今我都没有看清她满是沧桑不公的脸,命运的模样,该是什么样?

  母亲说傻凤去学校查过自己的成绩跟通知书,一切都像被刻意地遮盖起来,蒙上了一层雾霭,厚重得让人无法看清。在那个年代,穷人家孩子唯一可以改变命运的,便只有读书,走出大山,开始一段瑰丽纷繁的新生。可她没有等来属于自己的通知书,也没有等来命运的眷顾,去县政府跟学校闹了数次,再回来,已是疯疯癫癫的傻凤了。

  幼年的记忆,似乎关于丹凤的不多,唯一的便是那个牧羊时仍然诵读拗口英文的少女,那时,她十六七,我六七岁。

  天道酬勤,这是她跟我讲过最多的一句话,懵懂无知的童子,不知何意,却永远记住了这四个字。仿佛这是一句神奇的咒语,默念之时,便能获得无穷的动力。

  天将亮时,朦胧有些困意,还未来得及体会这困意,便被院外急促的脚步声惊醒。

  “快去叫人,打电话叫公安来。”

  “死人了,死人了。”

  “谁死了?”

  “傻凤。”

  “咋的突然就死了。”

  我猝然惊起,凝神听着墙外的声音,却渐渐听不真切,女友拉拉我的手,小心地问着怎么了。

  匆匆起身,来不及穿好鞋,便推门出去,看到父亲开门出来,想来也是听到了墙外的人声。

  “你干啥去?”父亲瞪了我一眼,语气不善地问我。

  “我听见有人说丹凤被车撞了。”

  “回屋去,什么不吉利的事都往上凑。”父亲朝我挥挥手,便急匆匆的开了大门朝外走去。

  我终是没有听父亲的话,紧跟着走出家,怕跟父亲起冲突,便朝着南边马路走去,打算绕一圈,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镇上唯一的十字路口,此时被黑压压的人群围堵着,离得近了,闲言碎语无孔不入地钻进耳内。

  “真是造孽啊,撞得这么惨,天杀的司机也没了影。”

  “唉,傻凤这辈子真是苦啊,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莫名其妙就傻了,熬了几十年,又被撞成这样。”

  “放他娘的狗臭屁,那哪是莫名其妙,分明就是让人顶了名,好好的一个状元苗子,成了个疯子。”

  “谁说不是呢,那些能人也真是心狠手辣,好好的一个人,硬生生给逼成了疯子,唉。”

  “不是说傻凤没考上大学吗?”

  “这你都信?要是傻凤考不上大学,那咱们县里,就别想出一个大学生。”

  “行了,行了,这事少说,免得给自己找麻烦。”

  “说说还不行吗?兴他们干缺德事,就不许咱们议论吗?”

  “你这么正义,那你去省里替傻凤鸣冤啊。”

  “管你屁事。”

  “人都死了,你们就少说几句吧。”

  “只怨这孩子命苦啊,愿她早登极乐,阿弥陀佛。”

  “主会洗净她一身的罪,带领她进入天堂的。”

  叽叽喳喳的声音,如雷鸣一般,震得我五内翻腾。

  我终是没有鼓起勇气往前再走一步,我怕看到那满地的鲜血,我怕看到那满是命运不公所遗留的创伤,我怕那无辜的生命,被钱权扼住的咽喉,我怕的太多,我不敢面对的太多,我承认我的懦弱,那是根深蒂固的奴性,是对命运不公的臣服,是对权贵的畏惧,还有对纯洁灵魂的亵渎!

  我如逃犯一般,仓皇逃离了村庄,任由父母一再挽留,终是没有敢回头。

  一路无话,我实在无法从那血淋淋的噩梦中苏醒,满脑都是孩提时代,那个轻声软语教我在地上写字的牧羊女,那么鲜活的生命,为何会沦落到如今的阴阳两隔?那句天道酬勤,还在我的耳边回荡,笑语嫣然的少女,却已化为黄泉之下的一抔土。花开花谢风雨依旧,世间再无她一丝踪迹!

  归来后的半个月,我始终不敢去学信网上查询她的任何信息,直到那天在女友家看到她小姑的身份证,风韵犹存的少妇,明眸粉面,精致的妆容,得体的西装下,掩藏着一双血淋淋的利爪,那是杀人于无形的凶器,而今却在我面前,笑得肆无忌惮。

  那一天,我望着“丹凤”,想起了丹凤,终究,我成了帮凶!


文/秦占安

简介:家在黄岛作家联谊会会员。


主播/任香红

简介:家在黄岛·上泉朗诵社会员。喜欢随性自然的过生活。朗诵是我的业余爱好,希望通过朗诵能给灵魂片刻的自由。

本期参与编辑 

主编:静   秋

责编:王礼明

排版:静   秋

校稿:王礼明

复审:姜蕴青

发布:姜蕴青

“家在黄岛”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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